自行车(外一篇)
2009-04-01牛海堂
1
校园宽阔平坦,自行车是同学们理想的交通工具,我们这群精力旺盛的大一学生,总是喜欢不停按拨铃铛,追逐穿梭,为校园营造车水马龙的氛围。只有杜鹏鹏仍然坚持用脚步丈量道路的长度。每天清晨,我们和杜鹏鹏同时出发。腿子敌不过轮子,可以想象杜鹏鹏被我们像尾巴一样甩在身后的情景。事实恰恰相反,当我们锁好自行车,走进教室,杜鹏鹏早已打开英语课本,开始流畅地朗读。
究其原因,我们在路途中浪费的时间太长。杜鹏鹏腋下夹住资料,脚尖瞄准教学楼,前进前进向前进。我们却猛拐龙头,背对杜鹏鹏行驶,绕一个直径约为两公里的半圆。也就是说,三公里路程后,自行车才开始做有用功。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杜鹏鹏对我们的反常行为大惑不解。
锻炼身体,增强人民体质!我们的回答振振有词,异口同声。仿佛开运动会喊口号。我们屈起手臂,展示并不发达的肱二头肌。想到骑车主要靠腿劲,我们挽起裤管,啪啪拍打大胯,把大胯都拍红了。
秘密最终是被大嗓门阿博揭穿的。从绰号看出阿搏拥有喇叭一样的音量,他说话整幢楼的人都能听到。出于道德约束,最初阿博对我们的勾当守口如瓶。太多的话和想象憋在心底让人难受。如同弹簧,挤压越紧,反弹力越大。在一个月色如银的夜晚,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阿博,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阿博如痴如醉表达了自己对艺术系那些女生的仰慕之情。这小子动用诸如排比、反问、比喻、夸张、抒情等文学手段,生动而细致地描述了艺术系女生的胸围、腰围和臀围。我们觉得阿博是个称职的裁缝,仿佛看见他取下挂在脖上的皮尺,让皮尺轻轻绕过艺术系女生的三围。手指捏住皮尺的接头,松松紧紧,直到读出准确的数字。阿博发表演说的时候,整幢宿舍楼的学生都屏住呼吸,仿佛接受催眼术。
我们绕道而行就是为了多看几眼艺术系的女生。艺术系女生宿舍楼矗立在校园东端,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半圆形的中间部位。每天清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像蝴蝶一样纷纷从宿舍楼飞出来。她们部分在公路左侧的假山吊嗓子。部分在公路右侧的广场壁叉、倒立、空中翻腾,练形体。我们的脑袋追随她们靓丽的倩影转呀转,结果自行车龙头碰在一起,人仰马翻,扭成一团麻。
鉴于此路段交通事故频发,学院主管安环的部长亲自到现场调查。这位即将退休的秃顶部长,带着角尺、水平仪等测量工具折腾半天,得出结论:肇事原因是该处是一段不易觉查的下坡。安环部长一口气设计了十个障碍块,结果歪打正着,效果显著。当我们骑在自行车上心猿意马,轰隆,我们的重心迅速上提迅速下降,赶忙握紧龙头,全神贯注目视前方。
大一上学期接近尾声,杜鹏鹏突然决定买自行车。这下轮到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学报名期间,五金街所有车行都张贴优惠酬宾广告,价格打到七折。错失良机的杜鹏鹏如果想拥有一辆新车,至少要比我们多花一百元。当初杜鹏鹏坚持徒步上学,不就图节省吗?
杜鹏鹏来自偏僻的土家族村落,为了供他念书,家中经济状况已是捉襟见肘。幸好杜鹏鹏成绩优良,大学为他亮绿灯,学费减免一半。杜鹏鹏是以总分并列第一的成绩考入这所重点大学的。和他并驾齐驱的是我们班长牛奔。牛奔记忆力超强,是我们的活辞书。遇到生字生词我们就会想到他,牛奔马上告诉生字生词在《现代汉语词典》的哪一页,以及解释条目。可是牛奔却忘记了上大学的目的,和电气自动化专业的一名女生坠入情网。恋爱成为主业,学习成了副业,成绩掉到杜鹏鹏的后面。
阿博认为,杜鹏鹏一定被他的精彩叙述俘虏了,想骑车跟我们大饱眼福,欣赏艺术系女生的千娇百媚。阿博的猜测获得室友们的一致赞同。不过任何享受都是有代价的。杜鹏鹏还不知道,我们的屁股被那十个讨厌的障碍块震得青一块紫一块,坐在教室里身子扭来扭去,怎么坐都不舒服。班主任扶着讲桌摇头叹气。同学们,大家都已经是大一的学生了,不是学龄前儿童!你们瞧瞧杜鹏鹏同学,瞧瞧他是怎样听讲的。我们把目光聚焦在杜鹏鹏身上,他坐得端端正正,已经和椅子合二为一,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买车就得先学骑车。校园东端的灯光球场门口靠着一辆破自行车,没有挡泥板没有支架没有货架。除了铃铛不响,跑起来其它部位都响。专供学生学车。龙头挂张标示牌,提醒清洁工不得把它当垃圾收走。
杜鹏鹏的老家八十年代才通电,九十年代才通公路。别说骑车,平时看车的机会都不多。经验告诉我们,儿童时期学骑车最容易,年龄越大学起来越费劲。十八岁的杜鹏鹏自然也不例外。头一天杜鹏鹏请我和阿博当教练。我和阿博站在老爷车的两侧,一手攥车龙头,一手抓住三角架横杆。杜鹏鹏身体僵硬,活似一袋大米。当这袋一百多斤的大米倒向哪一侧,哪一侧的人就吃亏,招架不住,跳摇摆舞。我和阿博累得张大嘴巴喘粗气,活似两条被扔上岸的鱼。车座上的杜鹏鹏同样急得满头大汗。
幸好同学们陆续过来增援。灯光球场视野开阔,站在司令台上可以眺望艺术系女生宿舍楼。同学们打着学雷锋的幌子,望梅止渴。我们聚在司令台上,采用车轮战术,两人一组轮翻上阵。牛奔和他的女朋友担任后勤保障,买扇子送矿泉水。可是辛勤劳动并没有换来成果,我们刚松开手,杜鹏鹏吓得马上死死抓住我们的肩膀,不管龙头。
晚上宿舍楼格外安静。阿博没洗澡倒头便睡,那双臭袜子还套在脚上。一阵鼾声刚落下去,另一阵鼾声又扬起来,彼此毫不相让,似乎要比个高低。我们]的鼾声让宿舍楼发生了共震,摇摇晃晃,吓得其它宿舍的同学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太阳光照到我们的被子上,我们全体辞工,赖在床上不起来。杜鹏鹏只好独自一人去灯光球场。
就是一枚硬币,随手扔出去,也能滚多远。运动的物体容易保持平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杜鹏鹏用物理知识和伟人的豪言壮语武装自己的头脑,他迈出去的步伐有了英雄的气魄。杜鹏鹏左脚尖点住地面,右脚踩住踏板,全身力量集中到右腿爆发,身体腾空重心上提,屁股就势坐上座垫,左脚随之脱离地面落在踏板上。老爷车像头驴挨了一皮鞭,往前猛窜几米远,栽倒在地。分不清人压车还是车压人,杜鹏鹏摔伤了,但他早有准备,掏出红汞涂抹患处,爬起来继续练习。
就是脑袋摔破,肋条摔断,杜鹏鹏也不放弃信念。在不怕死的杜鹏鹏面前,老爷车终于被驯服。杜鹏鹏能够绕灯光球场转圈了。开始是半圈,接着是一圈、两圈……杜鹏鹏究竟花了几天才学会骑自行车我们已经忘记,只晓得那个棕色的红汞瓶子被扔掉,红汞全被他涂在身上。杜鹏鹏那几天走在校园里,像明星一样被团团围住,拥有比艺术系女生更高的回头率。有同学问他,你怎么不把头发也染成红色呢?
杜鹏鹏囊中羞涩,同寝舍的小老板主动借钱给他。小老板是大老板的儿子,大老板在山西开煤矿,给小老板寄的生活费数目惊人,小老板一个人花不完,逢上节假日便请我们上餐馆,帮他花。那天杜鹏鹏背着大家轻轻打开箱子,掏出钱迅速揣进内衣口袋。他的行为引起我的的注意。买自行车得请个同学帮忙参谋参谋质量。又不是买毒品,用得着鬼鬼崇崇吗?
2
如果没有欧阳教授的帮助,我不会这样快康复。欧阳教英语,特别喜欢我。看见我遍体鳞伤的模样,她非常心痛,送我一盒膏药。膏药是欧阳教授的丈夫亲自动手配制的,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我照了照镜子,脸是脸,不再是猪头了,连疤痕都看不出来。
我换上新衣服。前两天大蒜吃多了(大蒜具有杀菌消炎作用),担心口腔有异味,所以我挤了两截牙膏,刷了两次牙。本想拿啫喱水喷头发,可平时我的头发只接受过洗发精的滋润,肯定招引别人怀疑。同学们已经习惯把小老板的物品当成自己的东西。啫喱水就放在窗口,迎接室友们或胖或瘦的手臂。
我的好友小民躺在被窝里听MP3。小民的床和我挨在一起,睡觉时我俩头顶头。最近小民想学吉它,老缠住我。趁他还没摘下耳机,我悄悄溜出寝舍。我口袋里的购车款,相当于我爸扛一个月水泥的工钱,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酸酸的,毕业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他。人流如织,市声喧哗,高楼林立。我时不时摸摸胸口,确信钞票仍躺在口袋里。
终于有机会见到那位卖自行车的姑娘了。
说来惭愧,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芳名,也不知道她的家住在哪里。记忆把我带到第一次与她谋面的情景。大学刚开课,我爸的信就追过来,让我寄张照片回去,他想瞧瞧北京的儿子是啥模样。于是我来到影楼城。
我一家挨一家影楼逛过去。忽然,一幅金丝镶边的照片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端祥着照片中甜美靓丽的姑娘,她也在照片里对着我微笑,两个圆圆的酒窝一直挂在脸上。那姑娘披着光滑起伏的长发。阳光在她的睫毛上闪闪烁烁,看上去她的眼睛似乎在不停地眨动。她穿一件舒适的休闲上衣,领口顺着双肩往下紧缩,在胸口上方恰到好处地收拢,使你的目光滤掉杂念。她的年龄和我相仿,最多也就二十岁。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姐姐该多好!天天可以和她呆在一起。她就像磁石一样,吸住我的双腿一步一步靠近。
先生找人吗?店主的话使我如梦初醒。我说明来意,店主一边开发票一边解释,本店摄影技术一流,不信,你可以欣赏我们的作品。我顺水推舟又把目光投向那幅照片。照片里的姑娘具有非凡的气质,是不是电影演员,或者电视台主持人?店主说,她在前面五金街上班,卖自行车。
第三天我带着发票来到影楼,发现那幅美丽的照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过分娇气和妖气的照片。也许照片被那姑娘取走,也许她不想让自己的照片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许店主故意吊顾客的胃口,过一段时间再把她的照片摆出来……我不便询问店主,验证自己的猜测。
只要看一眼那幅照片我就心满意足。没有照片,我只好带着侥幸心理去寻访照片的主人。五金街卖自行车的店铺有几十家,寻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不买车愣头青般唐突闯进去,这位售货员脸上瞅瞅,那位售货员头上瞧瞧,合适吗?我只能在大街上抬腕看表,装着焦急找人的样子,往店铺里扫一眼。
我的脚印布满五金街的每一块地板砖,可是连那姑娘的影子也没遇见。唯一的收获是数清了路旁的垃圾桶,单数,一共三十三个。难道说影楼老板撒谎,照片上的人完全靠电脑虚拟合成?我们的专业就是软件工程。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从漫漫找寻中抽身撤退时,我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远的,从斜对面店铺门口传来一串悦耳的铃声,仿佛弹奏某个合弦的节拍,顿时一股清泉淌过我的心田。已到下班时间,那姑娘推着车往自行车道走去。她轻轻扭头一摆,被肩膀、衣领和脖子牵挂的头发,像是接收了风的吹拂,全部整齐地垂向脑后。随着身体的起伏,头发荡起无数生动的曲线,仿佛石子投进水里。
我不由自主从第二十六个垃圾桶窜到二十七个垃圾桶旁。随着距离的缩短,那姑娘的眉眼在红色的霞光中慢慢呈现,在众多女性漂亮脸庞的海洋里脱颖而出。夕辉沿着她的身体轮廓涂抹一环毛茸茸的金边,看上去她就像从《圣经》里走出来的姑娘。我想象着她白皙光滑的皮肤缠绕薄纱的形象,当然她的双肩会生出一对翅膀。就在她准备振翅飞上天空时,我的脑子突然炸开一团火光,伴随清脆的撞击声,灯柱用它的坚硬迎接我的头颅。我蹲下来忍住疼痛,头上鼓起包块,像乒乓球一样滚来滚去。待我抬头,铃铛声已经消失,波动的长头发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以后,我会隔三岔五从501号门面经过,都没看到她的影子。我走上前仔细打量,501号门面的摆设与其它门面不同,柜台摆在楼梯间改造成的房子里,腾出空间让给大厅,多摆一些样品和备品配件。一套蓝色工作服叠得整整齐齐,装在方便袋里,挂在铝合金弯钩上。墙纸的颜色恰好也是蓝色。
3
杜鹏鹏像只猴子东跳西窜,十来分钟就钻出校园。幸好我是属猴的,才没被甩掉。他站在“五金街”三个闪光大字下深呼吸,舒展弯曲的脊背,停顿片刻继续赶路。杜鹏鹏走至501号门面停住脚步四处观望,我马上侧身背对他,我惊叹自己反应速度如此迅速。卖报,刚到的报纸!一个老太太挥舞报纸招徕顾客。我赶快买一张,打开挡住自己的脸。
我捏住报纸一点一点往下挪,501号店名“跑得快车行”映入我的眼帘。再往下挪便是无数颗移动的脑袋,几个光头夹杂其间,就像一百瓦的电灯泡格外显眼。半晌我也没找到杜鹏鹏的圆脸。于是我改变方向,把报纸往上挪。行人的双腿就像圆规,撑开合适的角度。当他们的角度达到峰值,我就发现了那双熟悉的腿。杜鹏鹏穿一条白色休闲裤,配一双黑皮鞋。白与黑是欧阳教授教他的搭配。白长裤和皮鞋都是欧阳教授在商场挑选,买了送他的。
这套装束杜鹏鹏平时只舍得摸一摸,然后锁进箱底,因此过了几个月穿在身上仍然十成新。在众多的皮鞋里,杜鹏鹏那双红蜻蜓显得特别亮,昨天晚上,他给皮鞋刷上鞋油,学着牛奔的样子拿块布条摩擦,使皮鞋发热,光泽充分释放出来。
红蜻蜓皮鞋在我的报纸下面徘徊若干次。如果此画面出现在电影里,导演一定会为他配一段暧昧的曲调。当我意识到自己思想在开小差,怎样挪报纸也找不到目标了。我扔掉报纸,见缝插针穿过人群。
跑得快车行摆设整齐紧凑,地面干干净净。杜鹏鹏站在一排自行车前,他的脸侧向大厅旁边的楼梯间。同志——售货员——杜鹏鹏嗫嚅着,像个结巴。最后他把两个词语并在一起,总算找到了合适的称谓。售货员同志,我想买辆自行车。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姑娘轻盈走过来。欢迎光临!首先到达大厅的是她的招呼声,紧接着是她投映在地上的影子,身体是最后抵达的。这位同学,你想买什么牌子的自行车?售货员心细如发,从校徽明了顾客身份。杜鹏鹏的校徽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大,奖学金得主的标志,戴上它进学生食堂,中餐可以免费供应。
我从背后拍拍杜鹏鹏的肩膀,他回头发现我从天而降,吓得双腿哆嗦嘴唇发紫,好像我是满嘴獠牙的怪物。小民,你,你,你,怎么是你?你是怎么来的?他的舌头更大了。我告诉杜鹏鹏,从宿舍到校门口我骑自行车飞奔,从校门口到这里改为步行,我就是这么来的!我的回答使大厅的氛围轻松了许多。我给杜鹏鹏建议,自行车还是买品牌,质量有保障。大厅中央摆放永久、飞鸽、凤凰三大车系。杜鹏鹏想买凤凰车,凤凰车听起来就很舒服。他的选择与穿蓝色制服的售货员不谋而合,我注意到那间楼梯口改造的房子里,沿墙根靠一辆女式轻便车,也是凤凰,显然是她的坐骑。
售货员看了看杜鹏鹏的身材,眼睛眨了一下(她的眼睫毛又细又长,好似两排牙刷),参谋我们买凤凰20男式轻骑,既适用又划算。我用食指弹一弹三角架钢管,听回声是否明亮绵长;空转前后车轮,检查轴承和飞轮的运转是否连贯均匀。我从三辆样车中挑选出一辆,杜鹏鹏按了按铃铛表示满意。不知道他满意的是车还是铃铛。
我俩推着凤凰车走上大街。杜鹏鹏回头望了几眼跑得快车行,我问他是不是保修单忘了拿?杜鹏鹏摇摇头说不是。自行车道上车轮像一阵阵风刮过,我担心杜鹏鹏车技不够精湛,准备让他当旅客,我来当车手。杜鹏鹏说,售货员同志告诉我们,新车在磨合期内不能载人载物!杜鹏鹏把凤凰车扛在肩上说,干脆头一次让车骑骑我!杜鹏鹏口口声声售货员同志,似乎她是他家亲戚。
买了新车以后,我们邀请杜鹏鹏加入我们的车队,他以车速慢上学会迟到为由,婉言谢绝。杜鹏鹏撮起嘴唇吹响欢快的口哨登上凤凰车,依然抄近路去教学楼。他似乎是根电线杆,对艺术系的女生不感兴趣。
杜鹏鹏就像爱惜脸一样爱护凤凰车。他在座垫下塞块抹布,除了早晚常规清扫,平时有时间就掏出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凤凰车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可以当面镜子,梳头刮胡须。停车时也有讲究,他总是选择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宁可多走几步路。遇到下雨天,杜鹏鹏把凤凰车搁在停车棚,撑伞步行。欧阳教授用英语说过,将来如果哪位姑娘嫁给杜鹏鹏,一定会很幸福。他对车都那么珍惜,更何况是人!说得杜鹏鹏脸都红了。
车辆都存在磨损,以前同学们把小修小补的重担压在我一个人肩上。谁叫我是汽车修理师的儿子呢?他们认为我连汽车发动机都会修,对付自行车不费吹灰之力。买了车后的杜鹏鹏主动给我当助手。什么买刹车片、买内胎、买气门嘴、买辐条、买黄油、买钢圈之类的跑腿活,杜鹏鹏干起来特别卖力。小故障杜鹏鹏已能独立排除,遇到大麻烦还得我亲自出马。那次牛奔带着女朋友骑车到郊区游玩,女朋友很胖,上坡也不愿下车,牛奔像一头牛奋力往上冲,结果链条不堪重负被拉断,连飞轮都报废了,后轮无法转动。由于配件比较复杂,我和杜鹏鹏一同去五金街采购。途中我向杜鹏鹏询问弹吉它的常识。杜鹏鹏告诉我要先学乐理再学乐器,至少要能识谱,把音和节奏唱准。我俩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走过了许多家自行车行。走着走着杜鹏鹏的脚尖突然悬在空中,紧急刹车,脚尖像是感受到某种召唤,改变方向朝左迈出去。眼睛似乎长在脚尖上,显然轻车熟路。我跟着杜鹏鹏走进一家车行,选购所需配件。走出车行我感觉售货员有些面熟,那双眼睛水汪汪的,蓝蓝的,眨动时让人担心涌出泉水。我抬头看看店名:跑得快车行。
回校的路上,杜鹏鹏脖子上挂着内胎一声不哼埋头走去,像是害怕踩死一只蚂蚁。杜鹏鹏的脸憋得通红,犹豫了好久,他悄悄对我说,小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我把耳朵附到他的嘴角才听到。你是想告诉我有关那位售货员同志的事吧!放心吧,我一定为你保密。不过你得耐心教我学吉它,不准嫌弃我五音不全,要手把手耐心地教!我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当然可以!杜鹏鹏伸出手和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杜鹏鹏悬在喉咙的心放下来了。
转眼暑假到了,杜鹏鹏没有回家,欧阳教授介绍他去百货大楼做翻译。百货大楼的皮具和首饰很有名,许多外国人出入,跟他们交流既能提高口语水平,又能挣一笔学费,减轻家庭经济压力。百货大楼座落在五金街的尽头,运气好的话,杜鹏鹏会在上下班途中碰见售货员同志。
4
大二下学期,五金街501号门面似乎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销售电动工具的商店。一个扎马尾辫的胖大嫂指挥工人师傅卸下旧招牌,挂上新店名:安培电动工具。跑得快车行生意一直红火。店主就是那姑娘的母亲,她为什么不劝说她把店继续开下去?也许她们家搬到别的城市居住。也许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嫁给远方……
我推着凤凰车漫无目地游走。501号门面的墙壁贴上木纹墙纸,楼梯间也封了,找不到她曾经在这里工作的痕迹。天空渐渐阴沉,就像人遇到麻烦黑着脸。细雨淅淅沥沥洒落下来,我的衣服濡湿了也没察觉。雨越下越大,落在树叶上发出叭叭的声响。雨水沿着我的脸颊兵分两路往下流淌,最后在下巴处集合。我的脑袋就像一个神奇的装满水的杯子,无论怎样倾倒,水也不会枯竭。我打了一个喷嚏,伸手抹一把脸,下巴处的水流被切断,但它们重整旗鼓,前仆后继,马上又把一束更粗的水流挂上我的下巴。
我推车拐到屋檐下避雨,掏出座垫里的干抹布擦自行车。金属遇水容易氧化。我用劲拧干湿透的抹布,猛抬头发现自己置身某家影楼。眼前这家影楼非常眼熟,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那位姑娘的。影楼门前摆放一幅金丝镶边的照片,透过雨帘,我看见照片中的女人是双眼皮,又是风又是雨的,但仍不及那位姑娘的美丽。
每逢星期天,我就去影楼城逛一圈。我发现,那家影楼门前的照片看似隔几天一变,实际上是循环展出,偶尔才增加一幅新拍摄的作品。可是直到大四毕业,我也没看见那姑娘的照片再次出现。
不过我还是有机会与她在梦中相遇。当我学习遇到困难经济承受压力时,她就会现身。我望见她穿着雪白的衬衣、长裤,骑着凤凰自行车,像凤凰一样从梦的那一边飘过来。她骑在车上的姿态优雅自如,两条曲线把她的前胸和勾勒出来。看上去不像是她的双腿蹬动车轮转动,倒像是车轮带着她的双腿旋转。阳光像晶莹的水流泼洒在车轮上,被辐条绞成无数微小的颗粒,溅到车轮两侧。
有一次,我听见她对我说,弟弟,你好!她的嘴巴松开一道缝,露出瓷白的牙齿。一股茉莉花香像浪花一样荡过来,淹没了我的鼻子,我感觉肺彻底松开了。我想喊他叫姐姐,问她叫什么名字,可我一张嘴,称呼就变成了售货员同志。她抿着嘴笑,两个酒窝也跟着笑。当她正准备告诉我她的芳名时,我感到肩膀一阵疼痛。
杜鹏鹏,快起床,你不上课了?睁开眼,我看见小民垂手站在我的床前。
像鸟一样飞翔
牛海堂
你是问我的名字吗?免贵姓李,李安林。现在世界人口膨胀,同名字的人多如牛毛,你还是记我的身份证号码稳妥些。身份证号码有十八个数字,你只记了十七个,尾号少写一个0!
我是个驼背,走路时颈脖上像托着一袋米。形象欠佳,影响市容,没有讨上老婆。没老婆自然无儿女。父母早已去世,我的亲人只剩下李小丫。李小丫是我的妹妹,比我小八岁,在美国留学。李小丫长得特别漂亮,我一直认为,妹妹的美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丑衬托出来的。事物是在辩证中达到统一的。李小丫找了一个美国男朋友。说实话,我并不喜欢美国小伙,外国人小时候长得好看,洋娃娃越长越别扭,怎么看都不习惯。李小丫站在纽约摩天大楼的某个房间,一手挽住男朋友的肩膀,一手握住话筒问我,愿不愿给美国小伙当舅倌?我不想说愿意,也不能说不愿意,进退两难。我咳嗽两声,似乎时间能被声带拉长。我告诉李小丫,清明节快到了,你如果方便就回家给父母磕个头烧张纸。我的打岔使妹妹一瞬间从春天来到了冬天,伤心一会把电话挂了。这些你不用记,李小丫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考取清华的名人,就是在美国她的科研成果和学术论文都令那些老外刮目相看。有关的信息,你可以去因特网查找。
介绍完家庭成员,该说说我的职业了。我发现你一直在瞧我的皮鞋,特别亮是吧!而且还是名牌,森达。什么,你说我是卖鞋的?有谁会请驼背卖鞋呢!告诉你吧,我是擦鞋匠。我舍得花钱武装自己的双脚,除了森达,我还买了一双蜘蛛王和一双进口大头皮鞋。我把三双皮鞋擦得油亮亮的,像面镜子。我一天换一双鞋子,为自己做广告。我在路边摆好工具箱,坐在凳子上,伸出双腿抱住膝盖,等待顾客。双腿要摆成合适的角度,腿伸直了对顾客不礼貌,折弯了脚藏在凳子下面。通过试验,我发现以膝关节为顶点,大腿与小腿组成七十五度角最合适。别的擦鞋匠看见一双蒙上灰尘的鞋,便抬起头喊鞋子的主人擦鞋。我不用语言招徕顾客,生意却比他们好。人只有一张嘴巴,鞋子却有两张嘴巴。一比二,他们喊不过我。
你问谁供养李小丫念书?自然是我了!父母去世早,我们兄妹相依为命,我从十六岁开始擦鞋挣钱,已经擦了二十年。记得李小丫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整个县城沸腾了。妹妹一边挥舞通知书,一边向我的擦鞋摊跑来。后面跟着一群记者,他们扛着摄像机不像是来采访,倒像练长跑的运动员。当时我刚好为顾客擦完一只皮鞋,听见妹妹的声音我抬起头,妹妹把通知书递给我,也不休息一下,蹲下来把顾客的另一只鞋擦完。刚开始我还以为手里是一张水费单或者电费单什么的,准备揣进口袋。妹妹说,我考取清华了!
妹妹伏在我肩膀上哭鼻子。我的上衣脏了,似乎泪水可以用来清洗衣服。我也高兴得哭红了眼睛。这么多年的皮鞋没白擦。那些记者围进来拍下感人肺腑的一幕。我早早收摊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机。妹妹下厨炒菜,还买了一瓶饮料,兄妹俩以水代酒共饮一杯。我在电视里看到妹妹了,看见通知书在她手里像旗帜一样哗哗飘呀飘荡呀荡。当然全县有不少李小丫,但考取清华的只有我妹妹。主持人把妹妹的身份证号码念了三遍,以示强调和区别。我的脑袋跟着主持人的嘴巴点了三次。新闻节目播完了,我还呆在电视机前舍不得离开。我在纳闷,明明那些摄像机在我面前扫荡,为什么画面上没有擦鞋摊,没有我呢?我到哪里去了呢?听说新闻是可以裁剪的,他们肯定把我剪掉了。剪掉也好,两张脸不凑到一块,观众就不知道青春靓丽的李小丫有一个驼背哥哥。这样一想我的心释然了,关掉电视。
自从妹妹考上清华,我发现自己在慢慢消失。用书上的话讲,虽然活着,但已不存在了。以前和邻居、朋友碰面,他们说,李安林,去买菜吗?李安林,吃饭了吗?李安林,收摊了?……自从妹妹到北京读书后,他们对我的称呼变了,仿佛在一起开会商量了似的,李小丫她哥,你好像长胖了!李小丫她哥,今天收入怎么样?李小丫她哥,晒在楼上的棉套我帮你收了!……刚开始这样的称呼听起来顺耳,舒服。长兄为父,他们大概想提醒我肩上担子的份量。
小时候念书,听到“当我走在北京的街道上”这样的句子就感到莫名的激动。妹妹已在北京呆了半年,应该比较熟悉首都的交通。我让妹妹站在北京最热闹的街道旁,照张像寄回来。很快信件从北京寄到我居住的街道。妹妹只写了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寄件人栏填内祥。
整幢楼的人看到李安林三个字发愣。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能从对方的脸上找到答案。楼下的张大妈见多识广德高望重,她接过邮递员手中的信件说,等晚上李小丫她哥回来,我去问问他,也许他认识李安林!这天生意很忙,满天星斗我才收摊。张大妈在楼梯口拦住我,扬着手里的信件。她脸上被冻得灰蒙蒙的,显然等了许久。李小丫她哥,你认识信封上的这个人吗?也姓李。我接过信件,认出妹妹的字迹,掏出妹妹站在北京街道的照片欣赏。我告诉张大妈,我就是李安林,并向她致谢。张大妈露出尴尬的笑容,说,难怪我觉得名字有点眼熟,原来你就是李安林,人老了腿脚不灵活了,连记性也不中用了。
妹妹远在京城,乃至后来飘洋过海,但我总觉得她就躲在家门口前面的街道拐角处注视着我。妹妹眨一下好看的双眼皮,就像合扰窗帘又迅速拉开,家里就有馅儿饼从天上掉下来。
先是电信的接线员光临。他们在屋顶上忙碌半天,把电话线引到我的卧室,一部崭新的电话搁在床头柜上。接线员刚把插头装好,电话嘟嘟嘟响了。我拿起话筒,听到来自北京的声波,妹妹甜甜喊我哥哥。电话是电信公司免费为我安装的,而且每月还送一百元话费。接线员双手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在方框内填上李小丫。我俯下身一笔一画签上妹妹的名字。接线员把表格放进文件夹,对我说了声谢谢。接线员走远了,我还像木头愣在门口,不明白他们谢我什么。
电话美观大方做工精细,只是床头柜太陈旧,我担心粗糙的柜面磨破电话。我刚这样想了一下,就听见一辆小货车按着喇叭驶进院子。华丽家具店的几个工人从车上卸下一张款式新潮的床。他们嗨哟嗨哟把床往楼上抬。我还以为楼上的宋阿姨给儿子买的婚床,那么气派,足有两米宽。小两口就是生了双胞胎,四个人躺在上面照样宽敞得像个球场。工人师傅把床抬到我家门口停下来问,请问这是李小丫的家吗?我说,我是李小丫她哥。工人师傅把床抬进我的卧室,帮我把破床拆掉,再把新床组装好。新床头柜的颜色和电话协调一致,都是米黄色。领头的高个师傅擦干脸上的汗水,对我说,李小丫她哥,我们老板本来打算免费送您一张床。这张床刚从武汉运到,进价两千元,货真价实。依照经商的惯例,早晨的开张生意是不能免费的,真对不起。
家里只有几百元现金,我急得满头大汗,比抬床的工人师傅脸上的汗还多,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别人还以为我们在举行一场流汗比赛。高个师傅说,这样吧,李小丫她哥,请你交一元钱!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要一元钱,我没听错吧!高个师傅又把话重复一遍。我是擦鞋匠,口袋里满是叮叮当当的硬币,我挑选出最干净最光滑的一枚递给高个师傅。后者把收据交给我:今收到李小丫家购床费一元。床架保修三年,席梦思保修五年。落款是华丽家具。
后来家电城给我搬来彩电、冰箱、空调、电磁炉和热水器。装璜公司帮我粉刷墙壁,订做壁柜橱柜电视柜,铺地板砖。总之家里的摆设鸟枪换炮了。每次走进家门,屋里的墙壁和地面光芒四射,过两分钟我才敢慢慢睁开眼睛,适应环境。这是我的家吗?我经常问自己。家经过打扮不像是家,倒像是旅店。楼下的张大妈和楼上的宋阿姨对我说,李小丫她哥,你家里只剩下一件东西没换新了!她们说的是什么东西?我翻箱倒柜找呀找,可惜没找到。我就去问她们,她们说,就是你手里擦皮鞋的工具箱!我恍然大悟。睡在舒服的新床上,感觉就像躺在云朵里,心里不踏实,脑细胞晃呀晃静止不下来,经常失眠。我把擦皮鞋的工具箱放在脚头,马上进入梦乡,扯起久违的鼾声。
我白天上街擦皮鞋,不在家。什么电费单水费单什么的,电厂水厂的抄表人不能把收费单交到我手里,只好请邻居们帮忙。一幢楼三十户人家,没有一个人能把李安林和我对上号,他们只认识李小丫她哥。我连续几个月没交电费也没交水费,水厂电厂停了我家的水和电。我找他们论理,水厂电厂的领导问明缘由后,纷纷给我握手,吹胡须瞪眼把抄表人斥责一顿,马上恢复供水供电。从此以后,凡是收费的单据,户主改成了李小丫她哥。李安林似乎被橡皮擦掉了,这个名字失去了使用价值。
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叫我的名字了。有一天晚饭后我去广场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妹妹打电话叮嘱我,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突然,一个穿超短裙的姑娘在我对面站住脚步,大声喊一声李安林。她的双手围成喇叭状罩住嘴巴,我闻到了葵瓜籽的香味。姑娘是在喊我吗?我是李小丫她哥。李安林是谁?这名字似曾相似,但一时又不能确定,多半是李小丫的同学或者朋友。当我沉入思索时,从我背后钻出一个小伙子,把超短裙姑娘搂在怀里。我注意到那姑娘的脚尖踮了起来,仿佛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我顾不上锻炼身体,匆匆跑回家,打寻身份证。我一连找了几个晚上,就差没撬地板砖了,还是没找到我的身份证。
张大妈宋阿姨忘记我的名字情有可原,我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呢?已经是午夜零点三十分,我拨通了国际长途。妹妹惊慌地问我,哥,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我说,妹妹,你告诉我哥哥叫什么名字?我的身份证丢了!妹妹说,哥,这么晚了你打电话开国际玩笑,你不叫李安林吗?我说了声谢谢,马上挂了电话。难怪超短裙一张嘴,我就在无意识中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原来我的名字跟她的男友相同。我去派出所补办一张身份证。户籍警告诉我,全县共有六十六个李安林,一百零三个李小丫,但现在只剩一个李小丫,其它的李小丫自动更改了姓名。美国留学的李小丫是天鹅,她们只能算丑小鸭。
为了防止再次把自己忘掉,我要求妹妹打电话时不要喊哥,喊李安林。妹妹说,你是哥哥,当妹妹的怎么能直呼其名呢?但在美国,上下辈都能喊对方的名字。怎么样,哥,你到美国来吧!我气呼呼地说,你这不是刁难我吗?万般无奈,我把身份证放在剃须刀旁边。当我的胡须长长了长粗了,得剃掉时,就顺便把自己的名字念一遍。我喉咙里滚出李安林三个字,就像牙痛,音读不准。方言和普通话杂糅在一起,南腔北调。要是让邻居听见,一定会怀疑我神经错乱。
偷偷摸摸喊自己的名字,像个地下工作者。名字还是在别人的嘴巴里进进出出舒服自然。如何让别人帮我记住自己的名字?为了想清楚这个问题,我破例放了自己一天假。我像伟人毛泽东那样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客厅是正方形,横转是八步,竖转还是八步。我转了两个小时,脑子仍然一片空白。毛泽东为什么转一圈就能想出一个鬼点子?因为他嘴里还有一根香烟!我不会抽烟,就用纸片卷成圆筒状叼在嘴里。我想象着两个烟圈从鼻孔里喷出来的情景,突然产生了当演员的冲动。当然最好是扮演毛泽东,成为一个烟民也在所不惜。
不知道毛泽东抽什么牌子的香烟,我打开电视机,中央一台正在播放记录片《长征》。画面里只有战士、战马和草地,毛泽东还没有出现。闲着没事,我就看画面下边滚动的新闻字幕。全国正在举行行业技术大比拼,比如开叉车钓鱼,目测实物手工配钥匙……我是一个擦鞋匠,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我也决定去参赛。只要让我去北京比赛,别人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刚才胡思乱想差点走火入魔。我就是有机会扮演毛泽东,人们记住的还是毛泽东,而不是演员本人!
我家与客运站仅隔一条马路相望,担忧错过报名时间,我没有乘坐客车,咬牙包一辆的士直奔市电视台。在我的催促下,的哥不断地往下使劲踩油门,恨不得把脚踩进油箱里。客车至少跑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两小时就到达目的地。
报名地点设在电视大楼演播厅。尽管有警察维护秩序,五个评委还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空气中氧气含量明显降低,二氧化碳浓度迅速增大。为防止意外发生,警察将门窗和气孔全部打开。入口被十几颗脑袋和二十几条腿堵塞,我是翻窗才爬进去的。
报名者人山人海。嘈杂声像乌鸦一样在屋顶盘旋。到目前为止,尚只有一名挖掘机司机获得五个评委的赞赏,全票通过,进级北京比拼。本市中心地带有一幢十八层的高楼需要拆除,不能动用炸药,依靠机械作业。天知道这名司机怎样把挖掘机开到楼顶的,他一层一层往下拆,仅用一个星期,这幢楼变成一垒废墟,周围的建筑毫发无损。演播厅墙壁上的液晶显示屏连续播放他施展的绝技画面。
好不容易找到一道缝隙,挤进评委席。我仔细打量五个评委,坐在正中间的评委体态肥胖,耳垂下坠像个铃铛,显然是领导。我走到领导面前,告诉他我要报名参赛。领导捏住钢笔问我报什么项目。我说,擦皮鞋。领导听了哈哈大笑,其余四个评委也跟着笑起来,只不过他们的笑声谦虚一些。
领导问我有没有劳动部门颁发的资质证书,到这里报名参赛的人员个个都是高级技师。我说,我没证书,只有手艺。我放下工具箱,拿出刷子和鞋油开始展示自己的才艺。哗哗哗,我的刷子在五个评委的鞋子上欢快地歌唱。一会儿功夫,五双没精打采的皮鞋全都精神抖擞荣光焕发。擦鞋也是一门学问,什么皮革配什么样的鞋油,刷子的摩擦方向和力度等都有讲究。领导穿的皮鞋不是“一脚蹬”,系鞋带。作为擦鞋的一道工序,解鞋带系鞋带是我的拿手好戏。常人只会用一只手推拉鞋带,另一只手派不上用场,只起稳住鞋子的作用。我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两手分别捏住鞋带的两端,同时推入两个扣眼,再一起拉出来,就像女人织毛衣那样手指不停地交叉穿梭。
五个评委依次对我点了一下头,再依次把头颅抬起来,像是在表演多米诺骨牌。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难道说我已闯关?就在我的脑细胞即将达到沸点时,突然遭遇一盆冷水。领导摊开宽阔的手掌,十个指头似乎可以往前无限延伸,我下意识地歪了一下脖子。领导的语气平易近人,充满了惋惜。先生,尽管你的才艺过人,但是中央电视台大赛组委会没有把擦皮鞋纳入比赛项目。领导撑住桌面站起来,宣布下班。
五个评委夹着公文包下班休息。电视大楼西边的客运站售票厅也随之停止营业,似乎那些售票员是五个评委的老婆或者小蜜。你一定猜准返程我没叫的士。为了抵御寒流,我把双手套进袖管,身躯卷成刺猬状,整整在待车室的条椅上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买到车票上车。客车在道路上颠簸,我一声咳嗽接一声咳嗽,脑袋比客车摇晃得还历害。我的胸口憋着一团火,真想扯起嗓子骂人。他娘的!擦一双皮鞋一元钱,五个评委一分钱都没给我,连声谢谢都不说!太不够仁义!
什么,你说我说了半天还没说到鸟说到飞翔?别着急,你喝杯茶提提神。高潮推出离不开琐碎细节的铺垫。回到家里我就病倒了,盖了两床棉絮还是觉得冷。医生给我吊了三天点滴,喝了六天中药,身上的病毒细胞才全线撤退。我终于可以提着工具箱去大街擦皮鞋了。
我经常擦鞋的街道拐角处栽一根电线杆,坐在那里干活感觉身后有一个巨人保镖护卫着,心里踏实。电线杆贴满各种广告,招工简章、租房售房、寻人启事、办假证、二手车转让……其中江湖游医治疗淋病梅毒的医讯最多。每天早晨,我都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广告纸撕掉,保持电线杆的整洁。有一天我撕到一张红纸,醒目的颜色让我留意纸上的内容。某制片厂准备拍摄惊险动作片,飞机牵引真人飞翔。比生命更宝贵的是爱,比爱更宝贵的是人生价值!挑战极限无疑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最佳途径。只要训练过蹦极的公民均可参与竞选。
一串排比句使我热血沸腾,头发都一根根竖立起来。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时候就尝试过蹦极的惊险恐怖。那时我父亲奄奄一息,就是断不了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他的心思,担心我照顾不了自己和妹妹李小丫。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是男子汉,我把父亲背到蹦极场地,在他的眼皮底下跳下悬崖。我的身体即将像西瓜一样坠至崖底时,突然被绳索拉住。我一连蹦极三次。父亲慢慢合上眼帘,知道我会顽强生存下去,把妹妹拉扯大。只有体验死,才会懂得生。
我试着拨通了红纸上的联系电话,简要介绍自己的情况。比如身高、体重、血型等,并如实相告本人没有任何文凭和证书。没想到对方马上把差旅费汇到我的银行卡,让我马上启程赴京。
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上北京。终于有机会在北京的街道上走走,可我刚下飞机,电影制版厂的工作人员就把我带上他们的大巴。特技表演的策划者兼导演告诉我,他们选中我,是因为我独特的身体结构。风快速流过我的身体时,驼峰可以起到减轻阻力的作用。生理缺陷在他们眼里成了优势。
我开始接受几位专家的封闭训导。我人虽然在北京,感觉却像呆在家乡后山修的监狱里,四周都是高墙。你们在电视上看过宇航员的训练科目,什么超重失重状态、什么加速度、向心力,诸多航天术语我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别人吃不了的苦,我吃了,别人忍不了的痛我忍了。我咬紧牙关挺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牙齿都咬松了。医生从我的牙齿间隙缠绕金属丝线,就好比在水泥里嵌镶钢筋,起到加固作用。半年后,我的头皮增厚几毫米,全身起了一层茧,初步具备巨蜥的精良装备。导演大拇指和中指的指肚紧密压在一起,手腕一挥,手指借力弹开,打一个漂亮的响指说,OK,开机!
电影制版厂已跟保险公司签单,如果我不幸遇难,将赔偿一笔数目可观的资金。我把这笔钱全额捐献给家乡的教育事业,建一所小学,一所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小学,安林小学。省略姓是由于别人都知道我姓李,李小丫她哥。我的遗嘱里有不少错别字,感谢导演把它们揪出来,就像过去把四类分子从贫下中农里揪出来一样。
一切准备就绪。我穿着特殊防护服进入表演现场。许多北京市民义务担任群众演员。一些孩子望不见我的身影,叫嚷着骑在婆婆爷爷的脖子上,脸上的表情就像骑马一样神气。草坪停靠五辆直升飞机,其中四辆专供摄影师乘坐,牵引我飞行的是一辆军用战斗机,特别显眼。导演手一挥命令:起飞!
一根高科技手段研制的绳索把我和军用直升机联系在一起,绳索透明隐形,造价与一辆轿车相当。军用直升机上升的过程中,我头顶蓝天,脚朝大地,就像没离开草坪似的。垂直升至几千米的高空,飞机开始水平飞行。我的上半身前倾,下半身后翘,几秒钟身体和飞机形成一条直线。这时候我就不再是人了,成为鸟!全身长满羽毛的鸟。地上的高楼大厦在我的肚皮底下不过是一堆火柴盒。人真是悲哀,一辈子呆在火柴盒里。只有鸟成天与快乐和幸福结伴。这样想着,我使劲撑开双臂,就像撑开扇面,可是强劲的风马上合拢我的双臂。再撑开再合扰,周而复始,有了扇动翅膀的感觉。
洁白温柔的云朵迎面飘过来,将我包裹,随后被我像脱衣服一样扔向身后。这些废弃的云朵落在尾随而至的四架直升机上,机舱里的摄影师从不同的角度,聚精会神拍摄我飞行的姿态。飞过山川飞过河流,我越飞越快。风像一枚枚铁钉锥进我的肌肤,巨大的摩擦阻力使接触面温度急剧升高,皮肤外面的茧层被烧焦,我闻到臭鸡蛋的气味,听见牙齿破裂的声音。
最终我没有领到保险公司的赔偿费,安全着陆,自然安林小学没建成。我的下巴挂满瀑布一样的鲜血。我试图抬腿走几步,但没成功,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栽倒在地。导演慌忙送我去医院。急诊科的主治医生与导演特别熟,得知我是演员,他漫不经心扫我一眼,吩咐护士把我嘴角的红墨水擦掉。导演急了,告诉医生,这次拍摄真刀真枪没用任何道具,假流血需要麻烦您吗?
我躺在担架上,几个护士一会儿把我送到CT室,一会儿又送到B超室,一会儿又送到采血化验室。我的身体在不同的房间旅游。我注意到白大褂套在男医生身上不过是白大褂,穿在漂亮的护士身上就成了洁白的连衣裙。急诊科的主治医生扬着一沓检验报告单,送给导演一粒定心丸,我的各项生命指标基本正常,暂时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松驰一下神经细胞,顺便栽几颗假牙。
一个星期后导演带来好消息看我。影片已在北京首演,赢得超乎想象的票房。网络公司准备花巨资购买版权,到时候影片就会在全世界传播。导演送给我一张原版光盘。叫我安心养病。导演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把门关上。我急不可待把光盘放入影碟机。家乡人民终于能记住我的名字了,我叫李安林,桃李的李,安全的安,森林的林。导演说只要包装一下,我就会成为影星。我对影星不感兴趣,我还得回家干老本行擦鞋。只要电费单水费单印上李安林三个字,我就心满意足。
影片开始播放,我像一只鸟在蓝天飞翔,扑闪着翅膀,追赶前面那架绿色军用直升机。我的姿态从容优雅,我脸上的笑容一波一波蔓延扩散。我恨不得把词典里所有的好词搬出来,据为已有。不过我最关心的不是画面,而是声音。我穿过无数云朵,终于盼来解说员抑扬顿挫的语调:尊敬的观众朋友,这位在蓝天飞翔的奇人名叫李小丫她哥!紧接着解说员把李小丫的身份证号码念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