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下午
2009-04-01宋文婧
宋文婧
我的父亲,真的不是一个好爸爸。童年时的我,每每面对父亲,总是提心吊胆。怕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怕一次不计后果的玩耍、怕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而遭到父亲的一顿暴打。却不管是因为孩子的天真无邪、 年幼无知才说出童言无忌的话,出于爱玩的天性疯跑到天黑才想起回家,听不懂糊弄了事 的讲解才做不出数学题。这些,做父亲的统统不管,他仅仅在行使大人的权威,扬起拳头打人。我害怕父亲也讨厌父亲。不知从何时起,我学会逃避。减少与他说话的次数,不再对他微笑,甚至不想抬起头看他一眼。
我们是父女,却并不了解彼此。也许,在父亲的眼里,我永远是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家 伙。我没有兄弟姐妹。即使没有其他孩子的参照对比,也并不能改变我在父亲面前的 境遇。父亲很忙,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母亲是一个温良的女子,我喜欢母亲。我习惯了家中没有父亲的日子。若是有一天,家中突然多了父亲,我反而觉得别扭,就像来了远方亲戚一样,敬而远之,永远做不到一家人的亲密无间。最难熬的是晚上,我做完作业,来到客厅,父亲也在,于是,我们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角,默不作声、一言不发,偶尔能听到电视里发出的嗤嗤声响。父亲不搭理我,我也没话和他说。我们谈不到一块儿去。是走在两条平行线上的人,彼此之间没有相交的几率。
对待父亲,仅仅是陌生、疏远而已。奶奶的突然离世,却在我心底种下对父亲的怨恨 和鄙视。奶奶病得很重,父亲是知道的,可是,直到奶奶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他也不在奶奶身边。奶奶的葬礼上,父亲回来了,依然是沉默,我很想问问奶奶去世的整个过程,但是不敢问,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的父亲。回家的路上,一想到从此我就是没有奶奶的孩 子了,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坐在身边的父亲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如既往的沉默使我窒息、绝望、挣扎在一片死水中。奶奶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父亲为什么不哭?天啊,他竟是如此铁石心肠!奶奶这一辈子,为了孩子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怎么都一笔勾销了?在见奶奶遗体的那一刻,我痛不欲生,奶奶花白的头发是凌乱的,我恳求父亲,请他帮奶奶整理好头发,尽为人子的最后一次孝道。父亲却用无声的沉默拒绝了我。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将父亲视为了陌路人。
渐渐地,父亲也就习惯了我对待他的态度。我上了大学,父女两人之间的谈话无非是:“今年大几了?”“好好学习,吃好,别舍不得花钱。”“好。”
我要考研,父亲并不知道。他没问过我。他从未把我的事放在心上过。
一生中,有一些往事呼啸而过,纵使后来修饰的语言多么华丽、多么动情,却无法掩饰当初心底的悲哀。
儿时的我梦想着去百年老校读书。但儿时的我并不是一个有着坚强意志、能够刻 苦读书的孩子。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几年,大学时幡然醒悟:想要实现梦想就得拼搏,不 拼怎会赢?考研,漫步于心目中的神圣殿堂,不再因梦想而叹息,五年寒窗,我过得如同 苦行僧一般,日日夜夜,书山有路勤为径,心里不苦,学海无涯苦作舟。原来,有梦想并 为之奋斗,是一件幸福的事。成绩年年排第一,梦中的伊甸园不再遥不可及。辛苦的付出没有白费,公布成绩的那一天,自己排名还算理想。连考两年的师姐再次败北,她拍着我的肩说:“小丫头,加油,复试一定要上!”我拼命点头,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怎肯轻易言弃?事也凑巧,眼见着复试的日子一天天迫近,班主任却安排我去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实习。整理了两只行李箱,装着的全是书和资料,此次北上志在必得,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出征兮平四方的志向与雄勇。风风光光的走,却是凄凄惨惨的归。就在我踌躇满志准备伸展手脚的时候,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复试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奇了怪了,成绩摆在那里是事实,却偏偏遇上李鬼,可怜了真李逵!小县城没有网吧,连唯一一辆长途车也不是随叫随到。眼见着第二天就要复试,可我还远在天涯海角。抓狂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叫我如何是好?我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普通学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顾不上请假,一路小跑找到一家小卖部,颤颤抖抖地给招生的老师打电话, 哆哆嗦嗦把话说完,却被告知:不知晓。欲哭无泪。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辛苦一朝付诸东流?美好的梦想就这么微乎其微地凋零?不行!要去问个明白,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慌慌张张往回跑,也顾不上斯文,不敲门直闯进带队老师的寝室,匆匆忙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倒出,老师立即准了假。连行李都顾不上打,就穿着一身脏衣服、 怀里揣着老师给的二百块钱冲出了学校,拦车、追车、转车、跳车、挤车……疯了似的, 不敢有一刻耽搁,只为赶上第二天的复试,死得其所。人竟痴了一般,明明知道没有复试的可能了,自己还骗自己,是老师粗心,忘记写自己的名字。要拦住老师,恳求他们给自己一次复试的机会,自己不比其他人差,成绩摆在面前,为什么要陌生人帮忙复试?
一出荒唐的悲剧,注定在荒唐中结束。等到真到了那向往已久的地方,站在那古香古色的房门前,却如同撒了气的气球,突然失了勇气。它竟是如此的完美,而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乡下灰老鼠,她选择的一定是她心仪的,我何苦为难她?我配不上!我退
出。默默地站在路边,一直等,看那些复试出来的一张张春风得意的脸,看一个个景仰已 久的大师的身影。直至夕阳西下。整个人漂浮在空气里,轻轻的,好像是一根天鹅的羽毛。落水无痕,只有心底的一声重重的、长长的叹息。一切都结束了。
“再见,我和你真的无缘。”我在心里对着那座古楼说。
回家、写毕业论文、答辩、找工作、工作、辞职、再次考研,这一次是真的做了研究 生。临走,我不肯让家人送。那一次的败北,的确让我长大成熟不少。破天荒的,父亲竟提出要送我,他正好顺路办公。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依然是沉默,许久父亲说道:“你知道吗?你小时候是很依恋我的。”“是吗?”我反问。“是的。还记得吗?我带你去厂里上班,你老跟在我身后,见我转身,你就赶紧说,‘爸爸,我在你身后。你是怕我忘记你呀。”父亲说完,又不作声了,独个儿陷入往昔的回忆中。我努力回忆,无效。
“孩子,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复试,给家里打电话说你没戏。你爸爸放下电话就哭了。”妈妈说。父亲哭了?还是为我而哭。真是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你从实习的地方一个人往城里跑,要坐火车去找人论理。我和你妈担心死了,倒不是怕你考不上,是怕你出事啊。可是又不敢说。爸爸妈妈的心情,你明白吗?”爸爸说。
我摇头。父亲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拗不过父亲,他送我去上学。
火车上,我和我的父亲面对面坐着,依然没话说。日落时的夕阳透过窗玻璃,照在脸上。我眯缝着眼,心底泛起的却是一层层苍凉的涟漪。一年前的一个午后,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而愤怒,只身北上,要做什么怎么做她概不知晓, 只想着讨个公道,要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太天真,也太怯懦,生命之轻无法承载人事之繁重。
坐在对面不说话的父亲却开了口:“孩子,爸爸二十三岁时,也遇到过一件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事。那一年,爸爸在乡下下乡,不甘于生活的平庸,就重新拾起笔画画, 后来恢复高考,就考了美术学院,隐隐约约听说是考上了,去问村里的支书,说是没有这回事。天天盼、天天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大半年过去了,也就心灰意冷了,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都快回城了,一个朋友说,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大队里躺了好长时间了。这一声真是晴天霹雳!赶紧跑去拿,找到了,还真是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白纸上落满时间的灰尘,像一张无言的面具。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像是珍藏起一件稀世珍宝。心里难受,想哭,可是不知道怎么哭,全身麻酥酥的,一个人就这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两边是高过人头的草木,头顶上的那片天蓝得很不真实。突然就跑起来,越跑越快, 因为在那一刻跑是唯一不让自己察觉到难受的动作。”
父亲叙述完自己的故事。又说:“我那次之所以哭,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遭遇,那 件事改变了我的大半辈子。我就不明白,怎么我的孩子也会遇到同样的事、受同样的 委屈。努力了还不许人高兴,实现梦想,太残忍。”
原来如此,父亲是一直爱我的,只是他不懂得怎么表达。那个残酷的下午,让父亲失去了眼泪,许多年后的某个下午,却让父亲找回了宝贵的眼泪。父亲,不是冷冰冰的人物。
“孩子,你比我强。敢再次为理想奋斗。爸爸佩服你呀。”父亲继续说道,依然是沉 默时的表情。
我的脸上却现出微笑,是发自心底的笑。奔跑的下午,让我和父亲都找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失而复得,不是更弥足宝贵吗?
责任编辑 贾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