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土豆更依恋
2009-04-01敏行
敏 行
一
2004年的秋日下午,阳光渐渐散去一天的温暖,顾无双开始在她的本子上一笔一画地记着英文单词,她学得很吃力,时不时问我元音和辅音的区别。她用生硬的陕北话念,踩哪。我不敢笑,怕她自卑。
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知道我在北京做着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我们两个的人生道路,从15岁开始就已然殊途,等我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公司寻得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时,顾无双已经准备和北落水村的水二强结婚了。
但是,婚没结成,原因是看到了我。春节回家,与发小顾无双见面,我们两个同坐在她的闺房,她问我你喜欢哪个歌星?我抬起头,看她的墙上贴满了任贤齐之流,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可是,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喜欢猫王、喜欢老鹰呢,我想起那个满脸通红站在我家门前想看电视的小女孩,想起那个在田里从黑黑的泥灰里扒出一个熟透的土豆的小女孩,是顾无双吗?我有些恍惚,五年没见面,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但不是我希望的。
我说,来北京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于是,本就准备好的婚事被她硬生生地推了下来。做这个决定,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告诉她,北京那个地方任贤齐几乎每年都要去几次,她有些吃惊。我又告诉她,女人一结婚,什么都完了,以后就是领着孩子在家里老老实实大门不出。她在北京西站给我打电话时,吓了我一跳,她说,小凡,我从家里跑出来了,你在哪儿,我找你去。
彼时我正独自承担着一份麻烦,我跟着好了两年的男人是个无赖,居然向我索要两万元分手费。她的到来,或多或少让我的孤单有了一个人做伴,但是我不知道,初中毕业的她能在北京做些什么。
二
顾无双老老实实背单词时,已经从家里跑出来三个月了。
我问她学英语的目的,她笑了,我看这里很多招聘启事上都说要求英文基础。我也曾试探着问过她,你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她歪头想想,嗯,应该是比较踏实的,薪水不用太高,我勤快,最好是体力活。
我笑了,那我给你介绍到工地上拌水泥去。
没想到她呆呆地看着我,真的吗,那能给多少钱?
不过我倒是给她找了份工作,公司所在的那幢大楼招清洁工,一千二百元每月,已经不算低了,但要求比较严。
她穿上了土黄色加粉色的清洁工服装,开始在大楼里进进出出,看到我她会笑笑,继续做手里的活。上班下班,都能看到她,或是蹲在地上努力地撕扯粘在大理石地面上的不干胶贴,或是躲在工人间里,孤单地吃着盒饭。
突然觉得与她隔离开来了。心里有隐隐的不忍。
直到经理把我喊去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犯了一个错误。
经理的态度很和蔼,问我,林凡,你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我老实回答,两年了。他没有抬眼看我,继续问,那么你跟楼下那个清洁工什么关系?
我说,那是我的一个老乡。
经理不再说话了,摆摆手,你出去吧。直到大楼的物业部打我办公室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才终于明白,顾无双闯祸了。
她很可怜地坐在床上,身边是几个虎视眈眈的保安,她身上沾了泥土。一瞬间,我心里生出了无数个可能,她偷别人东西了?她毁坏公物了?甚至,她是不是一不小心成了某家公司的探子?
我问物业部经理,那个倨傲的男人十分不屑地看着我,她偷了客户的钱包。
怎么可能?我惊叫起来,冲过去问她,你说,是不是你偷的,你说不是,不是啊。
她却抬起头,呆滞地点了点头,是我拿的。小凡,我对不起你,我需要一笔钱。
原来,一个来谈生意的客户,无意间将皮包忘在了喝茶的桌上,顾无双捡到后直接把里面的三千元现金据为己有,大厅里的摄像头记录下了这一切,很快,若无其事的她被几个保安拧到了物业部。之后,她说和我有亲戚,是我介绍她过来的……
我恨恨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顾无双很可怜,给我打来洗脚水,小心地说,小凡,洗脚吧。我怒气冲天,一脚踢翻了水盆,她手忙脚乱地去拿拖把,我咬着牙问她,你说,怎么就想起拿客户的钱了?不是自己的钱,怎么就能想着据为己有呢?
她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气不打一处来,往外推她,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她说,小凡,别赶我走,我知道自己不对。
没想到第二天,她自己走了,带着她的行李,她给我留了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冲出门外,但她已经不见踪影。北京城太大了,她能到哪里去?我隐隐有些担心,担心她会遇到坏人,还担心她会迷路,而且,还怕她会伤心。因为我做过很多次梦,梦里都是她傻傻地笑,然后从土里挖出一个土豆来,那关乎我童年的记忆。
寻找顾无双的过程很麻烦,我几乎找遍了附近的饭店、写字楼,但终究还是没有她的踪影,那个男人还不时纠缠我,说要我还清欠他的钱,我索性不理他,他也就慢慢不再纠缠。
生活似乎回复到了正轨,有时,我会安慰自己,顾无双又不是傻子,她怎么可能被别人骗呢。但这是一个结,一个如果我见不到顾无双就永远解不开的结,我要知道她的现状,这很重要,我这样告诉自己。
是偶然间遇到的,那天去找一个同学,路过一家卖皮鞋的小店,是那种50元一双的所谓真皮皮鞋,我偶然听到一个声音,先生您走好。浓浓的陕北味让我回过头来,是顾无双,她穿着店里的制服,微笑着。
我辗转找到这家店长,打听了顾无双的情况,原来她一直做得很好,从我那里走之后,她就到了这家店,然后就在这里做了店员,工资每个月八百元,不高,但是管吃管住,她很勤奋,超额完成任务之外,还有一些提成。
店长问我,你们什么关系?
我迟疑了一下,哦,老乡,以前似乎见过的。我想,到现在为止,我与她也只是老乡了,我的寻找只为了自己一个心结的解开,而一旦找到这个人,心结解开之后忍不住就会用一种很世俗的眼光去看待,我还需要在这里与她交往吗?我胆怯了,我说,请你别告诉她我们之间的谈话,我不想被打扰。
我不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有多自私,就像是当初那个男人卷了自己的所有离开时的自私嘴脸吧,可我原谅了自己,人都是有那么一点儿自私的对不,肯定是的。
我走的时候,回过头,看到顾无双正在蹲下身,努力地帮一个客人系鞋带,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马上酸涩起来。
四
顾无双给我打电话时,有些羞涩,她说,小凡,我还在北京,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我当时正被一个客户缠得有些焦头烂额,接电话时很不耐烦,嗯,我记下了,改天我给你打电话啊。在她看来,我一定是带了恨意的,恨她当时影响到了我在公司的身份,可我顾
不得。
直到晚上回家,才想起这件事,看了看那个号码,我存了下来。输入名字时,刚刚打了个顾字,心里突然警觉,公司里人多嘴杂,我手机又乱扔,别人看到了,不定说些什么,于是输了另外一个名字,土豆。
因为土豆是她留给我的所有记忆。
我坐在咖啡店里等那个男人,身上一阵阵冷。两年的记忆给了我对爱情的绝望态度,剩下那一万元钱,我积攒了很久,我决心全部给他,逃离这段记忆。看着他满不在乎地点钱,又满不在乎地将钱放在包里,最后,说了一句话,想不到你这样的女人还有人疼,可能是我瞎了眼。
他在说什么?在为之前的事情后悔吗?他真无耻。我抓起果盒撒了他满身。他掸了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好自为之吧。
我坐在那里,竟然痛哭失声。
我神情恍惚,过马路时竟然没看到红灯,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耳边听到砰的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先看到了医生,又闻到了来苏水的味道,然后,就感觉到钻心的疼痛,是从小腿那里传过来的。
医生递给我一张单子,要交住院押金。那个肇事的司机早就无影无踪,而我积蓄下来的钱,又全然交给了那个男人,生活真残酷。我拿过手机,找了很多号码,却终究因为心里的衡量而放下,我找谁好?
电话有来电,土豆。我接过来,顾无双在电话里笑,小凡,这段时间忙什么呢?
我有气无力,在医院。
啊,她似乎吓了一跳。在哪家医院?怎么了?
半个小时之后,顾无双出现在病房门前,小脸雪白,你吓死我了。我微笑着回应她,别害怕,我的住院押金还没交,我没钱了。
顾无双更是尴尬。她犹豫了一下,突然对我说,你,你等等。她飞奔出去,很久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在北京她会认识谁,又有谁能帮她筹来钱,这希望微乎其微。
没想到她再回来时,告诉我,安心养伤,她已经帮我交上了钱。再问,她说,好心的老板借给了她一笔钱。
五
友情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可以从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开始。我拉着顾无双的小手,走到我家新买的彩电前面时,友情已然种下了根。那天,那个男人到家里找我,她在,男人威胁之后,她害怕了,这是前因,后果就是她拾了客户的钱要替我还,只是没有还上而已。还有,就是她每月都将自己挣的钱还一部分给那个男人,还有,她对我说,小凡,那个时候我就想了,一定要对你好。
后来,她离开了北京,我给她写了封信,我才明白,友情全然不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的爽快,友情是一条羊肠小道,有迷草丛生的弯路,我们走得小心翼翼,从各怀心事,走到同结生死,她给了你全部,你只要明白一部分就可以了。
下面落款,我只写了一个妹字。
编辑/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