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读不懂中国民间情绪
2009-04-01
●本报驻美国、日本、法国、加拿大记者 张永亮 林雪原 陈静 陶短房●本报记者 王文
一本新书近日在中国引发了对民族主义的激烈讨论,也将西方对中国人情绪的关注推向了高潮。在大多数西方媒体看来,这本名为《中国不高兴》的新书诞生并不是孤立的,它们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不久前可口可乐收购汇源失败、中美船只南海对峙、法国佳士得公司拍卖圆明园兽首等事件激起的中国民众的反弹,这令西方担忧“北京可能会采取好战的、孤立主义的路线”。然而,在多数中国学者看来,西方的担忧与中国人的行事风格相去甚远。且不说这本书的观点已经在中国引起了巨大争议,并有书商炒作之嫌,单从各种事件来看,中国民间情绪的表达无一例外是被西方触痛后的自然反弹,是一种“防御性的民族主义”,并且也远未达到影响中国高层决策的程度。一位中国问题专家说,看来西方总是不会阅读中国的民族主义,中国人骨子里的温和与开放,是他们至今难以理解的。
中国新书“对美国大加藐视”
“5位作者在书中对美国大加藐视”———这是美国《华尔街日报》记者对《中国不高兴》一书的最大印象。该报称,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对美国的批判和号召中国在全球事务中采取更为强硬的立场。报道特别引用了书中的一句话———“从人类文明的历史来看,我们是最有资格领导这个世界的,西方人要排第二”。文章最后则以作者之一王小东的话为结尾:“美国将面对一个不那么友好的中国。”英国《泰晤士报》称,这本宣扬民族主义、猛烈抨击西方和中国精英的书,自3月13日面世以来,在中国许多书店出现了脱销,还登上了主要网络零售商的畅销书排行榜。
不少媒体在报道时都提到了13年前中国出版的另一本书———《中国可以说不》。日本《产经新闻》说,“13年来,中国更加强大,中国人的对外意识也有了很大变化”。文章称“欧美媒体已将《中国不高兴》视为《中国可以说不》的续篇,并对书中有关‘持剑经商是大国成功崛起的道路、‘有条件的话并非不能与西方决裂等内容表示担心”。1996年,石原慎太郎出版《日本可以说不》、“台海危机”爆发以及美国炒作“中国威胁论”等背景,促成了《中国可以说不》的诞生。新加坡《联合早报》的文章认为,将这两本书衔接起来,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轨迹:13年前的中国人抱怨国家丧失自我,沦为美国文化的橱窗;而今天的作者提出中国要在世界上公开占有与自己块头相称的地位与利益。《华尔街日报》说,与1996年的“民族主义著作”相比,《中国不高兴》更受关注,“因为它的面世正值经济危机令西方元气大伤之际,在一部分中国人看来,中国拥有了相对强大的地位”。
西方的报道充满了对中国民族主义高涨的担忧。美国《时代》周刊说,“每当中国人觉得国家利益或尊严受到侵犯时,一个半世纪的外国占领和强调不忘民族软弱时代的教育体制所激发的爱国情绪就会强烈爆发”,“如果这种情绪得不到控制,可能会推动北京采取好战的、孤立主义的路线”。英国《经济学家》称,北京有一种感觉:中央王国重获全球支配权在望,伦敦20国峰会被认为是中美的G2峰会,这不仅令欧洲人担心———它们刚摆脱布什的单极政治,不希望看到又被太平洋双寡头政治取代,也令日本担心。
谁能代表中国的情绪
一些西方媒体也报道了这本书在中国公众间引起的观点分化。《华尔街日报》称,此书引发的反响大多为负面的,中国媒体上的一些评论嘲笑它是试图借民族主义情绪获利的媚俗之作。英国《泰晤士报》称,很多的批评声音来自中国的官方媒体,“公众舆论甚至是领导层,都在尖锐的民族主义和谨慎行事之间徘徊”。在中国的互联网上,两派交锋更为激烈,肯定者盛赞该书“敢为今世开太平”;反对者则讥讽它“横看成囧侧成雷”。
“这是一种被策划出来的情绪。中国人的利益经常被人莫名其妙地代表着,现在中国人的情绪也要被人代表了。”常驻法国多年的北京知名媒体人熊培云对《环球时报》记者表达了他对此书的不屑。他认为,中国本无情绪,有情绪的只是中国人,而且人们的情绪各不相同,所以,“中国不高兴”远不如“我不高兴”来得真切与诚恳。在熊培云看来,真正的爱国主义应该像上世纪初胡适那一代知识分子一样,更多的是反省自身,而不是拿“帝国主义”当自己的遮羞布,更不会言必称“决裂”,在嘴巴上做“救世主”。
对此,《中国不高兴》的作者之一、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教授王小东非常不赞同。他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说他们是成功的商业炒作,显然高估了他们的商业能力。他说,这本书热销说明它表达了许多人的情绪。王小东认为,他们的书不是“情绪之作”,并坚持认为中国人应该敢于、善于表达情绪,西方也是时候听听中国人的情绪了。两周来,这本书被一些人所非议,是因为“批评到了痛处,也戳到了洋人的痛处”,王小东说。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许纪霖教授对这本新书的内容表达了更强烈的反对。他认为“几位作者比愤青更极端”。这位中国民族主义思潮研究专家分析说,继1840年到1949年间中国的抵抗性民族主义以及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以国学热、新儒学热为代表的文化民族主义之后,中国自90年代中期又出现了一种新型民族主义,其背景是中国成为经济强国之后,一种希望得到世界承认的民族主义。他说,爱国本身是绝对值得肯定的,但爱国主义并不等同于民族主义,《中国不高兴》一书所传达的情绪,既自大又自卑,特别在意别人尤其是在意比自己强的国家的脸色,索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高兴”的权利。“当前中国要表达情绪最重要的是要拥有大国国民的气度、风范。对于强权事件,中国理应表达不满,但没有必要形成一种整体性的反西方情绪。”许纪霖说。
民族主义在世界普遍存在
正如很多学者说的那样,民族主义是一把双刃剑。它诞生于中世纪的欧洲,曾帮助荷兰、瑞士等“民族国家”实现独立,并被法国大革命传播到了整个欧洲,唤醒了各国的民族自决意识。但随即,民族主义就迅速转化为刺向欧洲“宗主国”的一柄利剑,引发了德国统一、意大利独立、奥匈帝国解体、斯拉夫诸国诞生等一系列事件和领土、利益争斗,激烈的民族利益冲突最终导致了一战爆发。近现代以来,狭隘的民族沙文主义更曾搅乱世界。拿破仑对欧洲各国实行奴役,沙俄把自己封为斯拉夫民族的“解放者”,法西斯德国、意大利以及日本军国主义无不来源于此,而冷战后东欧、南欧的一系列民族悲剧也能从这里找到根源。
现在,民族主义情绪也在世界普遍存在。在日本,有个名为“网络右翼”的群体很活跃,他们不断在网络论坛或博客上发表激进的民族主义言论。记者曾在网上看到《朝日新闻》被揶揄为“人民日报东京版”,因为“该报常替中国说好话”。当日本政府千方百计吸引中国游客时,一些人也拼命反对,说中国人来多了,会增加日本的犯罪率。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还针对朝鲜、韩国和俄罗斯。近期传闻朝鲜要发射导弹,“网络右翼”就鼓动日本自卫队“攻击朝鲜导弹”。几天前,世界棒球精英赛日韩决赛前,一些日本网民群情激昂,扬言“要把韩国吃了”。日本的“愤青”还常埋怨政府对俄罗斯软弱,不能理直气壮地收回北方四岛。
在法国,极右翼政客勒庞创立和领导的国民阵线把法国所有社会问题都归罪于移民,鼓吹近乎于闭关锁国的排外政治主张。不少法国民众,尤其是乡村地带和收入偏低的底层人群,由于受教育程度有限、信息封闭等原因,成了这种思想的追随者。在2002年的总统选举中,这一极端政党居然胜出了第一轮。而在2007年总统大选期间,不管是萨科齐还是社会党人罗亚尔,都在竞选纲领中加入了不少具有保护主义倾向的措施,并纷纷在宣传大会上引领与会者大唱《马赛曲》———法国极少有人集体唱国歌,这种方式会被认为是民族主义的表现。对英国这个法国民族主义情绪的传统“敌人”,法国人则时不时要在两国的足球、橄榄球等体育比赛中表现一番自己的情绪。近年来,中国则成了这种情绪的新靶子。
民间情绪不等于政府立场
一位旅居海外多年的中国学者说,与种种极端的民族主义相比,中国民间的情绪甚至称不上是“民族主义”,某些西方人将那种极端排外的狭隘民族主义与中国人对国外不公平对待所表现出的愤怒相提并论,是不公平的。“近百年来,中国人侵略过别人吗?奴役过他国吗?中国人曾将自己视做优于外国的特殊民族了吗?显然都没有。”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孔寒冰教授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说,西方没必要担忧中国民间的民族主义情绪,“对中国来说,民间的情绪表达一来是被外力挑衅而起的,二来它还远没有达到能够影响政策的层面。西方应该分清中国政府的立场与中国社会部分民众情绪表达之间的差别。”
去年奥运圣火海外传递引发中西民间对抗时,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曾撰文表示,是西方对中国不公正的待遇和西方媒体片面、极具扭曲的报道造就了新一波的中国民族主义。他认为,有一部分西方人就是希望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失控,然后就可以制造新一波“中国威胁论”了。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去年4月发表题为《中国的民族主义》的报告也承认,中国人正处于民族自豪感的高涨期,这主要是由西方不公正地对待中国引发的。但报告也引用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彼得·海斯·格里斯的话说,中国今天的民族主义可以在中国五千年显赫文明的优越感中寻找自豪感,这种对过去荣耀的渴望恰好伴随着受害者心态,“中国应该明白,民族主义可能是维护政治制度的有效工具,也可能损害中国一直宣称的和平崛起策略”。
对此,孔寒冰认为,中国整体上呈现的都是理性、柔和的面貌,当代中国不存在盲目排外思潮,也极少有人提出咄咄逼人的民族主义口号和主张,中国对以往失去的领土都没有过分要求。“更重要的是,中国还有较强的自我反省能力”,孔寒冰说,中国知识精英层面常用贬义来形容“民族主义”,也极少有人愿意给自己戴上“民族主义者”的帽子,中国人更强调爱国主义,如果非说中国社会存在“民族主义”,那至多也是一种“口头民族主义”。不过孔寒冰提醒说,尽管如此,中国也需要警惕,防止极端言行,因为那将最终损害中国的国家形象和国家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