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无戒
2009-04-01尹泓
尹 泓
摘要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色戒》的故事发生于风雨如磐的20世纪40年代的大上海。《色戒》以生活中的一个偶然的情境放大了政治斗争大背景下上演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背后隐藏的潜在话语是爱情与政治的对决,虽然最终女人与爱情被政治扼杀。但男人的心境同样诉说着生活的荒谬。作者在竭力凸显情感魔力的同时却又以题旨来警戒世人小心这种梦幻。其矛盾心态于暧昧处发人深思。
关键词张爱玲,《色戒》;政治;爱情
张爱玲向来都把人生及世界分成两部分:现实的人生在她眼里大多是不可解的,而且充满了破坏与磨难,最终会沉落到重重的黑暗里。真实、可了解的人生统统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而且还是一些偶然的、刹那间的情境上。对于前者,她的态度是嘲讽和不相干,对于后者,她则报以深深的感动以及对沉默的生命的痛心。《色戒》放大的就是这种真实而偶然的情境。其中发生的故事貌似荒谬,但一系列偶然与不可思议背后掩藏的却是一个真实得让人心痛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主题是战争大背景下上演的个体情感与群体信仰的对决。它展示了政治对个体的异化、人性的可怖沉沦与无可奈何的挣扎反抗。在这里,爱情犹如黑暗世界里闪动的一丝微弱星光,成了个体追寻的惟一希望。
《色戒》的故事发生于风雨如磐的20世纪40年代的大上海。王佳芝是一个天真的女学生,故事中的她是受组织指派的刺客,目标是汪精卫政府的一个特务组织的头目——老易。老易这个矮小的中年男人,“生得苍白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他生性阴险狡诈,老奸巨猾的他行走于草木皆兵的名利界与纵情声色的欢场,是金钱美色诱惑的对象。王佳芝以美色为诱饵,几经周折,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接近了自己的目标。于是名利场上声名显赫的狡兔落入了王佳芝这个稍显稚嫩的女学生的圈套,成了束手待毙的猎物。然而,在即将完成任务的最后一刻,刺客竟然背叛了自己的组织与信仰,用一句轻轻的“快走”放走了自己的猎物,理由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老易!她的这一行为不但对自己此前的行动构成了莫大的讽刺与否定,而且断送了自己的生命:她与同伴在当晚即被侥幸逃生的老易一网打尽。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最终因刺客的放弃而失败,生活似乎和当事双方开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
惊诧之余,如果剥开现象,深究这种偶然情境,便会发现其中的必然。刺客王佳芝是个心底苍凉的女人,她生于乱世,特殊的时代把她逐出了校园这个伊甸园,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浮沉。她背井离乡,漂泊在偌大的城市,没有亲人、朋友,情感世界空旷而荒凉。女人是为爱而生的,但对她来说,爱情不是她的精神归依。以自己的天质,她的情感世界并不寂寞,“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但这种优势同时也是她的劣势。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面对的诱惑太多,对于诱惑的抵抗力也太强,因此不大容易坠入爱河。邝裕民是与她接触最多的异性,“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上他,但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信仰也许是生于战争年代的她的一个寄托:她在学校里曾演过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为了信仰,她甚至心甘情愿地献身于自己十分讨厌的粱闰生。但不同于同伴,她对自己的信仰显然缺乏应有的了解和足够的信心与热情,而仅将其作为自己人生的一个渺茫而虚幻的精神安慰。从她身上找不到革命者对于信仰的那种狂热与执著,她对自己为之献身的信仰的前景也无从知晓。行刺老易时,她扮作麦太太游走于一群阔太太之间,在情场麻将场上周旋,一直做着麦太太的梦。下一次行动,她又要改换自己的身份。真正的她是谁?她也不清楚。也许只有在一次次的行动中,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个体,执行任务给了她人生的充实感。信仰于她的意义仅在于给她提供了一个戏台。
个体的情感与身份皆为虚无,亲情友情离她如此遥远。信仰犹如一个虚幻的梦。她的人生中什么是真实的、是属于她的呢?大概只有这种透彻心骨的寒冷和对温暖与真实的渴望。于是充当诱饵执行任务时与邝裕民的虚构而简短的电话给她的是“一种对乡音的温暖与依恋”,走在城市的街头,电影院那“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也能让她感受到“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哪里才是她灵魂的归依,才是她可以安放自己的乌托邦?这世间惟一让她感到温暖与真实的是与老易在一起的时光,“每次跟老易在一起就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与老易的这场戏使她的人生有了依托,尽管它仅仅是一场戏!
生活充满了偶然,小说戏剧性的情节安排。让具有不同生活背景的一对男女,在一场行动中相遇了。牵起这段缘分的恰恰是这场你死我活的行动,二人处于对立的两端。刺客的对手老易居于权力的巅峰,他在政坛上呼凤唤雨,如鱼得水。政治给了他权力,“权势是一种春药。”在它的光环下一切都开始膨涨,但权力显然没有带给他想要的全部。他对自己的生活并不乐观,虚假与欺骗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笼罩他心底的是无边的黑暗。他脸上有微笑,但这种微笑中透着悲凉。这种悲凉不光因为老境将至,更多的则来自对未来的无望。“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金钱美色对他已经不重要,他需要的是真实。王佳芝不光让他实现了权势的魔力,更让他感受到了无法逃脱的真实的诱惑力,这种真实让他意识到自己除了是个被政治利用的工具,还是个血肉之躯的男人!与王佳芝的交往让他在虚假的黑暗世界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于是这个沉沦于黑暗的怕黑的男人才会放松了警惕而忘情于情爱的狂欢,在这种放纵中享受着人性的真实与美好。
虽然陪欢场女子买东西,老易是老手,但这次他却是由衷地想为这感情留下一个纪念。小说以王佳芝的视角放大了珠宝店里二人相处的最后一幕:“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这里的一切都在施展着它们的魔力,煽动着渴望温暖的王佳芝的欲望。尽管场景、人物都让她感觉到是在做梦,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戏,但她却觉得值得用自己的生命与信仰来交换,因为只有它让她感觉到温暖而真实!她爱老易吗?随着结局的逼近,双重身份的分裂噬咬着她的灵魂:爱人让她怜惜,刺客逼她下手。最终爱人的角色占了上风,一句轻轻的“快走”为这出戏拉上了帷幕。她纵然心里若有所失,也只能匆匆地撤离。她这一生都在漫无目的地演戏。也许至死她都不相信这个自己亲手放走、给了她温暖与真实的男人会结束她的生命,直至枪响的那一刻仍在做着她的粉色梦。死于爱人的枪口是残酷的,也是真实而壮观的。她空洞的灵魂找到了依附,生命在死亡的瞬间因爱而绽放!
黑暗虚假的现实人生,偶尔刹那的真实情境,二者
相互否定,却又相辅相成,构成了《色戒》叙述中的一股张力,颠覆着人们的思维定式,嘲弄着世间既定的游戏规则。这个荒谬的爱情故事的背后隐藏着潜在的叙述话语,展示的是爱情与政治的对决。在一个以政治斗争为大背景的恐怖血腥的灰暗世界里,一切都是虚假的存在,政治是统治世界的一张网,人被异化为这张网上的一粒粒棋子,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但作为真实存在的个体的内心仍在垂死挣扎,努力找寻失落的人性。他们找寻存在的真实性与独特性的惟一途径便是最原始的情爱。爱情作为惟一能与政治斗争这一时代主潮相抗衡的颠覆性力量,顽强地抵御着政治斗争对人的异化。性爱是完成人性失落的救赎的惟一手段:虚假与真实、个体与群体、爱与性里上演的是以阴森恐怖的战争为背景的激情疯狂的床第之欢与浪漫温馨的粉色梦幻!个体爱情作为与群体政治斗争对应的另一极,尽管是隐性的、潜在的,却于灰暗的现实人生中彰显了人性的光辉:是情爱的温暖使行剌者毅然背叛自己的信念,是人性的真实使精于权术的政客沉迷情爱。男人在性爱中找回了真实,感受到了血肉之躯的情感的涌动,女人从中找到了精神的寄托与灵魂的归依。然而一切却是如此短暂,南柯一梦瞬间被打破,世界又残酷而真实地重现!虽然爱情最终为政治所谋害,但杀手的心里依然对它的力量充满了神圣的敬畏。惟其如此,老易才会相信王佳芝“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身为政客的他自信地认为自己才是猎手,是这一轮斗争的胜利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实际上,谁是猎人已经没有意义。浮生于世,有人能让他感觉到自己存在的真实就足够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男人才是最可悲的受害者:一个恐惧黑暗与虚假的人于暗夜里看到了一线光亮,在女人的体温里感受到了自己真实的存在,却让女人一句轻轻的“快走”打碎了他的梦,现实残忍地展示在他眼前:连这样的真实也是一种欺骗!这世界于他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他只有绝望、麻木、沉沦,继续在黑暗中恐惧,在虚假中挣扎,最终被黑暗与虚假吞没!
《色戒》的主旨是戒什么呢?老易的生活中不缺少美色,王佳芝虽然着迷于那枚钻戒,但她绝不是因为它才介入了这场角逐。《色戒》的核心是一场梦,是一场美好而温馨的梦让老奸巨猾的政客疏于戒备,使即将得手的刺客放下屠刀。这种让人流连忘返的梦境把人从政治的阴影下解救出来,引领着人性的回归之路,要戒除这种梦幻么?如果人丧失了做梦的天资,这个物欲统治的世界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张爱玲在这里和我们玩了一个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