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生命本体欲望的消解与反消解
2009-04-01王鹏
王 鹏
摘要《白鹿原》无疑是陈忠实在20世纪90年代给中国当代文学界注入的一针强心剂,作为一部民族心灵秘史,他在《白鹿原》中以厚重的笔墨着力刻画了三类风格各异、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白嘉轩之母是男权主义与宗法制度“帮凶”的代表,田小娥则是白鹿原上盛开的一朵“恶之花”,以她为核心的性放纵,极富人性色彩与女性觉醒意识;鹿兆鹏之妻则是宗法制度与封建社会合谋造成的另一种牺牲品,长久的性压抑造成了她最后的疯魔。
关键词男权主义,宗法制度,性放纵,性压抑,审父
陈忠实是陕西第二代作家群体中的领军人物,《白鹿原》作为他惟一一部长篇小说,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长篇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是能够反映那一时期小说艺术所达到的最高水平的重要作品之一。《白鹿原》从1988年4月搭笔到1989年元月写完,随后又经过一次长达3年的修改,最终发表在《当代》1992年第六期和1993年第一期上。陈忠实以其深厚的生活和艺术功底建构了一个蕴涵丰富、容量巨大、艺术震撼力强劲的独特世界,出版之后,好评如潮,并于1997年以修订版的形式获得了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成为继路遥之后,第二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陕西作家。作为一部民族秘史,陈忠实的创作具有极深的历史意识与文学深度,作为一部极具文化意识与文化品格的巨著,陈忠实无疑做出了巨大的探索。在《白鹿原》长达近50万字的文本写作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女性形象的书写与塑造,白嘉轩之母、田小娥、鹿兆鹏之妻等等丰富而立体的女性形象刻画,无疑为中国当代文学画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男权主义与宗法制度的“帮凶”——白嘉轩之母
白嘉轩之母是自家无法替代的精神领袖,她的作用更多地是为了敦促白嘉轩,不要忘记传宗接代、为白家延续香火的重要使命。而白嘉轩作为一个传奇,他的满口仁义道德却阻挡不住他男权主义思维的急速发展,全书开篇的第一句话:“白嘉轩后来引以为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就预示着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一种强烈的征服欲。白嘉轩富有传奇的一生也从这里开始,在小说的第一章,作者极尽能事地用白描手法,写出了白嘉轩与前六个女人由生到死的结合。白嘉轩一次次的征服欲的释放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只是为了维护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家庭伦理观念在他的思想里根深蒂固,在一次次的无果的短暂婚姻后,他的一次又一次地续娶,更多的只是为了摆脱别人对自己“有毒钩”的无稽猜测所做出的努力。白嘉轩的第五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是一位不幸的男权主义的牺牲品,父权制度下的她被父亲不顾死活地卖给了白嘉轩填房,在夫权制度的淫威下,在白嘉轩欲望得不到应有满足与灵魂自尊受到极度伤害后,在近乎癫狂的性冲动下,最终在不到半年的岁月中,疯癫般地溺死于涝池中,草草地结束了自己苦难的一生,父权的淫威逼迫着她无法选择自己一生的婚姻,夫权的淫威迫使她早早因为膨胀的性欲而早早丢掉了性命,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与毒害成为赤裸裸的暴力行为制造着一场场不幸,制造着一个个无法形容的血腥的事实。然而,面对女性如此巨大的不幸,男权社会的男人们尚且表现出了一丝的怜悯与不安,而同样作为从压迫与剥削中走来的妇女来说,却甘愿充当男权社会的帮凶,白嘉轩之母就是典型代表,她的一席话更是体现出男权主义对于女性生命的无尽忽视。她说:“甭摆出那个阴阳丧气的架势!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在这里,女人的生命仅仅是充当生殖的一种工具,是被男权完全禁锢的工具而无自身存在的价值,如同草芥的生命在男权主义的压迫下,女性本能欲望遭到了残酷的剥夺,这就是白嘉轩所标榜的“仁义”。
二、白鹿原上盛开的“恶之花”——田小娥
田小娥,作为白鹿原上的一朵“闷暗环境中绽放的人性花朵”,成为《白鹿原》中最富人性魅力,最富女性独立意识,最具反抗精神的“白鹿原上最淫荡的一个女人”,同时,也是白鹿原上最为不幸,命运最为悲惨的女性形象。
《白鹿原》中的性描写主要也是围绕着她来叙述与书写的。在“田小娥身上,宗法封建体制之下以男权为中心的性奴役、性剥夺、性歧视,都发展到非常野蛮、非常残忍的程度。”
田小娥的命运是悲惨而让人同情的。作为郭举人的二姨太,田小娥不仅要受到大女人日夜的监督,而且还是郭举人发泄性欲的工具,郭举人在田小娥下体里泡枣的事实,完全将一个受侮辱、受压迫的妇女形象无疑地表露了出来。但是,田小娥之所以是白鹿原上盛开的“恶之花”,还在于她强烈的反抗精神,她将每天泡在下体的三颗枣,扔入尿桶中,用尿这一“排泄物”来反抗郭举人对自己身体与心灵上的奴役。田小娥与黑娃的结合,是长久得不到性满足的花季女子对性可求的结果,同时也是田小娥走向对宗法制度下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有力抗争,田小娥与黑娃的结合是爱欲的本能流动,无比的幸福与满足成为田小娥与黑娃爱情的见证加以诠释。然而,田小娥与黑娃的爱情是短暂的,不被白鹿村族权所肯定的“非法”婚姻注定是不能被传统道德所许可的,艰难的生活与命运的执著,使得田小娥逐步沦为了鹿子霖释放性欲的工具,鹿予霖乘人之危的发泄暴露了他本来可憎的面目,简单的性出轨揭示了他本人无法弥合的缺陷,生理的满足带来的是心灵上的缺失,一个与白嘉轩相对立的角色在遮掩的道德外衣下被揭批得体无完肤。不仅如此,田小娥还成为鹿子霖与白嘉轩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以身体的诱惑加速了白孝文的沦落。然而,田小娥的本性是善良的,她为自己对白孝文的一举一动感到难以平静,面对白孝文的性困惑,面对白孝文的沦落,在一次次与白孝文的性交合中,她的内心是极度内疚的,是有负罪感的,是无法平静的。她为了唤起白孝文的性欲望,在一次次地交媾中终于完成了对白孝文性欲的恢复。而尿在鹿子霖头上成为田小娥不愿沦为他的工具与玩物的反抗。田小娥用性的放纵与自己身体式的反叛,反叛着宗法制度的不公,最终的惨死鹿三梭镖钢刀之下与死后变成恶鬼所引发的一场瘟疫。都成为命运被捉弄妇女对男权社会、对族权制度、对宗法制度、对封建礼教发起的一场总攻。然而,田小娥一个弱女子的反抗毕竟是有限的,在朱先生与白嘉轩的共同合谋中,田小娥的尸骨被从窑里挖出,架起硬柴烧了三天三夜,烧成灰末儿后被装在瓷缸里封严封死,埋在窑里并在上面建塔,永世不得翻身。如此的合谋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宗法制度与乡约族权的伪善,“万恶淫为首”的传统观念与“女人是祸水”的传统女性观是卫道士们压制女性的罪恶根源。但是,田小娥身上原始的生命冲动与勃勃生机,对性爱追求与满足的渴望,所散发出的野性、疯狂与魔性则代表着男权社会巫女和魔鬼的典型,她们的妖冶、魅惑、风流与性感诱发了男性征服的欲望,以便在她们身上发泄其被压抑的精神和性的苦闷,而她们行为中那种不计后果的冲动与
疯狂又对男权社会的秩序与伦理构成了一种破坏性的力量,身体的叛逆成为女性觉醒的武器,将直接的和赤裸裸的身体自由地呈现在现实生活中,排除一切理性和语言的干预和支配,排除一切由理性和语言所制定的社会道德文化规范,无尽的肉体狂欢打破着宗法制度的一切禁忌。还原人作为社会主体的本来面目。
仁义,保守,墨守成规,宗族伦理成为陕西关中地区人的普遍文化心态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关中人。关中伦理观念的核心是“仁义”,在关中农村的乡约族规家法民俗之中,仁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以重义轻利为核心的为人处世准则,二是以注重孝悌为核心的家庭道德,三是以贞洁妇道为核心的女性观念。正是因为如此,在《白鹿原》中,白嘉轩固守着“仁义”二字,在父慈子孝的观念和宗旨下,对一切忽视“仁义”与“孝悌”的子孙无情地进行了鞭挞,而对妇女贞节的重视,造成了对妇女本身人性意识上的戕害与摧残,以“仁义”的观念扼杀着女性欲望本身的觉醒,田小娥的性放纵,既是白嘉轩所要扼杀的也是白嘉轩们害怕看到的。
三、带着精神镣铐的狂舞者——鹿兆鹏之妻
鹿兆鹏,是一个敢于冲破封建传统的包办婚姻制度的革命先行者,他与白灵之间灵与肉的完美结合,虽然不甚完美但也极具现代意识。鹿兆鹏是白灵幸福的给予者,在与弟弟鹿兆海的情感博弈中,他以自己坚定的革命立场与现代的爱情观念,在革命任务的掩护下,成就了这样一段与白灵的生死相恋。同时,他也是另一个女性疯魔的罪恶根源。冷先生的女儿,在包办婚姻的不自主中走进了鹿兆鹏的家,“她不知道鹿兆鹅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记耳光抽扇的结果”,“他和她新婚之夜仅有的一回那种事,并没有留下欢乐,也没有留下痛苦,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吓了她一跳,以为他有羊癫风,甚至觉得很好笑。”婚后一直独守空房的她,长期忍受着生理与精神折磨的痛苦,性爱的白日梦与婚内的绝欲,一步步地将一个年轻的女性,逼入了疯魔的深渊。她的精神枷锁是深重的,无法满足的生命欲求越是压抑却愈是强烈,婚内的绝欲除了生理上的扰乱与不适感外,在心理方面,对性冲动既不能不驱遣,而又驱遣不去。结果是一个不断往复的挣扎与焦虑,而越是驱遣不成,神经上性的意象越是纷然杂陈,那种不健全的性感过敏状态越是来得发展。鹿兆鹏之妻的失眠、颤抖、焦灼的渴望与意念中的乱伦,成为她疯魔前的表征。女性在男权社会没有挣到做人的资格,常常是愈做奴隶而不得,奴隶的命运让长久压抑的性欲得不到必要的满足,鹿兆鹏之妻的死就是对这个在宗法制度的理念包围下的社会对人本性摧残的最好写照。
宗法制度、族权、乡约的合谋,制造着白鹿原上一个个悲剧,一个个血腥的事实,对性欲的干预与人生命意志的戕害,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封建传统道德观念的虚伪性与卑下性,对宗法制度的残忍性表露无遗。
四、结语
男权社会中的男人们在制造了一整套贞洁妇道的女性观念禁锢扭曲女性的同时,也禁锢扭曲着他们自己。鹿三对于田小娥的刺杀行为实际上就是被禁锢扭曲的男性向女性肉体施暴的一种变异形式。而镇压田小娥的灵魂,则是在道统武装下虚弱无力的男性向充满张力的女性灵魂所作的一次徒劳无益的挣扎,在德里达“阳具逻辑中心主义”的论述中,曾经指出:女性身体永远都是男性身体,特别是男性生殖器(即阳具,原文phallus)的客体和性欲发泄对象。在文本中,白嘉轩三子白孝义的不育,却造就了男权主义妇女贞节观念上的又一场重大“突破”,不论是渴求在棒槌神会日让孝义之妻借种,还是最终借兔娃之种以达到生殖与传宗接代的目的。这样的一次“借种”,作为一次男权主义赋予女性的合法的失贞行为,更多的体现为一种“无奈”,一种无法抗争的“无奈”。以贞洁妇道为核心的女性传统观念中的实用功利性与虚伪性,以贞洁妇道为核心的性观念在《白鹿原》中的解说,也从更深的层面,说明了它杀人和虚伪的另一面本质。
而田小娥与白嘉轩、鹿三之间的巨大冲突,同时也是一种广义上的父子对立,其间隐含着陈忠实“自我”与“超越”的两种文化人格心理,这种冲突显然表现出陈忠实对现实和历史清醒的独立理性批判精神,它是创作主体的独立自我人格和现代自由意志的艺术传达。“审父”,作为田小娥的抗争,从道德伦理中的巨大反叛中也表现出对父权的公然挑战与蔑视,鹿兆鹏之妻疯魔前的对鹿子霖道貌岸然的“公然”对抗,正是“审父”主题的巨大推衍,一个对父权制度的颠覆性举动成全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对于陈忠实而言,“审父”是人性的另一种审判,他的“超我”和“自我”的人格拥有着强大的心理能量,换言之,由于他的传统道德意识和现代启蒙意识使得他的“本我”人格能够借助其道德人格和启蒙人格的心理对抗而获得一种“合理”又“合情”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