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从女性文本到文化电影
2009-04-01吴晓芸
吴晓芸
摘要谭恩美的小说《喜福会》描述了四位中国移民母亲和在美国长大的女儿之间复杂的关系,揭示了中国与美国不同的文化内涵。电影改变小说原有的比较纯粹的女性主义色彩,而使电影变得更具有华裔社群的一般意义,进而反映了人类面临的共同困境。但从男性的视角对文本进行的改编,削弱了女性主题,而对于文化交流的反映更深化了人类追寻自我的主题。
关键词《喜福会》,女性,文化,改编
谭恩美在上世纪80年代末出版了她的处女作《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1989),并获得巨大成功。该小说出版后即成为全美最畅销小说长达9个月,并先后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国家图书批评循环奖,1991年最佳小说奖。成功原因之一就在于谭恩美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具有巨大的感染力以及母女关系所折射出的深刻的文化内涵。《喜福会》描写了四位中国母亲和她们的女儿从误解、冲突到理解的故事。这些生活在美国社会中的中国母亲,她们虽然与已经美国化的女儿们之间充满了矛盾和冲突,但她们却是两种文化互相碰撞、沟通和交融的参照,是女儿们遇到困难和挫折时的求助对象,因而最终为女儿们所理解、所接受。她所表达的中国文化的魅力使她和她的作品同时赢得了东西方的青睐,尊重、赞美以及认同。1993年,在香港完成文化身份构建的美国华人导演王颖把谭恩美的小说《喜福会》搬上了银幕。他在处理《喜福会》这个女性故事的时候,却不动声色地减淡了影片的女性底蕴,将女性主题从最主要的表现对象的地位上隐退,并让位给了华裔社群主题。王颖在电影中采用了几个转化,这几个转化就改变了《喜福会》小说原有的比较纯粹的女性主义色彩而使电影《喜福会》变得更具有华裔社群的一般意义,进而反映了人类面临的共同困境。
一、女性文本的男性视角
在对男权进行颠覆和解构的诸多方式中,谭恩美选择了使男性“缺席”,“沉默的父亲”几乎成为其文本中反复出现的一种意象。这里的父亲不仅仅指代血缘意义上的父亲,他的外延被扩大为华裔男性,既是《喜福会》中对母亲蹂躏和不忠中国父亲,也是母亲后来嫁的白人父亲或继父。
谭恩美创作都基本上没有超出女儿的角色。她透过女儿的视角观察自己的华裔父母,追忆父母的历史,讲述父母的故事。但是,我们所看到的华裔女性的文本世界显然是一个母亲大于父亲的世界,《喜福会》故事都在女儿与母亲的基础上展开,父亲这个代表着男权中心,象征着生殖力和创造力的权威从华裔女性的文本中悄悄退场了,或者说,被隐性地放逐了。华裔女性对父亲的驱逐,就是要表明她们的世界是一个父亲缺场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参与却依然运转自如,甚至绽放更艳丽生命之花的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即使父亲在场,也依然是充满隔膜的。《喜福会》中丽娜母亲精神失常,这一切女儿早已有预感,但是父亲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无觉察,还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当中,“他对着小床,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但他对我以后所目睹的,一直是浑然不觉。……我很纳闷。为什么父亲从不担忧什么?难道他是瞎子?为什么妈和我能看到更多?”如果说前面作者是以一种隐秘而又不着痕迹的方式将父亲放逐在女儿世界之外,那么这里父亲的在场也不能说明什么,他仍然被排斥在女儿的心灵之外。
对于中国父亲,他们更多的是作为母亲的丈夫进入文本的。《喜福会》中四个来自内地的妇女无一例外地都经历了父权和夫权的控制、压制和奴役。许安梅的父亲去世后,因为嫁给另一个男人了而被逐出家门,也被迫割断了骨肉亲情,虽然嫁给了大富商,却始终作为一个封建家庭中的姨太太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最终在一场争斗中丢了卿卿性命,龚琳达嫁到夫家做童养媳,不仅多年忍受婆婆的刁蛮,结婚后发现丈夫的性无能更使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无法生育的痛苦又降低了她在家族中地位,顾映映早年嫁人,婚后不到一年就发现丈夫在外寻花问柳。作为母亲的丈夫的男人给人以“现代撒旦”的感觉。
《喜福会》原有的女性主题的削弱,也是与电影的男性视角分不开的。作为一个男性导演,王颖对于女性在社群中的独特感受并不能加以真正的领会,他对于这个寻亲故事有他自己的认识和见解。当小说中的吴精美看到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姐姐时,她感到她们共有一个母亲这个事实对她的影响是那么强烈。从男性文化的角度,这是因为她们的血缘相近,她们是同一个母亲生育的,表明她们属于同一个家庭,而“同一个母亲,同一个家庭”这个话语则含义显著地指向华人、族群、中国以及中华民族这些内涵越来越庞大的群体。在电影《喜福会》里,吴精美朝自己第一次相见的姐姐们走去时,她看见的姐姐中的一个正是母亲的化身——也就是说,她正在走向“母亲”,很难说这个镜头呈现了多少政治话语思考,但其中所具有的与生命循环象征相关的意味是很微妙的。同时,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故意,几乎全是男性的人群为她们的重逢鼓掌和拍照。然后镜头悬在人群上方,俯视的拍摄角度使得所有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仿佛都已经融合为一个整体。是一个亲密的“大家庭”。但这个有着非常传统的诗意的大团圆结局有意模糊的是,这个镜头中的大家庭的核心——三姐妹的关系原本并不是根据父系来确立的,恰恰相反,她们是一个母系家庭成员,或者说,是一个女性家庭的成员,是母亲的血脉而不是父亲的决定了精美和她的姐姐们是一家人,是同胞血亲。小说和电影中的女性人物都使用丈夫的姓氏。这是她们不能改变的现实,但是在她们的内心深处,就像吴素云用自己从不放弃的寻找告知女儿的那样,钟林冬和顾映映则以她们自己如何挣脱不幸的婚姻和命运的故事告知女儿的那样以及苏安梅用她的母亲的悲剧故事告诉女儿的那样:一个女人的自我是不能被忘记的。真正的“喜福会”就是一个仪式,通过固定重复的叙述行为不断地提醒这些女性记住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历史,也记住在这些历史和故事里隐藏的她们真实的自我。与这个女性主题相比,电影所要表现的华人族群内在同一的观念还是次要的。从小说《喜福会》到电影《喜福会》,从女性主题为先到华人社群主题为先的转化,是男性导演对于女性文本的弱化,同时使电影具有更深刻的内涵。
二、文化交流的转化
她们面临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尽管生活在美国文化之中,却不属于美国文化的尴尬。异域强势文化的包围以及本民族文化的淹没和精神世界的失落,使《喜福会》中的母亲在他国的强势文化中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梦想在美国生下一个女儿,长得像她,却能过上和她完全不同的生活,女儿将享有美国能给予的一切好处,不再有任何忧伤。同时竭尽全力在女儿身上保留她们自己的文化,而这种文化在所移居的国家只能被称为是弱势文化。在这里,华裔女性文本中的母亲超越了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中纯粹心理和血缘意义上的母亲,成为“文化之母。”因此,母亲和女儿的冲突实际又是中西两种文化的冲突。在女儿的眼中,母亲代表着中国文化之根。对自己身上中国
血缘和文化遗存的弃绝就同时伴随着对母亲的叛逆和逃离;而对母亲认同的同时也就是对中国文化的认同。而两种文化在女儿身上的共存让年轻的女儿很难理解,从而导致母女关系的冲突。
谭恩美在《喜福会》里展现的难以交融的母女关系中的误解和冲突,反映了许许多多中国移民家庭所面临的两难境地,即生存于“两个世界”中的两代人,被语言和文化等诸多因素所困扰。精美30岁生日时,母亲把那台记录着母女之间那场可怕的生死之争的钢琴送给了她。母亲去世后,精美打开锁了20多年的琴盖,弹起曾给过她愈多痛苦的两首曲子。弹过几遍后,她突然发现这一长一短、一快一慢的两首曲子原来是“同一首歌的两半”。这顿悟的含意不言而喻:就像这“同一首歌的两半”,迥然有别的东西文化是人类共有的文化体系的两半。人类在知己知彼的共同努力中,在两者的差异中,看到共性,寻求理解、融合,从而走向成熟,这或许就是谭恩美在作品中所追求的理想境地吧。
影片在讲述故事时,对于文本中的文化冲突做了平衡处理。影片希望讲述这个故事时,在西方人讨厌的对人的过多干涉与东方人喜欢的过多地干涉人这两种社会立场之间找到平衡点,社群文化主题正提供了一个良好的选择。在小说原著中,在女儿们看来,中国的母亲与她们的女儿发生的矛盾冲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母亲想要主宰甚至占有女儿的生活、事业、婚姻和家庭一切事物。比如,卫弗利童年时极力反对母亲在大街上向别人炫耀她的棋艺,实际上她并不是不喜欢被炫耀,而是不喜欢感觉做了母亲炫耀她自己的工具。她甚至让母亲自己去学下象棋而不要老是沾她的光向邻居炫耀,她在自己的婚礼前要求母亲去做头发,对此她的母亲却感叹道:我以自己的女儿为骄傲,可她却以我为耻辱。这是在西方教育背景下少数民族家庭中常见的代沟,孩子已经接受了新的道德指标,但父母却仍坚持着从原生地带来的旧传统。电影照搬了这些情节,却成了最好的家庭剧题材:普遍、有激情、包蕴着许多理智与情感的冲突与和解。在好莱坞的类型电影中,家庭剧总是带有宗教性的个人成长与群体成长的结合体。它属于社会剧类型,但又囊括了许多其他类型的吸引力。对于华语电影来说,由于华人社群的孤立历史,其中蕴藏的强大的凝聚力的反弹也是一个吸引观众的好题材。同时这种改编使《喜福会》从移民文学的疆域里剥离出来,成了反映人类共同情感和困境的电影。
在反映文化的共存和交流的主题时,导演王颖想在电影《喜福会》中超越小说原著而转化为真正主题:一个华人移民寻找自我的故事。尽管《喜福会》表现了更深远厚重的社群主题,但这个社群的主体仍是女性,它的主线是母女关系。在电影开始时,吴精美在以画外音讲述小说原著中的开篇小故事《千里鹅毛》,讲到这片鹅毛的珍贵,在于“它是来自遥远的地方”。而在电影结束时,吴精美再次讲起这个故事,而且,她手中真的拿着一根天鹅羽毛,这是她母亲的遗物。这既是对母亲的怀恋,也是对母亲所代表的中国文化的回归。同样,她指出这片鹅毛的珍贵之处也是在于“它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于是,一个故事便把一段遥远距离的两端联系起来了,我们可以联想一下前面提到的重逢场面,会发现在这个场面中,图像和旁白的合并效果使得这段距离一下子消失了,距离的两端:中国和美国重叠在了一起。而使它们重叠的,这也是社群主题电影中最宏大的一种,也是文化共处的一种理想的结局。它从家庭间的华人社群出发,沿着故事的线索逐渐延展到跨越大洋的彼岸华人社群,反映了整个人类追寻自我的主题。
三、结语
不可否认,《喜福会》是一部女性小说。但在电影中,女性叙事的私人性变得模糊起来,她们的讲述不再是关闭的屋子里最秘密的话题,战争、封建传统、移民等等史诗性的叙事内容被加重分量,把女性的寻找自我的深藏主题悄然分化为更公共更透明的国、家、人生三个大视野下的涓涓细流——全是男性的视角: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女性故事,不仅仅是移民故事,尤其重要的,是以家庭为基本单位所发生的特定社群故事,是一个人类共同面临的困境,并设法表现出来,试图为它找到一条道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