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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东南学风”

2009-04-01

文艺争鸣 2009年3期
关键词:新文化文理东南

高 群

谈到新文化运动,必然会与北京大学联系起来。由于蔡元培接任北大校长后进行的大刀阔斧的改革,北大成为了五四新文化的摇篮,人们称之为“北大学风”。但在20世纪初期,在中国的东南还有一股不同于“北大学风”的文化思潮,时人称之“东南学风”,并有言“南高与北大相抗衡”。这里的“南高”即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是东南大学的前身。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是中国当时重要的两所国立大学。当“北大学风”风起云涌时,东大的“东南学风”也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中留下自己独特的印迹。

论及“东南学风”,人们就想到保守主义思潮。不错,与“北大学风”比较起来,称“东南学风”为保守主义并不为过。问题是为什么保守主义的思潮能在东南大学形成呢?这是与当时东大的治学理念有很大关系。1921年的东大共有5科27系,这已是一个具有现代性质的综合性大学。东大有这样的科系设置和办学实力,与其校长郭秉文的治学理念有密切的联系。他在南高、东大任职十年间,所贯彻的集基础研究与应用科学于一体、学与术并重、设科多广齐全的治学理念,实际上是美国的大学模式在中国的体现,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在中国的运用。早在1915年郭秉文接替江谦主政南高后,就着力倡导“平衡”的办学原则。即通才与专才、人文与科学、师资与设备、国内与国际,“皆使平流并进,罔倚重轻;而倡导‘科学,‘动力两种精神,”并以此扩展成为“南雍教育之特色”。 到了东大时期,他认为一所综合性大学,既要注重文理,也要注重致用,应设立多种学科并平衡发展。这样,易收学科互济互补之效,“使通才不致流于空疏,专才不致流于狭隘”,而成为“平正通达的建国人才”。因此东大特别注重对学生的文理渗透,“文理合一”是其极力发展的特色。东大一开始时的“文理科”的筹设,就与北大“文理分科”的规划大异其趣。郭秉文还认为,大学既要吸收西方文明,重视科学新知,也要提倡发展民族精神,重视民族文化。通过沟通和融合,使大学成为弘扬民族文化的基础,成为发展近代科学的重镇,成为中国文化与西方科学的有机结合部。东大这种对科学的倚重、对服务社会的职能的重视,强调文理均衡、学术并重、中外沟通的特点构成了东南学风一个重要的方面。

这一切,与北大的教育理念意旨相异。蔡元培对北大的改造,依据的是柏林大学的榜样,即大学被看成是研究和教学的机构,科学研究受到特别重视,并且在研究过程中强调学术的自由。由于强调研究自由,蔡元培提出了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方针;由于主张注重学理,北大形成了以文、理二科为中心的办学思路。而北大的这些改革举措对新文化派的汇聚和立足,对文学革命波及面的扩散,对现代文学接受群体的塑造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北大因此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与此相对照,努力将文化、学术讨论引入科学的殿堂,并寻求中西文化之间的互补,使文理平衡、中西融合,这样的东南学风也成为《学衡》创刊的重要背景依托,与学衡派“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宗旨一脉相承。1922年《学衡》创刊,是作为“东南大学一跨科系合作的共同刊物”。从学衡派成员知识背景和来源构成来看,既有文科理科之不同,又有留学生与国学大师之区别,这是东大“调和文理、沟通中外”的学风在《学衡》杂志上最初的体现。学衡派是作为新文化派的对峙力量登场的,他们认为文学发展具有自身的规律,有一定的内在传承性,因而并不能完全地弃旧图新;认为白话文固然有其优点,但文言文也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不可废弃。他们期望在对古今中西文化全面、透彻研究的基础上衡量其价值,采择并融贯中西文化精华,以推进真正的新文化运动。

众所周知,学衡派的许多成员是白璧德的学生,因此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是他们批判新文化派的思想武器。但我们认为,学衡派在“文学革命已过了讨论的时期”的20世纪20年代还有勇气逆流而上,对新文化派的激进主义提出质疑,支撑他们的除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思想之外,东南学风中调和文理,沟通中外的一面,应该也是其做出这种悲壮举动的动力所在。胡先骕认为,“夫南雍之精神,不仅在提创科学也。文史诸科,名师俊彦,亦一时称盛……当五四运动前后,北方学派以文学革命、整理国故相标榜,立言务求恢诡,抨击不厌吹求,而南雍师生乃以继往开来,融贯中西为职志。……自《学衡》杂志出,而学术界之视听以正。人文主义乃得与实验主义分庭抗礼。五四以来,江河日下之学风,至近年乃大有转进,未始非学衡潜移默化之功也。” 柳诒徵在《送吴雨僧之奉天序》中更是直截了当地认为:“梅子、吴子同创杂志曰《学衡》以诏世,其文初出,颇为聋俗所诟病。久之,其理益彰,其说益信而坚,浮薄怪谬者屏息不敢置喙。则曰,此东南学风然也。” 在学衡派成员眼里,“东南学风”与学衡派互为依托,互相成就,共同担当起拯救新文化、新学风的重任。虽有些夫子自道,却一语揭示了两者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郭秉文“四个平衡”的治学理念对“东南学风”的形成起到很大作用。当然,过于追求“平衡”,把它当作整个学校内部协调的具体原则和最高目标,也往往会因为着力过于均衡而呈现出一种在深度和广度上不足的保守状况。1920年以后,南北学风在精神上的差异是“信古”和“疑古”。东南大学柳诒徵等人因主张“信古”而反对北京大学“古史辨”派的“疑古”,顾颉刚就明确地认识到“这是精神上的不一致”。而这精神上的不一致,实质就是“突破”与“继承”的分野,就是“创新”和“保守”的具体体现。因此时人说“东南学风”偏于沉闷保守,实为事出有因。梁启超1923年在东大“国学研究所”作的演讲中说:“这边的诸位同学,从不对于国学轻下批评。这是很好的现象。自然,我也闻听有许多人讽刺南京学生守旧,但是只要旧的是好,守旧又何足病诟?所以我很愿此次的讲演,更能够多多增进诸君以研究国学的兴味。”(6) 虽然梁启超对东大所谓“旧”的倾向评价很高,但也说明了“东南学风”的保守是确实存在的。

但是,保守并不代表落后。保守可能缺乏创新,但它重传统而不守旧,重批评而不盲从。更何况,按余英时先生的说法:“相对于任何文化传统而言,在比较正常的状态下,‘保守和‘激进都是在紧张之中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例如在一个要求变革的时代,‘激进往往成为主导的价值,但是‘保守则对‘激进发生一种制约作用,警告人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毁掉长期积累下来的一切文化业绩。”(7) 换言之,保守在某种情况下,反而会成为一种制衡的力量而显现它在社会文化中的地位。吴俊升就这样认为:“在文化的使命上,南高的成就,虽然在开创方面不能说首屈一指;可是在衡量和批判一切新思想、新制度、融合新旧文化,维持学术思想的继续性和平衡性这一方面,它有独特的贡献。在有些方面,诚然有人批评过南高的保守,可是保守和前进,在促进文化上是同等的重要,而高等教育机关的文化使命,本是开创与保守,接受与批判缺一不可的。南高师对于文化的贡献,如其不能说在开创与接受方面放过异彩,在保守与批评方面,却有不可磨灭的成就。”(8)而这一点,与世人对学衡派的评价如出一辙。五四新文化运动代表的是主流文化,学衡派倡导新人文主义以与实用主义抗衡,对主流文化起到了补偏救弊与制衡的作用。二者表面对立,实质上却是互补的。“一国之文学枯燥平淡无生气久之必来解放发扬之运动。其弊则流于粗犷散乱紊乱无归,于此而整理收束之运动又不得不起。此二种运动方向相反如寒来与暑往,形迹上似此推彼倒,相互破坏,实则相资相成,去其瑕而存其精华。”(9) 很显然,新文化派所进行的就是“解放发扬之运动”,而“学衡派”所进行的则是“整理收束之运动”,他们之间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贺昌群后来就指出:一种影响后世风千年的思想或学说,其本身必含有两种不可分的成分:一是属于时代的,另一种是超时代的。五四运动所攻击的是儒家时代部分,即文化思想中的种种腐败与停滞。他所作的是破坏的工作,我们现在还需要继续作这个工作。“‘学衡社所欲发扬的,是那超时代的部分,那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基石,终古常新,虽打而不能倒的,因为我们自身与古代即在这个同样的时间空间内,怎能跳得出这个文化圈外?……不过五四运动的攻击得其时,‘学衡社的发扬非其时,须知在一个深厚的文化基业上,没有破坏,如何能先言建设?”(10) 这就是说,新文化派认为传统文化是中国现代化的阻力和障碍,因此采取整体性否定与反叛的方式实现文化的根本变革。这种激进主义在五四时期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压力下得到了人们的认同,成为社会的主流文化。而学衡派却往往把赞许的目光投向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的古典文化,认为这些是人类文明中连续存在、必不可少的东西。这种对传统的格外尊崇,与当时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主流是背道而驰的,这也是被称为文化保守主义的重要原因。也正是因为如此,学衡派的思想言论,与当时激情澎湃的时代潮流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合时宜。他们难觅知音,难赢得广大青年的认可,自然,也就难逃被边缘化的境地。但从另一个方面看,“学衡派的保守更多地是对激进的规约,对新文化派的批评更多地是为了建设。新文化运动事实上也正是在学衡派的批评、制约的过程中而对激进的理论与实践有所收敛。激进派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能为所欲为从而建立新的文化专制体制,学衡派的制约显然起了很大作用”,因此“它实际上也是在这一意义上对中国现代文化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11)这说明学衡派与新文化派文化努力的侧重点不同,它的保守实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建设,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和文化生态的改进,学衡派的作用和意义才会逐渐显现。联系到20世纪90年代时,中国学术界弥漫着的文化保守主义、民族主义思潮及“国学热”、“呼唤人文精神”等文化现象,都可以找到与学衡派之间的内在联系。因此贺昌群认为“不过五四运动的攻击得其时,‘学衡社的发扬非其时”的看法是非常有前瞻性的。

五四时期,是各种思潮激荡的时期。从南高到东南,由于师生的共同努力,“东南学风”在学术与启蒙、承传与创新、人文理想与科学精神等方面呈现出与“北大学风”不同的时代特质和内涵。而学衡派依托东南大学的学术背景,与“东南学风”相辅相成,获得了地利与人和的保障,形成了另一向度的“保守主义”文化思潮,与“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互相支撑、互相制约,构成必要的张力,共同推动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展。”

注释:

(1)《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实业教育师范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014页。

(2)张其昀:《郭师秉文的办学方针》,《中央大学七十年》,中央大学七十周年特刊委员会,1985年版,第75页。

(3)胡适:《胡适精品集》(第3集),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327页。

(4)胡先骕:《朴学之精神》,《国风》第8卷第1期,1936年。

(5)沈卫威:《学衡派谱系》,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00页

(6)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收入东南大学“国学研究会”编的《国学研究会演讲录》第1集。

(7)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第216页。

(8)吴俊升:《纪念母校南高二十周年》,《国风》第7卷第2期。

(9)吴宓:《马勒尔白逝世三百周年纪念》,《学衡》第68期,1928年。

(10)贺昌群:《哭梅迪生先生》,罗岗、陈春艳:《梅光迪文录》,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1-262页。

(11)高玉:《论学衡派作为理性保守主义的现代品格》,《天津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2008年度高校哲学社会基金资助重点项目《现代文学的发生与现代高等教育构成的关系研究》(编号08SJB750000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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