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种“反封建”?
2009-04-01李音
李 音
《狂人日记》的背后是一串长长的阐释史,作为现代文学重要作家鲁迅的重要作品,对它的阐释不仅关乎鲁迅研究也涉及众多的现代文学史问题。自“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建立以来,几乎每一次文学史研究的深化或范式转移,都会带来对《狂人日记》阐释视角和中心的变化。从《狂人日记》的经典化到对经典的再阐释,对其研究深化丰富的同时也带来两个问题:一是脱离历史语境的过度阐释,对我们的阐释工具——已有的阅读习惯和范畴不加自省,因而造成价值后设或价值附加;二是从文学史研究方面考虑,我们所面对的文本总是作为已经读过的东西摆在我们面前,我们通过以前的阐释积淀来理解它,但是由于语义迁衍,不分析语词内涵所指的游移,对经典阐释惯性的延续成说实质上貌合神离,乃至离题万里不知所宗,对经典阐释的对抗修正亦沦为无的放矢。纠正这两种偏向的方法就是“历史化”。詹姆逊的提示很有意义:“永远历史化!这句口号——绝对的口号”。(1)《狂人日记》通常在内容和形式两个意义上被作为现代文学起点的标志性作品:“反封建”性和“现代”性。关于“反封建”问题,赵园先生质疑,反封建思想启蒙始自五四是一个被学术界普遍接受却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概括;而在“纯文学”的框架中偏重《狂人日记》现代艺术因素的研究又普遍失之过度阐释,并且对“现代”文学普遍主义的思维模式及指标考量又抽去了文本特殊的历史内容(2)。《狂人日记》究竟是在何种意义上被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标志性的作品呢?本文试图在詹姆逊所说的主客体两方面交叉历史化《狂人日记》,既追溯文本的历史根源,也考察其经典化过程,由重点辨析《狂人日记》“反封建”问题进而兼容阐释其现代性。
(一)《狂人日记》的经典化与“反封建”话语考
1918年《狂》发表伊始,最早对它作出反响和评论的是1919年2月1日出版发行的《新潮》第一卷第二号上。傅斯年署名为“记者”的《书报介绍》,在向广大青年推销《新青年》杂志时,顺便提到了《狂人日记》,说其用写实的手法达寄托的旨趣,是中国近来第一篇好小说。1919年4月在《新潮》第一卷第四号上傅斯年又署名“孟真”撰文《一段疯话》,详尽表述了对狂的阅读感想,这算是最早的对狂的思想内涵进行解读的文章。傅斯年明确指出狂人的理性特征,热情讴歌狂人气质。他认为“狂——精神异常”其实是精神发扬的人,所谓“狂”不过是对社会和人生有透澈的认识,见解超出一般世人,因而被“精神健全”——其实是精神停顿——的世人侮蔑为“狂”而已,狂人是启蒙者,是文明的缔造开创者。他对狂人进行了热烈的礼赞,称疯子是乌托邦的发明家,未来社会的制造者。傅斯年呼吁:
“我们最当敬从的是疯子,最当亲爱的是孩子。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
这篇文章虽是一篇读后感,但是却深刻地表达出当时最敏感的读者对狂人日记中弥漫着的浓烈的发扬“个人的自大”的超人意志的共鸣和认同,不能忽略的是,对超人意志的呼吁源自缔造未来社会的需要。同年11月《新青年》第六卷六号发表了吴虞的《吃人与礼教》,吴虞把“吃人”与“礼教”两个对立的概念,醒目地提取出来并列在一起,将狂的主题思想定位在对礼教的批判上。吴虞认为《狂》看透了礼教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揭破了礼教假面具的黑幕。由于吴虞本人是五四时期“打到孔家店”的著名斗士,因此这篇评论非常引人注目,在《狂》的阐释史上亦非常重要,后人论述《狂》的反封建、批判封建礼教多提及此文。尽管这两篇文章分别解释和开创了狂人日记的两个显要主题,但是二者都不大能算是对狂人日记的正式评论,傅氏文章失之过于随感性质,吴氏文章基本上是借题发挥。被公认为真正比较成熟的从文学艺术角度出发进行评论的是1923年10月8日茅盾在《时世新报》副刊《文学》第91期发表的《读<呐喊>》。茅盾谈到了《狂》在青年中的广泛影响,并详细回忆描述了当时初读《狂》的新奇感觉:
那时我对于这古怪的《狂》起了怎样的感想呢,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大概当时亦未必发生了如何明确的印象,只觉得受着一种痛快的刺戟,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丽的阳光。这奇文中冷隽的句子,挺峭的文调,对照着那含蓄半吐的意义,和淡淡的象征主义的色彩,便构成了异样的风格,使人一见久感着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
茅盾的文章还指出:
在青年方面,狂人日记的最大影响是在体裁上,给青年们一个暗示,使他们抛弃“旧酒瓶”,努力用新形式,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这三篇文章基本上比较完整的代表了最初读者对《狂》的艺术感觉和理解,也奠定了《狂》的主要阐释路向。新中国成立以后,随着“现代文学”的命名产生,五四新文学因其反封建和思想启蒙的性质成为现代文学史叙述的起源。在王瑶先生的筚路蓝缕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和粉碎四人帮之后作为高校教材流传深广的唐弢本《中国现代文学史》中,都沿袭了五四起源的论述,同时《狂人日记》也在反孔反封建的意义上被确立为现代文学的“创世纪”标志。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作为突破学术禁区后研究新成果的集大成者的钱理群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也是持有同样的见解,只不过更详细的解读阐述了《狂人日记》现代艺术技巧因素(基本上是延续了茅盾的评论)。这三部文学史著作代表了新中国以来对现代文学起点与标志的经典看法,并以其权威性造成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其论断某种程度上已经化为学术常识和惯性。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性的常识不见得就一定存在错误,但是惯性化以后会遮蔽历史背后丰富的内容和意味,重要的是常识是怎么形成的。因此,如果追溯《狂》作为反封建和思想启蒙的新文学标志的最早的完整的阐述,则不应当仅溯止于王瑶本。
虽然《狂人日记》在1918年似乎是一个横空出世的作品,但是自从1921年《阿Q正传》的连载获得巨大成功,鲁迅开始被誉为新文学成绩最大者,评论的热点一下子转移到《阿Q正传》上,并且此后评论界普遍将《阿Q正传》作为鲁迅艺术成就的代表。直到1933年,贺凯的《中国文学史纲要》显现出大为不同的文学史写作面貌。贺凯强调对作家的研究应该先分析作家的时代,在文艺是时代的反映、意识形态受社会经济基础决定的理论观念下,他先把五四定性为“离经叛道”的资产阶级思想革命时代,然后指出在五四时代抨击封建势力最勇敢而有力的是鲁迅。在大段引述《狂人日记》的原文后,他指出《狂人日记》深刻地轰击了四千年来吃人的仁义道德,是鲁迅最初向封建社会投掷的一粒炸弹。贺凯的著作无论是文学史的叙述模式还是对鲁迅个体的评价都显示出较以前的有关新文学史的撰述很大的不同,这也是在文学史中首次对《狂人日记》进行“史”的衡量和定位。但是,如果不考虑“文学史”这种书写叙事形式,贺凯的论述其实并非首创,准确地说,他的论述几乎是完全借鉴了1930年钱杏邨的《现代中国文学论》中的“鲁迅”一章。众所周知1928年左右钱杏邨作为“革命文学”青年和鲁迅发生过论战,后来的文学史又对幼稚的革命青年持批评态度,因此钱文一般不大被文学史重视或者准确地说是不作为正面肯定论述资料。但是正是这篇文章才真正是“鲁迅——反封建斗士”、“《狂人日记》——五四新文学标志”文学史论述的滥觞。
钱文虽然形式上不是一部有完整体系的“文学史”作品,但是却使用了“史”的方法和眼光。他明确地将鲁迅定位为五四时代文学的最典型的代表,指出鲁迅是反封建的猛士,用各种形式各种方式同封建势力作斗争,《狂人日记》的发表不亚于对当时的封建势力投下了一颗极其猛烈的炸弹,是鲁迅对于封建势力抗战的最初的以及最后的宣言。三年后,贺凯最先挪用了钱氏的话语,或者说1933年前后,“社会——文艺”唯物史观已经成了文学和文学史研究的主流模式。与贺凯同年出版和此后的文学史和类文学史书写对鲁迅的定位几乎是清一色的钱氏反封建论调,《狂人日记》自然也跟着成为了文学史中不可动摇的“五四/新文学/反封建斗士鲁迅”的标志性作品。1933年后出版的文学史书写的变化固然和社会大革命思潮、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热潮有关,但是滥觞于“革命文学”阵营中的钱杏邨氏却同时有着历史的巧合和必然性,正是试图为自己寻找历史当下合法性作的革命文学阵营急欲对五四文学做历史性的清算和判断。对于“革命文学”青年来说,五四已经是有待超越的历史,需要的是站在当代的立场上其进行定位和总结。清算为的是摆脱历史,为的是为不同往日的当下寻找合法性。因此,尽管以前有那么多的对《狂人日记》的论述,真正对《狂人日记》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发生影响的,应当从钱氏文章算起。也就是说,第一个将五四文学纳入历史叙述,作出历史衡量的是“革命文学”青年。这征兆着历史某种程度上的断裂或转折,正是转折才需要新的历史叙述,并且新的历史叙述要指向对新事物的合法性的建构。因此“革命文学”的兴起必然发生对五四的历史性叙述和判断。一个时代的最大的成就,也就是下一个时代必须继承或者将其超越的东西;一个时代的危机正是新时代产生的理由,“危机”必须被叙述或者创造出来。在这个意义上,以钱文为代表的“革命文学”对五四的评价应当得到足够的重视。
对钱文进行反推式的阅读,能够看到丰富的历史信息。钱文在附言中说,鲁迅的反封建的创作,在当时曾发生过巨大的作用,起过很强烈的反映。但是,因着时代的进展,他的作品的效率是逐渐的销蚀了。在当时引起了尖端的作品的表现,终于是不能代表着不断在进展着的另一个新的阶段的社会的现在了的;虽然在资产阶级民权性的革命的现代,反封建势力同样的是革命的一个主要的口号。就这样,在“反封建”的大主题的笼罩叙述下,“革命文学”青年以及后来的文学史叙述者不仅将历史统一化整体化,同时也成功的将历史的转折合法化了——不同的历史阶段有不同的反封建重点,《狂人日记》是起点,革命文学是转折点。至此,我们就可以发现,“反封建”就像一个箩筐,直到新中国建立民族独立,它都能有效的承载缝合不同的历史。但是,历史真的是如此单纯的统一吗?这个主要立足于当下合法性的叙述真的揭示了《狂人日记》历史时刻的真正意义吗?或者保守一点地说,完全揭示了历史的丰富境况吗?首先需要澄清的一个历史情况是,“反封建”这么一个笼统的说法是否准确的传达了五四文学/现代文学的划时代特质,是否能成为界定现代文学的起点。赵园先生在研究“晚清——五四”文学的时候,曾经指出:“辛亥革命之前,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在进行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的同时,曾经对封建主义思想堡垒发动猛烈的攻击,曾经广泛地传播了近代民主思想,曾经发动过具有相当声势的思想启蒙运动。这个思想启蒙运动不但有‘政治思想的启蒙,也包括着提倡“道德革命”、“家庭革命‘、‘三纲革命、‘女权革命等内容。……开始于1902——1903年间的文学变动,正是与此同时开始的声势壮阔的思想启蒙运动之重要一翼。”历史学家蔡尚思也指出:“辛亥革命时期,在政治上是以进行民主革命为中心,在思想上是以反孔反封建传统思想为中心。就这个反孔反封建传统思想而论,是超过了戊戌变法时期,而为五四运动时期的前驱的。”因此,泛泛而论“反封建”其实不能十分有效的界定五四新文学的划时代特征,尤其是在阐述《狂人日记》作为新文学起点标志问题上过于笼统模糊,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甚至掩盖了一些重要的内涵。这也是为什么当在“现代性”的范式下讨论现代文学的时候,文学史的分期就会追溯到晚清,对《狂人日记》的评价就会偏重于其艺术性。问题不单单在于文学史研究范式之间的不同,关键在于两种研究范式都忽略了“反封建”这个话语中“封建”语义的历史迁延,由于日用而不辩,相同的话语实质上却是名实错植,而“五四”和1927年前后恰恰是“封建”概念变更的关键时段。据学者冯天瑜的考证,“封建”本为表述中国古代政制的汉字旧名,意谓“封土建国”、“封爵建藩”,近代以前在汉字文化圈诸国未生异议。作为史学术语的“封建”在清末民初还保持着概念的一贯性。但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1915—1921),“封建”的含义在某些重要论者那里发生变化:从一个古史概念演变为“前近代”的同义语,成为与近代文明相对立的陈腐、落后、反动的制度及思想的代名词。这种观点以陈独秀为代表,也首见与陈独秀的言论。在《敬告青年》这篇新文化运动的开篇之作中,他将与科学的、进步的相悖反的奴隶的、保守的、想象的、锁国的等旧精神都归结为“封建制度之遗”,认定这是当代中国人落后于白种人的渊薮,故新青年的使命是“反封建”。将五四称为“反封建”的文化运动,即是源于陈氏之论说。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新词旧语交汇,泛封建说并没有被广泛认同,还没有定型。要么使用“封土建国”之旧意,要么回避回避使用。即使后来被誉为反封建斗士的吴虞也只是将批判目标定为“专制”和“家族制度”,并未笼统地将“封建”列入谴责对象(吴虞对“封建”的理解比较接近于严复在《社会通诠》中的观点。因此,在《狂人日记》的阐释史中,将吴虞的评论和五四后对鲁迅的“反封建”评价视为同一个传统并不是完全的符合)。
由以上对“封建”语词衍变的追溯可以看出,“鲁迅——反封建斗士”、“《狂人日记》——五四新文学标志”文学史叙述的形成与泛封建观法定化普及化紧密相关,前者是随着后者形成的。如果说陈独秀的泛化封建行为还是一种革命性的策略和号召,到大革命前后这已经转化为为常识和一种概念性的语词了。冯天瑜认为,前近代欧洲与前近代日本的社会形态是“封建”的,故“反封建”是欧洲及日本近代化运动的题中之义;而前近代中国的社会形态却是“非封建”的,中国近代化运动的题旨应当另作概括。因此像陈独秀这样的泛封建化是不合适的,但是他也承认陈独秀这样的口号檄文确实有很大的号召力和启蒙效果。这种论点作为史学考证无疑是合理的,但是若鉴以欧洲的古今之争,陈独秀的泛封建观通过借鉴这一欧洲的话 语及形式(当然中介是日本),在中国实质上完成的也恰恰是一种“古今之争”,至于“古”的内容有所区别,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面对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世界潮流以及不得不“现代”的情形,用这种形式和方法、话语在中国完成了“现代”价值观的论述(4)。“中/西”的民族危机在“现代/古代”的这种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中转换成了自身文化中的“古今之争”,泛化的“封建”观就像一个箩筐,装进所有前现代的、落后的东西,从而一刀两断斩钉截铁的走向“现代”世界。较以晚清普遍的中西民族国家之间的比较思维,陈独秀借助泛化的“封建”这一表述普世性历史阶段和社会形态的名词,将“中/西”思维置换为“封建/现代”也就是“前现代/现代” 的思维和话语方式。明白了泛封建观的革命性、现代性,才能明白五四新文学的现代性,这也就涉及到《狂人日记》的现代性、也即作为现代文学标志的问题。以上的论述并不是说,有关“现代”的观念从陈独秀开始的,在陈独秀及五四之前,从晚清就开始了这种意识的演变。之所以认为反封建观和现代文学有内在的联系,是因为:“就像欧洲有关古代人和现代人的争论开始极早且延绵不断,但直到“当以夏尔·佩罗为首的一些具有现代思想的法国作家认为科学上的进步概念适宜于运用到文学艺术时古今之争揭开了序幕”(5)。如此对照五四时期对封建伦理、道德、文学/美学上的批判便一目了然。既然泛化的反封建自五四文学革命以后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话语和观念结构,对鲁迅的阐述也是众口一词的“反封建”,《狂人日记》的现代性又同泛化的封建观有密切的联系,我们不妨仍旧从“反封建”入手讨论其被认为现代文学起点的原因,问题进入的方式是:现代性与怎样的“反封建”。同时,选择这样的问题框架来讨论《狂人日记》,也有客观的文本原因。虽然鲁迅在五四时期明确的使用“反封建”这样的词语几乎没有(冯天瑜认为陈独秀的泛化封建观念在五四罕有同调,鲁迅也是他借以论证的例子之一,笔者对此观点稍稍存疑),但是从鲁迅留学日本的时间(1902—1909)来看,正值日本走出“封建时代”迈入近代门槛,鲁迅所受日本启蒙思想和反封建运动的影响同陈独秀(1901—1915年先后五次游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虽然鲁迅言《狂人日记》是反对礼教的作品,但同时也希望此小短篇成为时代精神的大宫阙者,联系鲁迅对中国文明诸多方面的批判以及其它论述,可以基本认定,鲁迅即使不是持泛“封建”观,实质上的批判行为却可以纳入陈独秀的泛化的“反封建”范畴。另外,分析《狂人日记》文本形成的历史根源,将管窥到现代科学知识作用于伦理道德美学带来的变化,做一个也许学理上不甚严密的与欧洲历史的比附——这正是“古今之争揭开了序幕”。
(二)现代性与怎样“反封建”
关于《狂人日记》的反封建问题,茅盾在《读《呐喊》》中也同意这个观点,但是相对与吴虞的文章,茅盾的表述有所不同。茅盾说:“这篇文章,除了古怪而不足为训的体式外,还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传统的旧礼教,在这里受着最刻薄的攻击,蒙上了“吃人”的罪名了。……中国人一向自诩的精神文明第一次受到了最“无赖”的怒骂……”(6)。看起来相似的表述,其实有着细微却深刻的差别。相对于吴虞的一条条“实证性”的“吃人”史实的罗列,茅盾的评论偏向的是作为文学作品的独特的批判方式——抽象的隐喻的。尽管鲁迅的“吃人”的叙述确实是建立在读史的基础上,但是文学作品却在相当的程度上转换为隐喻的表达。相应地,读者的有效解读必然也是以接受隐喻方式为契约的。“吃人”在这里已经远远超出吴虞所列举的礼教和家族制度方面的历史丑恶,而成为一种意象,一种对中国封建文化的抽象的整体性的批判。鲁迅在后来的《新文学大系小说集·导言》中也说到,虽然是对封建礼教的批判,但是也希望这个小短篇成为时代精神的大宫阙者。因此不同于吴虞对狂人日记的史实声援,茅盾却说这是一种对中国精神文明的一种刻薄的攻击、怒骂,是一种罪名的判定。当然这无疑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怒骂和攻击,也是一次成功的道德审判,不仅茅盾在当时受到了痛快的“刺戟”,也使很多人“读了就觉得异常的兴奋,见到朋友,便对他们说:‘中国文学要划一个新时代了。你看见过《狂人日记》没有?”。张定璜称赞狂人日记的出现使得“我们所保存着的我们最后的旧体的作风,最后的文言小说,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怀,最后的中国人足县传来的人生观”都结束了,“我们就譬如从薄暗的古庙的灯明下骤然间走到夏日的炎光里来,我们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7)这些都是狂人日记阐释上很著名的评论,提及率也很高。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作为《狂人日记》的成功的证据被引用,鲜有认真的文学史研究分析。这些人这些话当然是对《狂人日记》的礼赞,但更直接明显地、笔者认为更重要的是,他们急切表达了一种巨大的“震惊”感——这首先是《狂人日记》营造出来的一种震惊感。这种刺激让人宛如该天换日般的一下子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在《狂人日记》的阐释史上,这种震惊感长久以来被习焉不察日用不辩的“反封建”解释所遮蔽。且不说在清末民初中国知识界反封建的言论已经发展到相当激烈的程度,仅就《狂人日记》产生的时代氛围而言,茅盾曾经说过当时《狂人日记》夹杂在无句不狂有字皆怪的《新青年》杂志中,其言论并不觉得很过分很突出(8)。作为文学作品《狂人日记》最直接的冲击力来自于它表达了一种“文化震惊”感(9)——这是鲁迅一代人在新的知识视野下,用新的思维和观看方式,对世界和本民族文化(泛化的“封建”文明)做出的新的判断;并且用新的形式表达新的体验感受。文学情感和时代情感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狂人日记》将隐藏在时代心理深处的某种情感和渴求揭示出来,它敲醒了时代的神经。更重要的是,“文学语言是艺术家自己的语言,它可以激发、引导和组织别人的思想,创造出新的观看世界的方式。”(10)确切地说,这就是《狂人日记》的意义:现代人用现代的思维和观看方式表达了现代的体验感受和知识判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具有了划时代的性质。《狂人日记》当然是反封建,但此刻时代内涵和语境却发生了深刻的转折。
中国现代性和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当然不是始于“五四”和《狂人日记》,从古老的中华民族意识到“中国”是自己民族国家的名字的那一刻起,现代性就发生了。几千年的中国中心幻觉破灭了,古中国被抛入现代世界境遇中,不得不艰难地重新想象自己在世界的位置和其他民族的关系。从重道轻器,中道西器到中外优劣心态的彻底扭转,中国的现代探索从晚清至五四经历了技术重心——政体重心——科学重心的几次转变,到陈独秀和胡适这一代五四新文化闯将,他们认为中国现代化的真正关键问题是“人”的现代化,所以首要解决的问题是解除蒙昧即启蒙。,时代革新的背后都有深刻的新知识的发现带来新思想的转型,每个历史时代都有其文化所遵从的主导模式。王一川在研究中国文学现代体验的发生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细节:在刘鹗的《老残游记》中,现代器物望远镜起到了微妙而重要的作用——它成为老残和朋友们一次次观察东边海上情景,尤其是帆船上的危机状况的绝佳工具(东边海上和帆船都是隐喻中国)。试想,假如没有望远镜这现代器物的强大透视力,是无法“看”出上述景致的。这样的描写似乎隐喻地披露出刘鹗心目中的一个无意识主张——中国社会的深重危机需要借助现代性意识和器物手段去透视。要观察、解剖并且拯救中国社会,离开了现代性意识和现代器物是无法成功的(11)。如果说在刘鹗这一代中国文人那里,现代器物的利用发现了中国的积病积弱;在鲁迅这一代现代知识分子这里,首先是按照新的现代知识分类和范式重新认识世界、勾画中国图景,而后再找出中国积病积弱的根源。现代知识就是鲁迅一代知识分子的望远镜、显微镜,甚至可以说,现代知识给与这代知识分子的不仅是一种工具,还是一种看世界的“图式”。
《狂人日记》描绘出来的中国是一派恐怖的吃人的疯狂图景。由于文学的隐喻特质和特殊的呈现方式,对《狂人日记》的理解一般都是“仁义道德吃人”——批判封建文明。鲁迅在《灯下漫笔》中也说到:“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筵席”。“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席,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12)他给徐寿尚的信件也是阐述了这个观点,《狂人日记》创作的意图确实想以小见大成为时代的大宫阙者,对中国文明进行总体抽象把握。但是“吃人”的意象确实来源于中国史实,这一点也不能被忽略。不是因为这印证了狂人日记的真实性和正确性(像吴虞的评论一样),而是因为“吃人”意象的提炼过程实际上涉及到鲁迅对中国民族和文化的现代判断——中国尚是食人民族。这是鲁迅读古史《通鉴》的感悟,也正是《狂人日记》创作的直接起因,而且这是由生物学进而贯穿到文化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双重判断。如果说《狂人日记》代表了五四时代的“反封建”的特点的话,那么这个划时代的特点不在于反封建内容的转移——从政体制度到礼教伦理,而在于反封建的基础和前提是现代知识判断;如果说五四之前的反封建和思想启蒙最主要的冲动是中西方强弱的对比,反封建目的是补偏救弊保国强种,那么鲁迅这里的反封建则更主要的是通过现代知识理念进行的道德价值判断。在这里“西方”由显在的在场退隐为缺席的在场,然而这正是更为深刻的在场。主客体的对比转化为主体对自身的审视行为,但审视之眼是由原来的客体所提供和形塑,看西方已经转变为站在西方看了。这种观念思维的转变有很多知识来源(生物学、进化论等),最直接的应当是人类学。这在时代氛围知识传播和鲁迅个人的思想轨迹中都可以印证。在日本留学期间(1902),鲁迅不仅颇为自豪地把中国称为“文明之鼻祖”,而且认为即使是到了“海禁即开”地鸦片战争时代,就“文化昭明”而言,欧美诸国仍无法相比(13)。然而,在辛亥革命后第二年,由于庚子事变的直接刺激,鲁迅的日记中就出现了国人“举止思想直无异于斐、澳野人”的言词(14)。这个评价转变是比较剧烈的,但是代表了当时普遍的时代观点,鲁迅的思想观点并非是从天而降凭空而生。
1901年以斯宾塞的《群学肄言》和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为基础的有贺长雄的《家庭制度进化论》中译本出版,这是中国第一本有关人类学进化论的著作。1903年京师大学堂出版了魏易、林纾翻译的英著《民种学》(那时“民族学”被译为“民种学”)。种族分类思想在20世纪初的进化论学派思想中占主导地位,构成了中国早期启蒙者“天朝大国”“天下”观幻灭后对“夷夏平等”“世界”等观念的思考起点。人种的起源,成为晚清学术界讨论的一大热点。人类学进化论的思想将世界各民族置于线性单一的体系中,民族之间的差异就被归结为进化程度高低之别,这势必产生“种族优劣论”。到五四时期,这种“种族优劣论”已经延伸成为“文化优劣论”。陈独秀言:我们“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所遗,持较皙种之所为,以并世之人,而思想差迟几及千载”。鲁迅甚至说“若以人类为着眼点,则中国若改良,固足为人类进步之验(以如此之国尚能改良故);若其灭亡,亦是人类向上之验,缘如此之国竟不能生存,正是人类进步之故也。”傅斯年的论述体现得最为明白直接:“人类文明的进步,有一步一步的阶级,西洋文明比起中国文化来,实在是先了几步,我们只崇拜进于我们的文化。——因为中国文化后一步,所以100事,就有99件比较的不如人,于是乎中西的问题常常变成是非的问题了”(15)。
在五四时代,知识界已经习惯把中国民族称为“半开化”或者“未开化”的蒙昧民族。不仅各类社会科学兴起,他们还试图运用他们所涉猎的有关人类学(包括民族学、民俗学)理论知识,对中国民族现状作出科学理智的分析和认识,民族文化的差异被纳入进化论的时间序列中。鲁迅曾在《随感录·四十二》中谈及一位英国医生在一本医书中称中国人为土人,即野蛮人。他说:“但我们现在,却除承受这个名号以外,实是别无方法。因为这类是非,都凭事实,并非单用口舌可以争得的。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鲁迅的论调以及《狂人日记》的“发现”其实带有很浓的时代氛围印记,显然是受到了人类学观点的影响。而救救孩子的呼声,认为完全无污染的人才有可能培养成为真的人,更是和当时的人类学民俗学一个调子。
五四是一个怀疑一切重估一切的时代,怀疑一切的时代背后一定有知识、思想转型的支撑。当鲁迅一代知识分子接过西方整套的知识和话语时(它们被作为天下公理),不被牵连进西方中心主义的认识论结构和权利等级体系是很难,但在这里并不是着意批判鲁迅一代知识分子思想的殖民性,而是想强调,而且正因为如此,科学和知识在现代世界转型中的至关重要性。某种意义上,它是现代世界发生的根本,对于后发的被迫的现代化的国家来说,它的作用效果尤其明显和剧烈也有其重要,这种作用的深刻性和持久性远远超过火药枪炮。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由对西方国家军事国力的臣服到文化的臣服的过程,而是西方文明或者更合适的说是“现代”文明唤醒和锻造出中国新的一代知识分子,而且最终必将带来“现代人”。正是现代价值的内在化导致在文学书写(现代体验的最合适的表达工具)中,从五四开始,“西方”显在的在场开始消失了,文化的挫败感逐渐演变为强烈的自身文化罪感。《狂人日记》可以说开创了中国五四现代知识分子文学书写中的罪感表达。“五四”罪感型的主体是由现代知识及其规定的文明询唤而出的,这种知识带来的理性觉醒一旦发生就会使得主体既无法再用以前的方式看世界,也无法恢复古典的感觉和情感。对于一个同样的现实(中国),透过现代知识对世界的分类和描述,鲁迅一代知识分子却发现了全新的“风景”,并且使得旧“风景”(中国文明的优越)不可逆转地从视野中日渐消失。如果说枪炮船舰打开中国国门后,西洋大观是中国人遭遇的第一次震惊体验,像梦境仙游一样刺激和迷幻(实际上很多近代小说正是以梦境奇遇、奇闻异事的情节方式来处理他们的遭遇西方的震惊感受),那么鲁迅透过知识发现的新风景,则是另一种奇境幻遇。(《狂人日记》现实世界包裹疯狂世界的两重结构,使狂人事件之于常态世界具有一种非正常的奇遇性质。船舰枪炮打开中国人的眼睛,来自帝国的知识则教导了中国人看世界的方式。这是两代中国知识分子两种不同的奇观遭遇,但是就其发生初始带来的冲击而言,后者的震惊感并不亚于前者。正是由于只有新的看世界的方式才能发现新风景,正是出于巨大的震惊感,尽管中国吃人的史实在史书上记载详细丰富,对于中国读书人俯拾即得,鲁迅仍认为“吃人”是他的重大发现,他告知密友许寿尚“此种发现关系甚大,然知者尚寥寥”。“关系甚大,知者寥寥”并不是夸饰修辞也不是危言耸听,很明显,鲁迅意识到了这是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尽管前面的风景他也许还不能描绘清楚,但可以肯定是指向“现代”。众所周知《狂人日记》是批判礼教吃人,然细看之,并没有写实化地确凿指向礼教的哪一方面。毋宁说,吃人奇观的恐怖书写首先是一种疯狂震惊体验的宣泄表达。正是这种情感表达的模糊、非指向性和宣泄色彩使得“吃人”意象只能理解为是对整个中国文明的整体抽象把握,是一个民族寓言。《狂人日记》在现代文学史的起点上同时具有了难以逾越的高度,除了鲁迅个人的艺术水准因素之外,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狂人日记》是历史某一契机上永不再有的最初的惊鸿一瞥。反封建持续了整个现代文学时期,却再难见什么作品具有如此整体的高度批判力,也再难有如此刺激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虽然鲁迅个人认为《狂人日记》是急就章,艺术上比较粗糙,但《狂》还是淹没在一代又一代的赞叹声中,它作为一个界碑一个高峰立在现代文学史上,它保存了从母体文化中宛如被非正常力量抛离出去的人对于世界的最初最新鲜的判断和感受,对陌生化了的母体的痛苦和紧张不安。因此,它确实无可替代。它表征了历史的转折。
注释:
(1)参看《政治无意识》(前言)(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著,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8月第一版,第3页。
(2)最近新翻译出版的德国学者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是又一个典型例子。尽管书中有不少精彩的创见,但在对现代主义文学本质化普遍化的理解下,他对中国现代文学诸多作家的评价考量都成为一种以西方现代文学为标杆的现代化程度的评断(比如,在中国作家文本中寻找呼应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若干意象和主题、技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具体文本所应对的特殊的中国历史境况。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问题,笔者(受王斑对美学概念的分析的启发,见《历史的崇高形象》孟祥春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3月第一版)侧重于把现代性在中国文学中的发生看作是一种话语实践,是一系列应对具体历史境况的招式和姿态。《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
(3)《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赵园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1版,第11页。
(4)实际上,布洛赫在其著作《封建社会》中就指出,欧洲对与“封建主义“的批判也是一种泛化的语言上的误用,后来变成了越来越广泛的用法。布朗在为此书作序时也说道关于“封建”, 第一,这个词语的定义多种多样,已经交得混乱和无用;第二,它代表着一种武断的建构,将它强加在中世纪史上,只能起到歪曲事实的作用。([法]布洛赫:《封建社会》(中文版),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99页、第5页。)由此可见,泛化封建观实质上与现代性有密切关系。
(5)《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第33页。
(6)(8)茅盾:《读<呐喊>》,1923年10月8日《时世新报》副刊《文学》第91期。
(7)张定璜:《鲁迅先生》,1925年1月24、25日《现代评论》1卷7期。
(9)文化震惊 culture shock 一词,是社会学家卡勒富·奥博在1960年首先提出来的。是指个体进入一个新的文化环境时可能产生的混乱与迷失。他指出文化震惊引致的六个情况:1、因为心理上要适应而产生焦虑。2、感到失去原有的朋友、地位、工作和拥有物。3、对新文化或其成员产生抗拒。4、角色和角色期待、价值、感受和身份认同产生混乱。5、意识到文化相异之后,会惊异紧张甚至厌恶愤怒。6、因为不能应付新环境而觉得无助。转引自:(加)梁丽芳《私人经历与集体记忆:知青一代人的文化震惊和历史反讽》,《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10)转引自季广茂《异样的天空——抒情理论与文学传统》,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一版,第198页。
(11)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28—329页。
(12)鲁迅全集《坟》。
(13)1902《中国地质略论》。
(14)1912年6月27日,鲁迅日记。
(15)参见《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民俗学语境》,刘颖著,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一版,第50——52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