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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的“传统”

2009-04-01

文艺争鸣 2009年3期
关键词:传统文化

谢 冕

说不尽的辉煌

大河从上游涌来,茫茫苍苍,杳无涯际。这很像是中国的文化传统,浩浩荡荡,从遥远的远方奔流而来,又向着更远的远方奔流而去。中国文化传统是不可言说的,我曾试图用非常简单的叙述来概括它,一开始就受到了挫折。最简单的方式难以表述,也许用更繁复的诠释情况会更糟。于是只好放弃,还是回到抽象的“博大精深”上面来。这是我们面对辉煌的无奈。

世代先人创造的中华文明,是迄今尚在发展的、而且历史最悠久、也最具活力的人类文明。我们现在仍然沐浴着它的光辉,享受着它的泽惠,而且也想用自己微薄的心力赓续和丰富这一文明的进程。忘了是在山西晋祠,或者是在敦煌莫高窟的130窟,还是在别的什么废墟的地表上,那里展示着历代挖掘现场的留存,分别标明这是商周,那是秦汉,那是唐宋,几千年的文明史就这样生动具体地展示在我们面前,那真是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刻!

我们通常觉得西安或者咸阳很古老,那里有未央宫的恢宏让人遐想,或者还有阿房宫的悬念引人神往。可是到了中原腹地,例如到了河南,我们知道还有比秦砖汉瓦更古老的文明。在河南安阳小屯村,洹水流过村庄的北部,突然蜿蜒向南,再向东。那里有一片台地,那是殷商时代的皇城宫殿区,总方圆达27万平方米。从那里挖出无数的文化珍宝,遥远地诉说着中华文明的久远和辉煌。

单以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墓为例,从那里挖出的随葬品就达近两千件之多。(1)妇好的名字见诸铜器铭文,这些铭文记载的事实,在小屯出土的甲骨文中也得到印证。说到甲骨文,这原也是小屯这一带的“特产”。它是汉字的始祖。除了长期流转中的散失,单以存放在故宫中的甲骨,1974年从仓库中清理出来的,总计就达19494件。(2)除了妇好墓,除了甲骨文,这里还有羑里城,是文王演周易的地方。这时我们方才知道,秦砖汉瓦还不是遥远,还有比遥远更远的。

秦汉都不在话下了,遑论唐宋,何况明清!我们当下挂在嘴边的、荧屏上铺天盖地的清朝,康雍乾嘉盛世,好像才是昨日。而它的历史却比美国的整个历史还要长。这真是让人沉醉的久远的华丽!前些日子,我曾沿着河西走廊走了一个来回。在汉玉门关的遗址,遥望静卧在祁连山下的古董滩,我知道在那里至今还可以拣到汉代的铜钱,以及更多的关隘废墟的残砖碎瓦。我曾在一篇文字中感叹过这远古的辉煌:时空瞬变,沧海桑田,旧日城郭,甚至山形水态,都堙没不可考了,而那一切的华美与生动,却在诗人的篇章之中获得了永生——

有趣的是,在史学家眼中“迷失”了的,却在诗人那里“寻找”到了。那些草滩,那些烽燧,那些旧城,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茫然不知所在,却硬是被诗人“定格”在他的作品中:岑参的“苜蓿烽边逢立春,胡芦河上泪沾襟。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煞人。”这里的胡芦河、苜蓿烽、立春、沙场等等时间和地点,都为考古提供了佐证。这回是诗人帮助了考古学家。(3)

中国的文化传统因它的丰富和深远,的确造成我们言说的困难。我们既无法“简述”,甚至也无法“繁言”,也许举一斑以窥全豹,是唯一讨巧的办法。以中国绘画为例,中国画的独特,不仅在于它的历史久远和它曾出现过诸多杰出的画家,而最重要的是,由于它无与伦比的寓极繁复于单纯的奇妙。一张宣纸,一支竹毫,简单的黑白对比,造出了满纸烟霞,无边锦绣。这就是我们的绘画,它以无可替代的传统性旷世而独立!

至于中国的园林艺术,用最通俗的话来形容,就是把大自然的壮丽和丰富“缩微”到有限的空间、诸如街区乃至庭院中来。中国的建筑讲求对称的效应,而园林艺术则崇尚自然,它由建筑、山水、园艺乃至书法、绘画、楹联、诗词等组合而成,每一座园林都是一件立体的、综合性的艺术品。陈从周在他的《说园》中精到地论述了中国园林艺术的动静、疏密、曲直以及花木山石的配置等的组合性特点:

万顷之园难以紧凑,数亩之园难以宽绰。紧凑不觉其大,游无倦意;宽绰不觉局促,览之有物。故以静、动观园,有缩地扩基之妙。而大胆落墨,小心收拾(画家语),更为要谛,是宽处可以走马,密处难以藏针(画家语)。故颐和园有烟波浩淼之昆明湖,更有深居山间的谐趣园,于此可悟消息。(4)

还有,我们的话题不妨涉及中国独特的文字。汉字是形、声、义多种元素综合而成的一种语言工具,它不仅是语言的载体,而且本身又有极高的审美性,即既是实用的,又是欣赏的。汉字和中国绘画、中国园林一样,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一种造型艺术。汉字借助具象的形体,为使用者提供直观的视觉展示,即所谓的“发人妙悟,引人入胜”。汉字的真正妙趣并不完全是在笔划形体上,更多的是在它的字形与民族历史文化以及汉语的关系上。“汉字是人类最早使用的文字系统中寿命最长的。”(5)可惜的是,汉字的优美造型,在当代的汉字简化过程中,以及近来的商业广告的恶意破坏中,受到了严重的拆毁。

我们这里例举的品类,只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沧海之一粟。我们的话题,尚未涉及那些博大而华彩的历代的中国服饰文化传统,那些弥散在广大民间的无名艺人手工制作的刺绣艺术、陶艺艺术、剪纸艺术、还有浩如烟海的民间曲艺和戏曲艺术,那些流传在山南水北的民间故事和歌谣,还有世代相传的那些民间俚曲,无比丰富的武艺传统,那些享誉全球的烹调艺术和中国传统医学,以及正在不断申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此等等。

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一份报告表明(6),国家文化部已在2007、2008两年内先后公布了226名和551名代表性传承人。其中涵盖了民间文学、杂技和竞技、民间美术、传统手工技艺、传统医药等五大类。报告谈到了这些遗产在长期的发展和传承过程中,也留下了大量的实物和物质载体,如民间美术中的绘画、雕塑、手工艺品;民间戏曲中的剧本曲谱、乐器、戏服、古戏台等。“每一件实物和载体都是劳动人民智慧和创造力的结晶。”(7)由此可见蕴涵之丰。这份报告也涉及这些遗产当前存在的危机:

伴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西方强势文化强力扩散,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和商业行为的侵袭等,都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构成了严重威胁。剪纸、年画、皮影、傩戏等民间艺术随着它们生存环境的改变而日渐式微;陕北道情、陕北说书等一大批稀有的民间剧种和表演形式正在衰落或被同化。(8)

至此,我们的叙述尚未涉及中华文化最为瑰丽的那一部分——极为丰富的、美轮美奂的文学和诗歌传统。人们关于中华诗歌传统的言说,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元曲的评价,千百年来中外专家的论述已经车载斗量相当充分。在这些绝世的绮丽面前,任何的赞辞可能都意味着多余。

长安城里那一片皎洁的月华,历经千载而美丽依旧,那月光下渭河岸边千家万户的捣衣声,至今仍装饰着我们的梦境。大漠孤烟,春雨江南,锦官花重,赤壁月清。幽州台前的四句短语,道出了旷古的忧愁;浔阳江头的一曲长歌,寄托着普世的悲心。中国的诗歌传统,经历了数千年的铸造锻炼、鼎新革故,格律极齐整,风格极多样,技艺极成熟,韵味极悠长,它所到达的范式和境界,称得上是:真正的“不可企及”。

铁马秋风的悲慨,醉卧沙场的豪情,最难忘,是那一曲骊歌,折柳霸陵,留下了万里相思。这都是中国诗中意境。有唐一代,诗臻至境,一下子就送出了一位诗仙,再加上一位诗圣,与他们同时出现的,是阵容和声势都极为浩大的、而且创作水准不相伯仲的诗人群。但这决不意味着中国的诗歌的已到极限,再无发展的空间了。唐诗之后有宋词,宋词之后有元曲,中国诗歌就这样变着花样生生不息地向前延伸。

李贺出现在李白、杜甫之后,他的短暂的生命,犹如一道流星,依然划出令人目眩的光亮。在他死后十五年,作为同代人、同样是诗名显赫的杜牧,不惜用最高级的赞誉,来表达他对前辈的倾慕——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纂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黟殿,梗莽邱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口去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贺复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瘐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9)

仅此一例,可见诗歌传统的绵延和繁盛。中国有诗的传统,更有文的传统。作为主导形态的中国散文,同样有着异常光辉的历史。中国文的传统也和诗一样,是不可尽述的,这里引用明朝茅坤论述古代中国散文的一段文字,是想从另一个角度作一个补充。当然这也是面对无尽辉煌的一种取巧的办法——

屈宋以来,浑浑噩噩,如长川大谷,探之不穷,揽之不竭,蕴藉百家,包括万代者,司马子长之文也。闳深典雅,西京之中,独冠儒宗者,刘向之文也。斟酌经纬,上摹子长,下采刘向父子,勒成一家之言者,班固也。吞吐骋顿、若千里之驹,而走赤电,鞭疾风,常者山立,怪者霆击,韩愈之文也。巉岩山则山历,若游峻壑削壁,而古风凄雨四至者,柳宗元之文也。遒丽逸宕,若携美人宴游东山,而风流文物照耀江左者,欧阳子之文也。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浩浩洋洋,赴千里之河而注之海者,苏长公也。呜呼,七君子者可谓圣于文矣!其余若董、相如、扬雄诸君子,可谓才问炳然西京矣,而非其至者。(10)

说不尽的重负

我们就是这样在说不尽的辉煌中满足着并陶醉着。传统令我们富足,这种富足令我们窒息,甚至造成了我们的愚钝,这主要是全民由此形成了因自足而拒绝、进而封闭的心态。当世界在工业革命的浪潮中阔步向前的时候,我们依然陶醉在中央帝国万方来朝的孤绝之中。这样的情绪一直延伸到列强的舰队开到了国门。我们依然坚信着“外国有的,我们早就有了”的神话。我们一直拒绝外来的事物,一直享受着“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自足。

最先觉悟的人不是帝国的皇帝和王公大臣们,也不是那些割据称雄的军阀们,而是一批多少了解一些外界事物的文人。但是他们对于传统的反思,引来了保守势力全力的反扑甚至屠杀。1898年的惨烈血案,就是这样产生的。光绪皇帝的死因,最近已经披露是由于毒杀。那罪名便是他企图修改祖宗的成法。

最先看到辉煌篇页上的斑斑血迹的,是鲁迅那一代人——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11)

鲁迅的可贵之处是他的置身其中,介入了自我的反思:“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已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12)

这些话,出现在1918年4月,是五四运动爆发的前夜,可以说是觉世的先声。“吃人礼教”这个词组过去经常出现,现在已很生疏了。所谓“吃人”就是泯灭人性,而扼杀人性的,就是我们文化传统中的某一部分,也可以说是封建礼教核心的那些部分。后人多半不能理解鲁迅当年的愤懑,也很难理解陈独秀的激烈,因为我们未曾感同身受。

我们很容易把他们的言论归结为偏激,因为我们没有那种切肤的痛感。封建秩序中无视人的最起码的权利和价值的事实,在在都是。例如三纲五常,就是封建礼教中的核心,三纲整个就是糟粕,五常则要加以分析。三从四德是专门用来整治妇女的律则,“三从”使妇女的一生都附属于男子,至于“四德”,则指道德、言行、颜容、妇功四个方面的基本规范,其中也有不少的糟粕性。

单就恋爱婚姻的不能自主而言,就造成了多少的悲剧。五四那一辈人几乎都有逃婚寻求自由的经历。何况,传统文化中最具“中国特色”的太监和裹脚,是在形体上给予两性最无端的轻蔑和损害。这就是永远辉煌的中国文化中最为阴暗的一部分。

批判传统、乃至否定传统的思潮其源盖出于此。就在于一些时代的先驱者觉察到了这种辉煌中的阴暗。这种觉察与当日的艰危国势猝遇,便燃起了五四那一场批判旧道德和批判旧传统的熊熊烈火。用今天的眼光来责备以往的过激很容易,但理解那场革命中的那种忧思和焦虑的原因却十分困难,这是一道相隔百年之遥的难以逾越的代沟!

清季道、咸以还,接连不断的丧权辱国使国人蒙羞,于是奋起寻找病原。首先找到的便是传统文化的“吃人礼教”的事实。于是贬损国学和国粹,乃至亵渎孔圣并使之与革命运动汇合最后甚至发展为暴力,乃是当日的一种时尚。1927年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描写了“无数万成群的奴隶——农民,在那里打翻他们吃人的仇敌”的事实,这是辛亥革命以来从未有过的气象:把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跑到土豪劣绅的家里,也敢在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滚一滚,还捉人,戴高帽子游街,文章的作者对此抑不住由衷地赞赏:

农民主要的攻击目标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旁及各种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里的贪官污吏,乡村的恶劣习惯。这个攻击形势,简直是急风暴雨,顺之者存,逆之者灭。其结果,把几千年的封建地主的特权,打得落花流水。(13)

这种急风暴雨式的袭击,并不止步于在政治上打击地主阶级,而是扩展为对于传统文化的颠倒和反抗。它的涉及面相当广泛,在“农民诸禁”中,除禁牌、赌、毒外,还有花鼓、轿子、煮酒、熬糖、酒席以及限养猪羊,甚至于农村打春、赞土地、打莲花落、傩神游行、烧纸、春联、鞭炮,等等传统的民俗文化无不列入。可以看到,后来文革中的那一切花样,早在数十年前都预先进行了“演练”。

为了拯救国运,重铸民魂这一目标,当年的先行者不能不面对国民心理积弱的探寻(例如“做看客”或“吃人血馒头”)。他们一路追溯根源,终于挖到传统文化这一“病灶”上来。于是批判、否定、以至于破除、毁坏,愈演愈烈的针对文化传统的革命行动,造出了空前的声势,而最后在文革中演变为灾难。在革命的旗帜下,以传统文化为对象的大批判和大变革运动风起云涌,一直延续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往的传世珍宝如今是弃若敝屣。十年动乱,对于传统文化来说,是一场毁灭性的劫难。

因为革命,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来了个180暗拇笞弯。从五四开始,愈演愈烈。事情发展到了延安,那时为了应对艰难的生存环境,对文化政策做了适应工农兵方向的调整。这种调整可能意味着文化的倒退。因为就这一群体的文化水准而言,他们和传统的精英文化隔着长长的距离。这就决定了政策的基本定位,即必须面对那些低层面人群的文化需求。那时的“改造京剧”和批判“大洋古”,以及非常广泛的以“喜闻乐见”为指针的文化策略的制定,无不以此为坐标?

随后,革命者把这种破坏性的激情带进了取得胜利的城市。这些胜利者不仅看不惯那些西方的文化传统,他们也看不惯土生土长的中国传统文化,包括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牌楼(尽管他们可能内心和情感上迷恋,而革命的理性使他们在行动上否定)。如同那些文人从历史的书页中读出了“吃人”,他们在这些不尽的辉煌中读出了:剥削、压迫和血腥。英法联军毁灭了圆明园,而我们却是亲自动手拆毁了北京城墙。在革命激情的支配下,什么东单牌楼、西单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稀里哗啦,全拆!

在这样的势如破竹面前,别说是一个梁思成,就是十个、一百个梁思成也无济于事。梁先生没有活到文革,他没有经历过那样狂风暴雨的扫荡。他也不会知道马寅初先生晚年亲手焚烧《农书》的悲烈。那是一个烹鹤焚琴的年代。在“破四旧”的号召下,充满破坏激情的造反者,以荡涤中华的文化精髓为快意,他们“大批判”的刀斧甚至砍向了至圣先师的碑碣!

传统就是这样,给我们提供无尽的滋养,又造成了一代又一代的沉重。五四的觉醒,引发了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深切反思,人们从以往无条件的、奴性的皈依和膜拜中走出来,开始用一种理性的目光审视那无边的辉煌。于是,以往的“熟知”和“亲切”,开始变得“遥远”甚至“陌生”。激进的人们试图反抗和抛弃这一因袭的重负,他们于是成为革命者;另一些人则因为固守和试图否定这种革命,而被谥之为“遗老遗少”。

但是由于批判和否定传统的力量与当日的国情以及人们的忧患心态有紧密的关联,激进的一方最后占了上风。中国近代以来开始酝酿并形成的新文化,终于“战胜”绵延了数千年的旧文化而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种情势的形成,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20世纪20年代以后,由于阶级斗争意识的引进,人们对于传统的态度,开始有了重大的、非常复杂的变化。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分析和认知,由于阶级斗争观念的渗入,开始对此拥有了明确的“敌意”。从批判传统,到视传统为寇仇,乃是一个可以理解的、顺理成章的过程。

事实上,在我国革命的两个阶段,即新民主主义阶段和社会主义阶段,文化战线上都存在着两个阶级和两条路线的斗争,即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文化战线上争夺领导权的斗争。……要破除对中外古典文学的迷信。斯大林是个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他对资产阶级的现代派文艺的批评是很尖锐的,但是,他对俄国和欧洲的所谓的古典著作却无批判地继承,效果不好。中国的古典文艺,欧洲(包括俄国)古典文艺,甚至美国电影,对我国文艺界的影响是不小的,有些人就当作经典,全盘接受。我们应当接受斯大林的教训。古人、外国人的东西也要研究,拒绝研究是错误的,但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14)

这些话语以唯一正确的方式判定传统文化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属性,而且以同样权威的口吻宣告了对于传统的虚无主义的观点。以江青为代表的文革极端分子,他们在最革命的幌子下否定一切传统的继承,宣告了他们所制造的“新纪元”的神话:(15)

我们以做一个彻底的革命派而感到自豪。要有信心,有勇气,去做前人所没有做过的事,因为我们的革命,是一次最后消灭剥削阶级、剥削制度,和从根本上消除一切剥削阶级毒害人民群众的意识形态革命。——社会主义的革命新文艺,这是开创人类历史新纪元的最光辉灿烂的新文艺。

说不尽的忧思

然而,人类文明史的事实从来都在证实,文明是延续的,文化是承传的,文艺从来都不是从零开始,从来都不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中国的文艺走出了绝境,那时天边飞起了一片早春的云霞。诗歌,还有绘画,成为了文艺改革的报春燕。在肃杀的严寒中,首先露出稚嫩的芽苞的是《今天》和“星星画展”。它们向人们宣告了一个文艺新时期的到来。

但即使是那些令相当多的人们惊呼“不懂”和“古怪”的诗和画,事实证明它们也并非是自天而降的。这些文艺变革的先行者,也是经过长期的孕育和积累的产儿。就以当时被称为“朦胧诗”的诗歌而言,它同样是中国新诗伟大传统和世界现代主义诗歌遗产的延续,而绝非无源之水。这些,已有很多人(包括“朦胧诗”的作者本人在内)论及了。(16)

20世纪80年代有一份刊物发表过著名的“断裂问卷”。许多年轻的作者表达了他们对于传统的轻蔑和漠视,这些轻蔑和漠视甚至包括鲁迅和闻一多在内。(17)这些言论并不说明他们的勇敢,而恰恰说明他们对于历史的无知,以及对于自身成长的不愿正视。我认识的许多新时期的作家诗人,在问及他们接受那些前辈的影响时,他们的表现非常令人失望——他们耻于承认即使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他们宁肯宣布历史是从他们开始的。

他们是从文革的阴影中走出的,他们同样不愿承认阴影的存在以及阴影对他们的遮蔽。而历史的真实性却在不断地提醒人们,历史是接连不断的长流水,不仅诗歌和文学,也不仅绘画和艺术,而是全部的文明史和文化史。梁思成先生这样谈到中国的建筑:

艺术创造不能完全脱离以往的传统基础而独立。这在注重画学的中国应该用不着解释。能发挥新创都是受过传统熏陶的。即使突然接受一种崭新的形式,根据外来思想的影响,也仍然能表现本国精神。如南北朝的佛教雕刻或唐宋的寺塔,都起源于印度,非中国本有的观念,但结果仍以中国风格造成成熟的中国特有艺术。艺术的进境是基于丰富的遗产上,今后中国建筑亦不能例外。(18)

梁先生语重心长,他的言说无可辩驳地判定,所有的创新都无法离开丰富的遗产,我们所有的创造都来源于深厚的传统,古今中外,无不如此。这里有一个关于日本园林艺术的论说,也从另一侧面印证了上述论点:“日本明治维新之前,学习中土,明治维新后效法欧洲,近又模仿美国,其建筑与园林,总表现大和民族之风格,所谓有‘日本味”。(19)

这些前辈的见解不仅能为我们解惑,而且能奠定我们的信心。长期的“革命”和肆无忌惮的破坏,造成了我们与传统文化的真正的断裂。几代中国人、包括新一代的知识分子,成为了对传统文化少知甚至无知、或者至多是一知半解的、与中华文化隔膜的一代人。他们是阅读“白话史记”或“白话唐宋文”之类的读物成长的。他们不会直接阅读古文,不会写文言文,不会使用毛笔,也不识繁体汉字。有时,他们为了表示深刻(表明他们“懂得”繁体),把“皇后”写成“皇後”而不知其耻。

记得当年,我在报端读到廖承志先生写给蒋经国先生的公开信,那信是用文言写的。文采风流,锦绣典雅。兴奋地读过,一面惊叹国中尚有此等文笔,一面又不免为鲜有继者而担忧。20、21世纪之交,由于国门开放,中外文化的大流通,思想和学术的禁戒少了,不再视西方文化为洪水猛兽,于是,可口可乐、皮尔-卡丹、星巴克,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充斥了中国的了通衢大道,僻远街巷。摩登仕女,白领佳人,一时竞为时尚。

中国的房地产商自也不甘落后,他们不避崇洋媚外之嫌,纷纷给自己的产品起了洋名。北京是首善之区,万事领先,此事亦不例外。以我所在的小区为例,人们戏言:“一不小心,就从法国来到了德国,从欧洲误进了澳洲。”至于我本人,则更为尴尬。每逢询及住处,总是支吾其辞,回答之前总要加上:“不好意思,很无面子,我住——(一个毫不相干的外国地名)”。

我们的文化生态出现大的失衡。一方面是由于长期的革命批判造成的对于传统文化的偏见和警觉尚未消隐,一方面则是沟通和引进造成了普遍的“温柔地占领”的泛滥。当今的这种倾向,我们的前辈早有预警。梁思成先生有一段话是对传统的建筑说的——

近年来中国生活在剧烈的变化中趋向西化,社会对于中国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艺多加以普遍的摧残。虽然对于新输入的西方工艺的鉴别还没有标准,对于本国的旧工艺,已怀鄙弃厌恶心理。自“西式楼房”盛行于通商大埠以来,豪富商贾及中产之家无不深爱新异,以中国原有建筑为陈腐。他们虽不是蓄意将中国建筑完全毁灭,而在事实上,国内原有很精美建筑物多被拙劣幼稚的所谓西式楼房,或门面,取而代之。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改逾半,芜杂可哂,充满非艺术之建筑。纯中国式之秀美或壮伟的旧市容,或破坏无遗,或仅余大略,市民毫不觉可惜。(20)

梁先生这些话说在六十多年前,而后的中国建筑历经大跃进、文革、以及历次的“旧城改造”、房地产开发等损毁,先生当年所说的“逾半”,恐怕已是“殆尽”了。更可怕的是那些假建设之名出现的实际是破坏的行为,例如桂林城中的某宾馆,杭州西湖北山麓某饭店,都是缺乏远见的对于自然环境的破坏和污染。

这种传统文物损毁的涉及面,当然不止于建筑和园林,而是一种阴暗对于辉煌的全覆盖。这引发了我们不尽的忧思。历史走过弯曲的道路。我们勇进,狂奔,受阻,踌躇,蹒跚,经历了百般的挫折和磨难,终于又回到了五四前的那个原点。我们不得不重新面对那无尽的辉煌,思忖着怎样以更为成熟的姿态接受或是批判,吸取或是承续。

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由于一贯的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动机,也许由于某个权威的倡言,以为21世纪真的就是东方文化的世纪了。人们于是开始大谈国粹:《三字经》是国粹,京剧是国粹,孔孟之道也是国粹。寿文化、福文化、孝文化、龙文化,遍地开花的文化热。均源于对于国粹的普及和远播的愿望。有一个时间,教育领导部门大力推行“京剧进课堂”,而提供给学校的京剧段子,竟然有一多半是“革命样板戏”,这一举措成为一时的热门话题。

最让人揪心的是当今的所谓“国学热”,某些学人利用国学讲台,进行了明星式的关于传统国学的演出。当前这种把国学时尚化的倾向,已经引起学界的警觉和忧虑:

国学是精英之学,国学的普及是精英文化的普及,而不是将国学变成市井时尚。——凡属时尚的东西,都是短效行为。而国学是中国悠久的文化积淀,传之数千年的文化遗产,自有一定的尊严,非如此又何以得到后人的尊重——问题不在民众怎样做,而是国学面临商业大潮的冲击,需要研究者呵护,自重,不要随波逐流。要知道,反对国学复兴的,未必伤及国学本身,而将国学时尚化的,却可能毁坏国学。(21)

各地都在大兴土木,打造各自的城市名片和旅游品牌,于是开始挖掘祖传的遗产。造庙之风大盛,祭祀的典礼一个连着一个。人们争先制造假古董。包括挖掘《金瓶梅》的遗址和展示西门庆的菜谱,以及包括扩建和整修鬼城的计划在内。人们是拆了盖,盖了再拆。有一段时间播放《西游记》,于是到处盖起了拙劣的“西游宫”,不经风也不经雨,瞬间就成了破烂。这样的“产品”比比皆是。都是一阵风的短期行为。

关于这种乱搭乱建的风气,陈从周先生也有过精彩的言说:“今不能证古,洋不能证中,古今中外自成体系,决不容借尸还魂。不明当时建筑之功能,与设计者之主宰思想,以今人之见强与古人相合,谬矣!”(22)

五四初年,我们怀着大破旧物的决心,“别求新声于异邦”,以为走出古人的阴影就可以获得民族的新生。当年的确是把问题想简单了。单以新诗的创立为例,我至今还同意胡适先生的看法,认为较之政治等等,新诗的创立乃是辛亥革命后“八年来的一件大事”。但是结果呢?结果是旧诗并没有消失。许多写新诗的人,如郭沫若、何其芳,到了晚年都写起了旧诗。记得王瑶先生亲口对我讲过,五四以后,人们以谈论和写作旧诗为耻。

这真的是回到了事情的原点。说一个我亲历的感受吧。我家靠近圆明园,那里每年都举行荷花节。每年到了节期,总竖起巨大的十四个牌匾,上面写着杨万里的诗句: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每次经过,总有一个受刺激的想法:我们就这样向着遥远的古人借他的智慧过日子!

年节中,各地都用旅游点来招引游客,某南方大报通栏打出广告:“卅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一看就知是套用了王渔洋的旧句,(23)这倒也罢了。广告对“听钟声”和“敲新年钟”均明码标价,其中敲钟的价目最有趣:“共108下,逢‘8钟声敲一下380元,不逢‘8钟声每敲一下280元(第一至第八下新年钟声由冠名单位敲响)”。当文化成了商品,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注释:

(1) (2)据记载,妇好墓掘出的随葬品总计1928件。其中青铜器468件,玉器755件,骨器564件,宝石、象牙器、石器、陶器和蚌器数百件。妇好在武丁六十四个妻子中的重要地位,“并不是靠美丽、娇媚获得的,勇敢和睿智奠定了她的王后基座。”见苏瑗著:《殷墟之谜》。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第23-25页,第61-64页。

(3)谢冕:《敦煌诗选-序一》。见纪忠元、记永元编《敦煌诗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9月,第2-3页。

(4)陈从周:《说园》,同济大学出版社,1984年11月,第12页。

(5)张猛:《汉字趣谈》。见《中华文明之光》,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第2版,第286页。

(6)(7)(8)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专题调查组:《守护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专题调研报告》。《光明日报》2008年12月9日。

(9 )杜牧为李贺诗集作的叙文。见叶葱奇编订《李贺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1月,第356页。

(10)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

(11)(12)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9页,第12页。

(13)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4页。人民出版社1952年7月重排本,1966年7月改排本,1967年1月,北京第2次印刷。

(14)(15 )见《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人民日报》1967年5月29日。引自谢冕 洪子诚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选》,第632-63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12月,第637页。

(16) 这里有几份材料可以说明“朦胧诗”与诗歌传统的关联:“70年代初,北京青年‘地下阅读黄皮书同时在白洋淀展开。除去被查封的《奥涅金》、《当代英雄》、《红楼梦》等外,这些青年还读到了刚刚译出供‘批判用的《麦田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在路上》、《娘子谷及其他》、及一些现代派诗作。这些自由不羁的灵魂诉说,使他们饱享了偷食禁果的快乐,也开启了他们的心智。”(陈默:《坚冰下的河流》,《诗探索》1994年第4期,第160页。)“早在1970年前后,我们这些朋友突然将‘文革前十七年出的所有的有点价值的书都翻出来了。古今中外,哲学和社会科学、历史和政治方面的凡是有些价值的书籍,甚至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不知从哪个渠道在我们之中流传开来。这些书极大地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和思维。”(甘铁生:《春季白洋淀》,《诗探索》1994年第4期,第150页。)

(17)20世纪80年代某个诗会上,有人针对郑敏先生发言,质问道:“你那个闻一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18)梁思成:《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中国建筑史-代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

(19)陈从周:《说园-五》,同济大学出版社,1984年11月,第123页。

(20)梁思成:《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代序》,见《中国建筑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

(21)刘志琴:《国学何须时尚化——从“汉服运动”说起》,《中华读书报》,2008年12月3日。

(22) 陈从周:《说园-三》,同济大学出版社,1984年11月,第47页。

(23)王士祯:《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二首》其二:“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渔洋精华录集注》(上)。齐鲁书社,1992年月,第146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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