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大地沧桑巨变的诗史——序秦中吟《攀登兰山》
2009-03-31杨金亭
杨金亭
综观三千年诗史,有关乡土乡恋亦或田园之作,可以说是一个贯穿古今的永恒主题。我所交往的从农村走出的诗友中。不论风格如何不同,几乎都有关于故乡热土的诗作。其中写得多,而且佳作亦多,给我这个有了30多年编龄的诗歌编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是自称燕山痴子的刘章,一位是自号贺兰山之子的秦中吟,两位都是新旧体诗成绩卓著的两栖诗人。刘章是《诗刊》复刊时的老同事,我们时有诗歌唱和,对于彼此的创作,也有文字评说见诸报刊。我和秦中吟先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关于新诗的文字之交。到后来,便有了一系列诗词研讨会上的当面交流之缘。算起来,已经是有了三十年可以见心明志,且于艺术观点,乃至意识形态,都称得上颇为投契的老朋友了。前几年,我的《虎坊居诗草》出版,曾得到过他知人论世的评论,奖誉过多,令我汗颜。最近,读了他以《攀登兰山》为题的第三本自选集。为了完成一年前早已答应过的写序的任务,又补读了他先期寄赠的30万字的评论文集。不禁对这位熟悉的老友的诗、论成就钦慕之余,更要刮目相看了。秦中吟不仅是一位在诗歌界久孚众望的两栖诗人,而且是对中西哲学、美学有着深厚学养的诗歌美学理论家。他有创作甘苦的生命体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又能够使之上升为理论,对诗之为诗作规律性的把握。难得的是,他以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理论为指导,总揽并研究了新、旧体诗的创作现状,针对其中带有倾向性的问题,写出了多篇具有先进文化导向性的专题研究文章,又能够从诗歌文本出发,“披文以人情”,写出了多篇知人论世,真正切合实际的诗人论和作品论。对推动社会主义诗歌建设,特别是推动旧体诗创作。完成从传统向现代的历史性转化,作出了独特的文化贡献。
秦中吟爱诗如命。有一首题为《感怀》的五绝写道:“朔方居已久,离去割心疼。黄土风光好,销魂在笔耕”。又有一首涉及到他的笔名的七绝:“十首秦中定正声,声声俱是爱民情。余生巧借无赊望,当作吟鞭策力行”。(《读白居易‘秦中吟》)这可以看作秦中吟痴迷于诗以及关于诗与人民的意义的自白。诗。本来是一种生命境界的外射,或谓之抒情主人公心血的流淌。有如清代黄仲则形容的“缠绵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那样,是一个虽风雅却劳瘁的苦差事。诗人却别有所悟。认为这是一种苦中有乐的“销魂”韵事,而从揭示“秦中吟”笔名由来的那首七绝中也可以看出,他写诗,绝不是为了一己之“销魂”,而是追求白居易首倡的“为时”、“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发扬光大。难得的是,他的诗词早已超越了所谓“写中心、唱中心”的政治说教。秦中吟是诗歌美学理论家,他懂得真正的诗,是合目的性、合规律性的诗歌审美创作。对于诗歌艺术。他有着从必然到自由的全方位的把握:他有着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前进方向的自觉;“诗言志”,“诗缘情而绮靡”的诗歌自身规律的自觉:现代语境下,熔铸现代文言的自觉。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标志着诗人创作走向成熟的诗歌审美自觉,诗人才能够切人生活,与时俱进,净心妙悟,用自己的声音为人民歌唱。他的这本新作《攀登兰山》或许因为西北方音的习惯问题,尽管还有个别字音出律,有待进一步谐调,但这并不影响在他为自己设定的诗意攀登目标:“只在追求精神,走出封闭自我,开拓视野,呼吸新鲜空气,看兰山新的风貌,寻找新的意象。表现对她新的体验、感受,唱出贺兰山之子特有的新声”诸层面上,在诗的意象提炼和意境开拓上,都更上层楼。进入一个更新更美的艺术境界。其中佳作所显示出的纯朴、粗犷、雄健大气的风格,便足以列入世纪之交崛起于西部诗坛以王亚平为代表的实力派诗人的诗作之林。
古人在论诗书画风格形成之原因时,似乎很强调一条,叫作“得江山之助”。由于滔滔黄河水,巍巍贺兰山,以及西北黄土高原地缘神态的相摩相荡、呼吸与共,秦中吟所追求并逐渐形成的纯朴、粗犷、雄健、豪放风格的作品中,无不贯穿着和西北山河大地风神相似的“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的地方特色。古人云:“将核其论,必征言焉。”秦中吟的诗词,题材面很广,他所运用的旧体,如律绝、古风歌行、词中长调小令在与所选题材相对应时,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为之找到最和谐的形式。然后通过“窥意象而运斤”的意象思维,创作出“真善美”和谐统一的诗作。秦中吟是关于西部田园诗和新边塞诗的倡导者和理论鼓吹者。他的集子中,佳篇多多,堪称不同凡响既新且美之作,也多集中在新田园、新边塞诗两个题材领域。那我们就结合具体文本,一睹其风格独具的艺术特色。
先说田园诗。
诗人心中有一个与生俱来,与日俱增,与时俱进的,对生于斯、长于斯,奉献于斯的宁夏大地母亲的乡土情结。记得他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凤城六月雪花白,香气袭人化不开”。(《槐花》)“醉人风气浓难化,粘住太阳不落山”。(《瓜香果甜》)我想,这“化不开”、“浓难化”的。岂只是规定情景中的“风城六月雪花”,亦或“瓜香果甜”的“醉人风气”!而且是诗人对家乡梦惹神驰、爱得深沉的那个剪不断、理还乱,以至于“化不开”、“浓难化”的乡土情结,日久天长,逐渐孕育为对家乡山河、田园人文无限崇拜的心灵琴弦,握拨一弹,歌唱乡土田园的真诗,便联翩而出。难得的是,秦中吟的田园诗,打破了小农经济牧童、牛背、炊烟、茅屋……旧田园牧歌式的审美惯性,而是能够站在新时代、新世纪的高度。从西部大开发的大背景。宁夏大地发生的沧桑巨变中,感受并汲取了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的生活美和理想美,进而升华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现代田园诗的。集子中《新田园诗》和《农村新风》两个组诗题目中,特意标出的那个“新”字的意义在于:这些诗。已和那些旧文人及其当下仿效者,厌倦了钢铁围城。企图到农村寻找“小桥流水人家”的幽静,而写出的小农经济的挽歌不同。它已经是21世纪,经过西部大开发中出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以及在“希望的田野上”昂首阔步前进的一代新农民的全新的生活赞歌。如:《农村新房》:“青檐粉壁新房好,依旧窗前挂辣椒。人造太阳光昼夜,阴云何可乐逍遥。”“新人不醉谷芬芳,偏爱书香胜稻香。科技诗书陈一屋,星辰常伴笔耕忙。”如果说,这两首诗所写到的“人造太阳”能,和“科技诗书”进入农家新房,这是新世纪以来农村虽新却不足为奇的变化:那么,另外从宏观着眼的田园,却触及到农村现代化的问题了。例如:“锁断城门开向南,阳光拓展小街宽。油香溶进花香里,白帽翻飞作雪莲。”这首诗写的是。随着西部大开发事业的进展,小城扩建为大城的变化。作为一首田园诗的新颖之处在于:创造出了与时俱进,富于时代感的意象,进而烘托出规定情景中的民族风情:诗人通过“锁断城门”、“阳光拓展小街宽”、“油香、花香”、“白帽翻飞”、“雪莲”一系列生动鲜明的意象组合,反映了西部各
族人民面对自己建设起的“阳光拓展小街宽”的现代化城市,并生长出旷古未见过的“油香溶入花香”的新农村,能不“白帽翻飞作雪莲”,其乐融融,作民族骈阗之舞吗!
与此同时,诗人的视野,还从农村物质生活的变化、追踪到地方民俗风情,以及当地的建设者精神风貌的变化。如《当代农民》:“富裕依然起五更,耕云播雨夜披星,为离土命还拼命,端把小康作启程”。这是已进人小康生活,提前富裕起来的农民的诗意造象。在他们的身上,“耕云播雨”从事农业操作,“起五更”、“夜披星”的传统农民勤苦劳动本色,依然如故。但是,他们的思想却已升华为与时俱进的现代农民了,他们已经从旧农民风雨人生中,感悟到:为离土命须拼命,而且不能安于小康生活的现状。“端把小康作启程”。还要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远大目标前进。农村历史性的变化,以及更美好的未来,端赖这些先进农民的支撑!这便是这首新田园诗带给人们的哲理思考。另如,《淌水》:“渠通无复争浇水,礼让风行促绽梅。一曲和谐歌竞唱,满村花发斗芳菲。”诗人,摄取了一个开渠引黄灌田的细节,抚今思昔。通过昔日“争水”到今日“礼让风行”而让水的形象对照,生动地反映了农民思想境界的升华,谱写出一首真情洋溢的田园和谐颂歌。
此外,还有《柳笛》、《口弦》、《盖碗茶》、《高跷》、《剪纸》、《题贺敬之文学馆》、《毛泽东诗书艺术馆》等,相当数量关于民俗风情的赞歌,也颇令读者耳目一新。仅举一例:《窗花》“未必秋过即是冬,姑娘剪下显神功。叮叮燕唱江南好。便见春花烂漫红。”诗人通过巧夺天工的不语诗——窗花,为声情并茂的有声画的巧妙构思,为被称为“塞北江南”的宁夏的精神文化领域,也为田园诗的创作开拓出一片崭新的诗歌领地。
再看他的新边塞诗。
现当代文艺美学大师钱钟书在《读“拉奥孔”》一文中曾说:“比莱辛先走一步的柏克就说:描写具体事物时,插入一些抽象或概括的字眼,产生包罗一切的雄浑气象,例如弥尔顿写地狱里阴沉惨淡的山、谷、湖、沼等等,而总结为‘一个死亡的宇宙,那是文学艺术独具的本领(《旧文四篇》32页)”。看来,柏克所揭示的这个“文学艺术独具的本领”,即使在中国的诗人词家那里,也是一条具有普遍性的共同经验。我不知道秦中吟是否研究过莱辛、柏克的著作,但是从他的诗词创作中,所显现出的大气雄浑的风格中,无不显示出这一“本领”的运用自如。这在他的新边塞诗创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请看组诗《贺兰山下古战场》:“朔方自古惯鏖兵,血战尸横路不平。岁换沧桑春漫地,机车高速达神京。”“绿林军自守春光,战地黄花分外香。厚土深埋先烈骨。雄风岂许暴沙狂!”“一自沙沉看折戟,斑斑锈迹证传奇。前朝旧事云烟散,先烈唯留豪放诗。”“草木兵陈古战场,干戈化作绿军装。著身厚土生春色,笑傲骄阳枉作狂。”
这个组诗,在意象组合、意境构造上创造性地运用了“具体事物”和“抽象字眼”组合为意象的“本领”,在构思中,通过“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的浪漫想象,打破了历史和现实的时空界限,使这个题目所涉及到的生活中的古与今,历史与现实无不和谐地融入这个组诗所创造出的堪称之为“充实之为美”、“充实而有光辉之为大”的那个“包罗一切的雄浑气象”中。使读者在诗美享受中,感受到西北边塞,由杀气雄边的战场到和平和谐的边疆的沧桑巨变,进而对“著身厚土生春色,笑傲骄阳枉作狂”。“岁换沧桑春漫地,机车高速达神京”的绿色宁夏,梦萦神驰,心向往之。至于当地各族人民在党的开发大西北战略决策鼓舞下所发挥的历史主动性题旨,诗中几乎未赞一词,却于“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意境中,令读者思而得之了。另如《左公柳》:“左公主政问如何,古柳株株实证多。叶叶寄情边塞事,莫将斧锯写悲歌”。从题目上看,这是一首典型的怀古之作,但诗的主旨不是对晚清曾主政西北边陲的左宗棠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百多年前此公手植,存活至今的“左公柳”,作为“实证”,以古鉴今,警告边塞后人——乃至所有国人的子子孙孙,记住近半个世纪以来,乱砍乱伐森林,破坏自然生态的惨痛教训。这首诗的独出心裁之处,仍是在意象组结和意境构造上,化用了“具体事物”和“抽象概括”的结合。结尾一句,“莫将斧锯写悲歌”。“斧锯”是砍伐林木的工具,是具体意象;而“写悲歌”却不是和颂歌相对的那个诗歌文本的实指,在诗里,它是作为乱施斧锯造成的生态悲剧抽象化了的象征意象出现的。至此,呼唤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关爱、绿色生态的主题,不加言说,却与读者灵犀相通了。秦中吟边塞诗折射出的时代感之全新境界,于此宛然如见。
秦中吟诗词的新颖之处,还在于诗词语言现代化的实践。人们常说,诗词的语言载体是文言。文言者,文学语言之谓也。这个共识是对的。但有些人把文言与古汉语等同起来。就不免滑入仿古拟古乃至复古的误区了。他们写诗填词,都拒绝当代人民口头的鲜活用语,也拒绝吸收现当代文学语言入诗。有那么一些自认为悟得古人真传的诗词作者。仍把黄庭坚那句“杜诗无字无来处”的话。奉为经典,写起诗来总是从辞典、韵书中搜罗一些前人用滥了的。甚至早已失去生命的字眼,拼凑成篇,自谓古色古香,实则是生涩酸腐,令人望而生厌的“死诗”。秦中吟作为诗词载体的文言,本着“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的自觉。他的诗,善于吸收古典文学至今还活在当代人交际或文学写作中的古文言精华,更精心吸收人民生活和新诗、小说、影视艺术中的生动语汇,使两者经过“合目的性”的诗体语言的化合,形成了既具有现代品格,又具有抒情个性的诗家语,如:“茶浓却拌郎情谊,别后多年仍不凉。”(《盖碗茶》)“送暖歌无休止号,四时唱起有余香”。(《新村官》)“即起黎明勤快扫,窖存春水地铺银。”(《扫雪》)“萝卜快时还洗泥,深怀诚信不堪疑。心中自有公平秤,量得公私高与低。”(《菜农》)“汽笛频催杨柳绿,行人不识霍剽姚。”(《萧关道上》)“干花唱出心头爱,又绘高原绿化村。”(《春》)“跨越皆如龙虎跃,竞争迎得艳阳天。”(《元旦》)“金鳞耀眼穿梭日,织出江南万象春”。(《黄河鲤鱼》)“风云更染英雄色,一柱擎天岁月长”。(《题王震将军像》)“一犁昔日破天荒。塞北春光长势强,结实谁言皆绿色,石河浪涌俱诗行。”(《军垦第一犁》)“祥云降瑞回乡乐,黄水腾欢浪拍天。”(《奥云圣火亮塞上》)“雁剪封条碎,银龙急远奔……田园从此乐,最美绿杨村”(《黄河解冻》)“丝路光辉远,史诗境界深,都呈豪放美,力引五洲人。”(《沙湖沙雕》)“有草皆含铁,无梅不吐芬。缘因先烈血,染就世间春。”(《题红岩村》)“目赖头昂光远射,心因俗脱气高扬。晨曦足比醇醪美,不醉人皆逐太阳。”(《塞上地平线》)“空旷犹为深境界,精神处处是家园。”(《西部哲学》)“乌金实比黄金美,炼就人间不锈钢。”(《塞上煤》)“玉阁琼楼成现实,还需挥汗绘边关。”(《海市蜃楼》)“咫尺宏图千里展,放歌百鸟已欢呼。”(《银川巨变》)“对此灵魂皆净化,护花生命亦花开。”(《题少女雕像》)“此生合共兰山老,沙枣丛林系我魂。”(《久住银川感怀》)“陌上归来人点鼠,网中捞出智生光”(《元月抒怀》)“千年赋减腰身挺,万顷春播意气牛。折储健康期奉献,力攻科学夺丰收。”(《村貌》)“灵魂沐洗质长洁,思绪蒸腾情自昂。捞起新诗船满载。归来细作众家尝。”“沙俱箴言醒俗耳,鸟皆警句感苍天。和谐境界诗方美,片刻游来顿悟禅。”(《沙湖泛舟》)……这里有化人当下意象的古典词语,有流传于大西北城乡人民中间的口头语、俚语、俗语,有改革开放以来现代生活中产生的新术语、新概念,更多的是从新诗、小说、散文、影视艺术中借鉴吸收过来的新文学语言。但所有这些却不是上述言语原型的照搬,而是经过诗人“缘情而绮靡”的诗体审美过滤,化合为具有现代汉语品格,又具有诗人个性闪光,而且富于意象美,乃至哲理美的“诗家语”。
诗词是语言艺术,秦中吟诗词创作的成功,之所以具有宁夏大地沧桑巨变的史诗价值,固然源于诗人的思想境界,人格魅力和艺术表现才力。但所有这些的落实,还是靠他匠心熔铸出的富于时代感、活色生香的新文言——现代语境下的“诗家语”。
读后记感,拉杂写来,言不尽意,谨赋七绝一首,祝《攀登兰山》早日问世,以飨读者。诗曰:
铁马雕弓气自雄,清平乐奏起潜龙。
沧桑绿涌高原土,情满兰山唱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