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眼中的神
2009-03-31俞天鹏
俞天鹏
(四川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广元 628017)
摘 要:通过农民自己创作的文本是研究农民文化的一种视角。在四川省广元市元坝区射箭乡的“射箭提阳戏”的“天戏”中,我们看到了农民眼中的神的官豪化倾向,并进一步揭示传统农民隐忍顺从的深层文化心理。
关键词:天戏农民神 官豪化
四川省广元市元坝区射箭乡的“射箭提阳戏”属于傩戏,其保存完备的“天戏”文本不仅是
研究傩文化的好材料,同时,也是研究本色农民文化的好材料。《癸新集天戏全册》是农民自己的创作,是木偶神像表演时,人在幕后的诵词。整个“三十二天戏”全是神戏,那么,在农民眼中这些神是怎样的神呢?本文试从本色的农民文本中对这一问题做探索。
一、众神之态
在“天戏”中,神有两个任务:一是催纳主家的供奉,二是为主家了愿,而从整个天戏来看,前者是实,后者是虚。为了完成这两个任务。“天戏”安排得很艺术,全戏以为主家了愿为最高目的。为了这个目的,神仙们纷纷下凡为“主家”服务。神仙中的主神是“三圣”,以三圣为中心,其服务过程为三个阶段:三圣出现之前,三圣出现,三圣回朝后。第一阶段所降诸神主要是催劝主家要诚心供奉,以期三圣老爷的降临。第二阶段,三圣出现后,表示主家已中了信愿。第三阶段,又降下诸神,显威降福。现在让我们来审视各阶段的众神的诸种形态。
1.第一阶段——迎圣和催纳供奉
(1)开场
法师开场,其目的是为众神的降临布置环境。开场主要内容有:净地烧香。“打扫堂前地,炉中烧宝香”。开门。这里法师所开的门不是寻常百姓家的门,而是幻想中的门。门有四重,可谓庭院深深。“一重门上金毛狮子,二重门上锦鸡凤凰,三重门金童玉女,四重门上有翻身滚龙。”由此看来,农民幻想中的门庭也不过是豪门贵宅的样子,这是他们关于房屋的最高幻想。
(2)催供奉
接着出场的是天地戏小鬼、钟魁各一双。小鬼的任务是“开山”,意为“三圣”的到来开路,扫出一切邪魔,顺便也给主家扫了一块“清洁安康”之地。“小鬼”们凶神恶煞地炫耀了他们的“武功”后,接着出场的便是钟魁。钟魁在民间一般是驱鬼除魔,有情有义的武将形象。但在提阳戏中,他却像个凶狠的官差,为“三圣”收帐。“三圣差我前来点看,点你一样要一样”,并且还要诚心恭顺,“一不要人喧天,二不要鼓乱鸣,叫你上香就上香,叫你礼拜就礼拜”。他在开山中的作用不是去驱鬼而又像个帐房先生。他们要的东西有哪些呢?首先是钱,“九品七堂正奏钱三佰六十分,化主钱一佰二十分,大伯、二伯、三伯公婆钱一百二十分,土地钱六十分,鬼判钱二竿”。由于神太多,最后干脆说“诸神钱一大会(堆)”,还要实物“浑(全猪)一口”,“四付肉印三十二块,蒸馔三十二盘,水花豆腐二座,布一匹,龙鸡一只,铺堂席子一条,神幡一首,路烛三十六支,遣送毛缸一所”。看到这些,你想到了什么?我们不得不用各大小官僚打着神的旗号,共同搜刮和分享民脂民膏这一结论去概括。神就是官,官就是神。在天戏的不少地方就把迎“三圣”称为“迎大人”或直接说“迎官”,这难道是口误吗?显然不是,而是他们深层意识的本能流露。神的表演就是官的表演,官神共奏一曲人间喜剧,我们将沿着这条线索观看下去。
钟馗小鬼是“上边”派来的开路先锋,那么接着出现的“土地神”就是地方父母官。“上边”来人,“下边”汇报,这真是环环相接,紧密相扣。土地神的确有地方官的一些特征:他们老态龙钟,的确有地方父母官的意思。他们资格老,“开天辟地有吾在”。他们可直接参拜玉皇大帝,“拐棍插在莲台上,等吾参拜玉皇神”。然后,才“转过身,面过身,参拜虚空过往神”。这影射了那些地方官,虽然官小,然而势盛,背景深厚,神通广大,可以直接通天。正如地戏土地所夸耀,他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是玉帝直接分封的天门、降龙、伏虎、山门、行兵“土地神”,作为小弟的我,虽然无多大本事,但有大树好乘凉,图个清闲自在,“青凉树下去安身”。他有时得过且过,糊里糊涂,蒙混愚人。如天戏土地在一阵好吃好喝之后就给你说了一大堆什么“龙鸡子是子鸡儿”之类的混帐话,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们有时与百姓还比较亲切,如地戏土地在劝世文中还给你吐点真言,“说起天青也不青”。人世间更是人心隔肚皮,朋友、兄弟、妯娌、母子都有“两样心”,最后,劝你父母养你不容易,一定要孝敬父母为要。但土地神最突出的性格是爱占点老百姓的小便宜。他们爱喝点小酒,“盒要开来酒斟起,初斟美酒我沾唇”,招待好的他要表场,招待差的他就要抱怨,不招待他的就要报复。“上等之人祭在吾,晕猪一口酒二瓶,中等之人祭在吉,龙鸡一支酒二瓶,下等之人祭在吾,青茶(刮)得肚皮疼,还有一等不祭在,扯死秧苗晒死根”。酒足饭饱后,就给你说一阵人财两旺,五谷丰登的祝福话,并且保证把你的“愿信”交到天曹去,你的愿信一定会圆满,叫你“无欠挂”,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了!这是多么鲜活的写照!
到目前为止,钟魁小鬼土地神似乎更多的是与官僚有关。但提阳戏属傩戏,不是政治影射戏。所以,接下来出场的祈士郎一转前面较俗的风格,祈士郎的出现是提阳戏中唯一最具傩戏风格的情节。开始以巫术神的姿态出现,他“手执黄旗扫五方”,扫除一切“瘟疫湿气”“恶风暴雨”“豺狼虎豹”“事非口罪”“官瘟火盗”,扫进“人口清洁”“五谷丰收”“六畜兴旺”“麒麟狮子”“金银财宝”“福禄增辉”。祈士郎是提阳戏中最较具正气的神,他的严肃出场意味三圣即将降临。但他也首先告诉你“药王差吾前来点盘,盘上供养要整齐,焚香供叩要诚心,炉中烧香勤礼拜”,然后,他为你扫五方,迎接即将到来的“三圣”。
2. 第二阶段——“三圣”降临
“三圣”终于隆重登场。“三圣”是提阳戏中的主神,其实提阳戏中的主神有四位,除川主、土主、药王三圣外,还有文昌,因为这四个神像比其它的都要大些,且文昌其出场的次序紧接“三圣”之后。三圣中又以药王为中心,这也是提阳戏的创新之处。“三圣”文昌出场时,前呼后拥的有巡布、牢子、领生、判子、梅花等。巡布疑为“巡捕”。牢子神的自我介绍为“十五岁上当牢子,二十岁上管衙门”,“手提铁锁响沉沉”,“老爷差我下乡催粮草”“棍头板子不离身”。“板子上面讨钱使,板子下面打罪人。人人个个都打死,偿我们花红柳禄送出门”,看来牢子神代表的是封建衙门中的差役,“领生”的概念也很模糊,台词也很少,关键性的句子只有“文官家里接官来,领生二位出盘去”。“领生”疑为周朝礼祭中的“ 廪牲”,是专门管理祭祀牲口的。这里可能有为“三圣”管后勤之意。“判子”是替“三圣”老爷为主家具体判定福禄财寿的,相当于三圣的秘书。这两个判子很严肃,叫“幼小孩童孩女关煞退散”。然后申明,“我当判官人心也公道”(天戏判子),但是又说:“大人吩咐甚高言,及簿利私要八钱”,然后劝“施主休黑脸,天下道理都一般”。判官调了调笔,又问“及簿利市有不有?”如果有,你家的恩怨功过就可以一笔钩销,交与天曹。并一给主家保证“一不徇私去收贿,二不落衣去作弊。一心公平行正道,铁耳公心不顺情”(地戏判子)。判子在这里“戏耍一阵”后,就回呈大人去了。“梅花姊妹”大概是服侍“三圣”的侍女,因为她们紧接着“三圣”一起出场。又像是独立的神,但她们的表演很不光彩。他们首先抱歉地说“不知你家请下客,早知你家请下客,收拾不齐怎出门”。又说“梅花小姐女儿家,自幼胭脂不曾擦”。这是反衬自己很美,意思是说我不曾收拾整齐,不擦胭脂都如此美丽,都似“三春柳”,都像“牡丹花”。接着是一阵“春怨”,“双双十八好孤单”,“双双十八最春光,百味蒸馔也不香”“牡丹之中立孔雀,别无之下少凤凰”。然后,她们说这次从“贱乡来到贵乡”的目的,“是有心开口讨利市”用钱找个“穿针引线人”去为自己找个“领袖”(丈夫)。接着,她们说的意思是春光易逝,时不我待,“八十老者进花园,手搬花树泪涟涟,花开花谢年年在,人老何存转少年”。所以,叫主家“不要挨(拖延)是不要挨,主家把利市端出来”,并且说“你将利市将来舍,暗中与你送财来”。“利私”讨到后,然后,打了个秋千表示谢意。“梅花姊妹”的身份很复杂,既似封建社会的侍女,又像颠沛流离的民女,又像风尘女子。她们既有市侩的一面,又有让人同情的一面。
3.第三阶段——众神之舞
“三圣”回朝后,又有一大批的神出场。这些神的特点有:(1)炫耀自己的神通广大。这里有会杂耍的绣裘童子和瓶风姑娘;有会念经文的黄氏女柳青娘和僧道二仙;有知识渊博又会舞棍的陈公师姐弟;有特别会做生意的和和合二仙;有家里的井能冒金砖,有富赛朝廷的大伯、二伯、三伯公婆;有“未生天地吾在先”的寿星老太伯金星;有关羽韩信二将;有“急时担山赶太阳,闲时斩草良天地”的二郎神,有善于驾船的杨泗少将军。(2)这些神在炫耀自己的时候有时会把话说过头。如陈公师姐,在显示自己的棍术很威猛时,不惜冒犯三圣老爷,“齐眉光棍拖两拖,三圣老爷讨(逃)房头。齐眉(光棍)丢两丢,三圣老爷把脚索(缩)”。二郎神的飞弹也很威猛,“一旦打(弹)到上界去,打得诸神不敢言,一旦(弹)打到云中去,打得雷神颤惊惊”,陈公在赞美师姐的长相是“赛过南海观世音”,念经文的黄氏女柳青娘居然说出“金钱银钱买得命,财主不死在世间”这样的冒犯神灵的话。(3)有些神还很幽默。绣球童子在要绣球时说:“三圣老爷领你百果尽供,临行之时,莫得啥子送你,送你一个金宝拿去。文昌老爷领你疏盒一架净茶一封,临行之时莫得啥子送你,送你一个仙旦(丹)拿去”。
“三圣”回朝后出现的诸神是一群豪强。这些神一味地标榜自己,没有一般神话中的那种正义和博爱,最后收尾的狮子大张口,把主家供奉的猪头豆腐等食物连同瘟疫杂毒一齐吞掉,然后架朵白云,口中行香,回天庭去了。
二、阐释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提阳戏的神戏无疑是一出“人戏”,在我们人看来,是一出极富讽刺意义的“人间喜剧”。然而,这其中所包含的问题仍是复杂的。面对提阳戏“天戏”文本,我们必须去“研究文本征象的原因,揭示文本赖以生成的意识形态的基质,说明文本如何以这种基质被接受和解释。” 提阳戏中的神,当然是提阳戏班所创设的,这些神的官化、豪强化,是为了弥补知识的浅薄,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是有意为之,那么,提阳戏的天戏部分应该是颇具深度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然而,实际情况又好像不是这样。从提阳戏虔诚的科仪中,从他们那苍凉憨直的唱腔中,我们的确看到了中国传统农民那一份对神讫求、尊敬和留恋之情。我们将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其实,在中国传统农民的本色中,有不满和反抗,但更多的是隐忍和顺从。鲁迅先生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他们以大地般的朴实、厚重和宽广的品格,长期承受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惨痛历史,以至于麻木。他们认命,他们也看到了人世间的差别,但这些差别皆是命中注定,理所应该。所以,对于官豪之流,他们本质上并不怀有逆反心理,而是倾慕,或者说是他们的理想。甚至可以说,整个封建文明正是在农民的幻想中诞生与发展的。正如李自成上京后立马就做起皇帝来的道理一样。他们认命信神,也希望神灵给自己一份好的生活,但他们没有系统的神学知识,怎样才能把空虚的神灵具体化呢?总不能按自己的形象来塑造吧?所以,只有将道听途说的有关神的形象残片再加以自己理想中的官豪等生活来补充,才形成提阳戏中的特殊的神的谱系。因此,我们认为,在看似具有讽刺“天戏”中,在传统农民眼里,并不具有讽刺意味。况且,提阳戏班如果有意编制讽刺剧,说神都是假的,这不是有意在砸自己的饭碗吧?提阳戏传统几百年,靠的不是讽刺功能,而是传统农民心中的那份对神的眷恋,当然还有相当部分的娱人功能。另外,还要注意一个事实,天戏中的供品当然是提阳戏班所得,并且是劳动所得,理所应当。但他们为什么要打着神的旗号,这难道不是一种欺骗吗?历史上曾有过对这种现象的禁令。据《漳州府志》记载,南宋理学家朱熹在绍熙元年至三年(公元月1190~1192年)任漳州郡守期间,就下过一道《郡守朱子渝》,其中第十条规定:“约束城市乡村,不得以禳灾祈福为名,敛掠财物,装弄傀儡”。然而,我们要问:这是一种欺骗吗?帝王们不也打着君权神授的旗号吗?如果这是欺骗,那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实,在中国长期的天人合一的大文化氛围中,在具有悠久历史的分食供品的民俗中,在提阳戏班要生存的现实处境中,这种作法与其说是欺骗,不如说是提阳戏更具传统心态的又一个佐证。在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后,在当今的社会背景下,提阳戏才凸现了它的喜剧意义。但这种喜剧性中,并不包含嘲讽,而是蕴含着对提阳戏曾经所处的生存境况的理解,对于它几百年来为那些辛劳的大地的子民们源源不断提供精神食粮的敬意。对于它,我们不是像“文化大革命”那一味地铲除,而是作为一份历史记忆加以珍藏。
参考文献:
[1][美]詹姆逊著.王逢振,陈永国译.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9.
[2]鲁迅.灯下漫笔[J].中外名家经典随笔.鲁迅卷.论中国人的国民性.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3]玄真.癸新集天戏全册(民间手抄本).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