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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 墟

2009-03-27

山花 2009年3期
关键词:周教授火腿肠油条

娜 彧

(1)

每天清晨,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见到的一定是花姐姐。不,应该说总是花姐姐每天清晨叫醒我。吱嘎!门响的时候,我立即就会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看到花姐姐好看的笑脸。她悄悄地探身进来、再悄悄地掩上门,然后把她的食指放在嘴边,对我做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一转身,隐进了86幢的门房。有时候她回来得稍微晚些,爷爷已经起来了。那么,她准拎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给爷爷的豆浆和油条。当然,少不了我的油条。

我是雪丽。

我想告诉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我叫雪丽。可是,谁都不听我的,他们叫我运来。爷爷告诉他们,我叫运来。我是个女生,是个漂亮的女生,我是不是应该有个好听一点的名字?可是,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才不管,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事情,对我,并不大好。

我不怪他们,我也不是喜欢他们所有的人。再说我能怎么怪他们呢?最多冲着他们吼两声,警告他们别再叫我运来了,我叫雪丽!但他们听不懂。我的苦恼就在这里,连花姐姐都叫我运来。只有一个孩子除外,这个孩子远远地看到我就笑,雪丽这个名字是她起的。那时候我还小,我听到她对她妈妈说:“她这么白,我们叫她雪丽好不好?”她妈妈没有理她,她妈妈进进出出总是很匆忙,有一张好看的但是冰冷的面孔,看也不看我一眼。可是这个女孩每次见到我都欢喜得不得了,她对我笑、还对我摆手、叫我雪丽。但她不敢靠近我,我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更是躲到她妈妈的后面去了。其实,我是在说。我是雪丽,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她能听懂,我希望她能抱抱我,就像她怀里那只玩具狗。她叫它史努比,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是的,我是一只狗,而且,我是一只看门的狗,我的主人我叫他爷爷,他是这个院子里看门的人,所以,我就是一只看门的狗。爷爷将我扣在院子的一棵树上,那棵树正对着院门,院子外面是一条窄窄的马路,但它像大马路一样地热闹,自行车、摩托车、电瓶车,还有一些绕近道的小轿车。我有时候听到爷爷抱怨:这年头是猫是狗都有车。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只会抱怨:抱怨菜场上的东西越来越贵,抱怨人越来越坏,抱怨城里到处都是气味。现在又抱怨越来越多的汽车,还拿我们狗做垫背。我这个爷爷,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爷爷是个孤独的老人,除了我好像没有亲人。我当然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就像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一样。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来看过爷爷,我以为爷爷跟我一样,没有亲人。可是,爷爷有一次对我说,他有四个儿子。我有四个儿子呢,他对我说,你怎么样?你打算要几个小运来?我屁股一撅,不想理他,我讨厌这个名字。可是,爷爷把我拉回来,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摸我背上的毛,最后叹了口气,把我放下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也许是想念他儿子了吧。我没有人可以想念的,所以我整天都很开心,如果他们叫我雪丽,我会更加开心。

这院子里有两幢大楼,86幢和88幢。每天,进来出去的人有好多。我小的时候不大弄得清楚谁是谁,现在我四个月了,我可以肯定基本上那些男女老少我都眼熟啦。爷爷对我说过,我的任务就是看到不熟的人要大声地叫。我大概可以担当这个重任了。

他们要是叫我雪丽就好了,可是他们都叫我运来。

今天,那个叫我雪丽的小女孩拿着半根火腿肠,对我说,来,来,运来,给你,这个给你。我彻底地绝望了,我叼着火腿肠。叫不出来,只好呜呜了两声,趴在地上表示我的抗议,小女孩说:“运来运来,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嫌火腿肠太少了?我告诉你,那可是我特地省给你吃的。”我一听,高兴极了,一下子就跳起来了。我喜欢这个小女孩,我想跑过去舔舔她的小手,可是爷爷把我扣在树上。我希望她过来,过来抱抱我。她的史努比呢?史努比是假狗,但是有时候,我希望我是史努比。

天天,过来,别靠近那脏狗。她妈妈在门口叫她,她妈妈很漂亮,但是她叫我脏狗。这让我伤心!可能我的确不太干净,爷爷好像从来没有给我洗过澡,他有时候抱起我在太阳下面捉虱子和跳蚤。春天了,越来越热了,爷爷却不给我洗澡,难怪天天妈妈说我是脏狗。

妈妈,她不脏,你看她雪白雪白的,多好看。天天扭过头,对着那个好看的女人叫。可是,她还是不敢靠近我,我一叫她就会吓一跳,她想逗我,却又怕我。我看出来了,这个胆小的女孩对我又爱又怕。她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她。

你个死丫头,再不过来我可不带你去了。那个好看的女人脾气却不好看。

运来,我走了啊,我要去看我爸爸,等我回来我再跟你玩。天天恋恋不舍地对我挥手,一步三回头地向她妈妈走去。

啊,说起来,真是有些奇怪,我好像的确从来没有见过天天的爸爸。她要去见她爸爸,她要去哪里见她爸爸?她爸爸为什么不跟她住在一起呢?

算啦,这样的事情可能不是狗能想明白的,太费脑子啦。我还是吃我的火腿肠吧,那可是天天特地省给我的。嘿,真好吃,爷爷从来都不给我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过,我也没见他自己吃过好东西。

(2)

上班的高峰过去以后,院子里会安静下来。然后,外出锻炼身体的爷爷奶奶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时候的爷爷刚刚吃完早饭,精神抖擞地跟他们聊天,说什么天灾人祸、房价股价,我听不懂,我觉得爷爷也有很多听不懂,不过他像很懂的样子说是啊是啊,还是我们什么都没有的人好啊,睡得着吃得香,睡得着吃得香。

老赵啊。你可真有智慧啊。一个看上去红光满面的爷爷最喜欢跟我的爷爷聊天。

周教授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您说我和那个现在手上套牢几百万股票的谁更幸福呢?爷爷叫他周教授。

爷爷总说周教授可是个好人,大好人,有身份、有学问却没有架子,他跟爷爷一样,也是一个人过。爷爷说,那可不一样,人家是教授。人家有大房子,吃得好穿得好。

周教授说,老赵啊,当然是你幸福,你过的是神仙日子呢。

爷爷听了开心得合不拢嘴。

我觉得周教授是哄爷爷开心的,神仙会在这里给人看门吗?神仙也不会羡慕周教授吃得好穿得好。不过我倒是希望爷爷变成神仙,这样,我也可以升天了。嘿。

楼下陈大妈买了菜回来了。听爷爷说她原来是中学里烧菜的厨师,所以爷爷叫她陈老师。

陈老师今儿个买这许多菜,是不是孩子们要回来了?爷爷连忙要帮她拿东西。

是啊是啊,都忙,仨孩子三四个月也见不到一回。今天不知咋的都说要回来吃晚饭,这不,我还要再去趟菜场。陈大妈把沉甸甸的菜放在地上,看起来好像要跟爷爷聊聊的样子。

好啊,没什么比孩子们回来更让人开心的啦。爷爷说。

孩子也要有出息才好。大妈突然声音小了下来,脸凑到爷爷面前问,401回来了吗?

哦。回来了,一大早就回来了。这姑娘别看穿得鲜亮,每天上夜班,也辛苦啊。爷爷说。

401就是花姐姐,陈大妈怎么突然关心起花姐姐来了?

我告诉你老赵,你知道她在哪里上夜班吗?陈大妈很兴奋地问爷爷。

我不晓得,听她说在厂里做操作工啊。爷爷说。

她呀,她是做那个的。

我竖起耳朵想要听到陈大妈说什么,哪个?我一点也不明白,可是爷爷好像明白了,爷爷说,不会吧,这姑娘看起来不像啊。

嗨,人不可貌相。平时看起来礼貌吧?周到吧?我要是养那样的闺女,非给活活气死不可。等我下次看到401的房东,要告诉他别把房子弄脏了。陈老师一边说一边拎起放在地上的菜回去了。

她好像特地来告诉爷爷这件事情一样。我不懂她说什么,但是,我不喜欢她说这话的那个样子,眼睛斜着嘴角往上拉,难看得要死。我喜欢花姐姐,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我觉得她像花一样好看,我叫她花姐姐肯定没有错,花姐姐跟天天一样喜欢我,但她不怕我,她会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毛,让我舔她的手,她的手很香很香。爷爷说,这姑娘心好,会有好报的。可是,今天陈大妈不知道说了什么,爷爷看上去有心思了,我看他抬头看着401的窗户,看了很久很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运来啊,你说这世道可能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太平吧?他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

(3)

整个白天通常没什么事,最多有三四个收破烂的经过我们院门,往里面张望一下,这时候,就是我大显神勇的时候,我会立刻汪汪地叫起来。爷爷就从房间里出来了,爷爷说,走走、没有要卖的东西。我知道,爷爷对他们是有防备的,他怕院子里少了自行车什么的。少了自行车,肯定就是爷爷的责任。所以,每次收破烂的来,我都要大声地叫爷爷。

可是,今天爷爷对我说,运来啊,我们要是不看门了,我们也去收破烂好不好?我带着你,你就可以到处跑了,你就可以自由了。

我不知道爷爷在说什么,能够到处跑我是挺高兴的,但我可不喜欢被人家当小偷一样地防备。爷爷防着他们,却想要像他们一样,我就搞不清楚了。

唉,这世界我不清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还是晒晒太阳睡睡觉的好。

中午我的伙食通常是爷爷吃剩下的,我没吃过山珍海味,所以觉得味道还可以。可是今天,我早晨吃过火腿肠了,我觉得今天中午的饭菜真的很难吃。

我很想念天天,她怎么还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再给我一根火腿肠?

那个周教授,我觉得他有点奇怪,爷爷说他退休了,坐在家里拿钱。可是,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他到底忙什么呢?他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的挎包,大部分时候那个挎包都是瘪塌塌的,但有时候,他将包紧紧地护在胸口进门的时候,里面是鼓鼓囊囊的。说实话,我并不像爷爷那样喜欢他,我总觉得他有点鬼鬼祟祟。有一天,我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假寐,可我不知为什么不安心,好像我周围有什么危险。于是,我睁开了眼睛,恰好看到周教授的眼睛。他正盯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一把刀的影子。我吓坏了,汪汪地叫起来。爷爷走出来骂我,死狗,叫什么叫,连周教授都不认识了?我听到周教授哈哈地笑起来,他说,老赵,你这条狗,很机敏啊。他笑得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怀疑周教授是杀狗教授,有一段时间,我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只要他走近我的身边,我便会闻到血腥的味道。我只能用狂吠来驱赶这种恐惧。现在我虽然知道他原先是一个研究新生儿脑瘫的专家,我是没有危险的。但还是忘不掉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把刀。

说着说着,太阳又转到西边去了,那些上班的上学的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花姐姐的窗帘拉开了,再过些时候,等天黑下来,她就要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再见了。我希望她明天早晨迟点回来,带给我两根热腾腾的油条。

我惦记着天天,每次进来一个人我都以为是天天。

一直到花姐姐走了,天天还没有回来。平常这时候,天天早就应该回来了,但是今天天天去见她爸爸,也许她就住在她爸爸那里了。

今天晚上真无聊,没有花姐姐,没有天天。倒是有许多陌生人,我从来没见过的人,爷爷说他们是陈老师的儿女。他们走进了88幢,走进了不时飘出来的鱼肉的香味里。陈老师的家里,欢声笑语,像过节一样地热闹。爷爷走到院子里,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我看到他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爷爷大概是想他四个儿子了。

我懒洋洋地躺在大树的下面,没得吃,闻闻味道也不错啊。兴许闻着闻着那些味道就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盘肉骨头。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肉骨头啦。

我正在甜蜜的梦想里迷迷糊糊,突然,一个尖锐的破裂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声,真是晴天霹雳一样。我吓得连忙跳起来。接着,一个尖利的女高音骂出了脏话,一个男人的吼叫夹杂着又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我的位置离陈老师客厅的窗户不远,我跳上跳下地想要看看里面到底在于什么。

声音实在太大了,楼上有几家伸出了脑袋,我的爷爷也从晚饭后的小憩中惊醒了,他穿反了拖鞋,急急忙忙跑出来。但是,他不能干什么,他站在我的身边,像刚才一样侧着耳朵听,听到的都是尖叫、怒吼、砸碎东西的声音。突然,陈老师的哭声惊天动地地响起来了。

我汪汪汪地叫着想让爷爷抱我起来看看,他不知怎么非常生气,用那只穿反鞋子的脚踢了我一脚,你凑什么热闹?好好地做你的狗!再叫下辈子让你做人。

别人吵架,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生那么大气,他气得回到小屋关了所有的门窗。下辈子做人不错啊,我可以跟天天一起玩。爷爷真是老糊涂了,难道做狗比做人好?

陈老师在嘶声竭力地大叫:滚,你们都给我滚!

不一会儿,刚才进去的一伙人气冲冲地出来了。他们不再像刚才那样亲密无间,他们像敌人一样怒目而视。其中一个大人揪着一个孩子的耳朵,恶狠狠地边走边骂:你个贪心不足的东西,我让你贪,让你贪。那孩子歪着脑袋,踮着脚,无声地被大人拖着向前,我看到他耳朵快要被揪下来的样子,他一定是耳朵疼得忘记了哭叫。哦不,要是这样,我还是愿意做一条狗。

院子里总算恢复了安静,隐隐地我还能听到陈老师的啜泣。爷爷又从小屋里出来了,他说,运来啊,可能我们要在这里住不安稳了,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问他他也不理我,他拍拍我的脑袋说,你放心你放心,我会带你走,我会带你走。

我才不要走,我要在这里等花姐姐,等天天。他们吵架,我为什么要走?

(4)

天天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想她,我想她现在跟她爸爸很幸福地在一起,他的小脸蛋一定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我希望她明天回来的时候给我一整根火腿肠。

但是天天回来了。她的妈妈冷冷地牵着她的手回来的,我在微弱的路灯下看到天天的嘴噘得能挂上一瓶酱油了。

你总是不听话,丢我的脸。妈妈看起来也很生气。

妈妈坏,妈妈说带我见爸爸,那个人不是我爸爸。天天生气得竟忘记了我在等她,她走的时候说要我等她的。

我盼望了一整天的天天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和她妈妈走进了86幢,我听着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心里难受极了。

我的今天差不多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我懒懒地躺下来。我的头上是满天的星星,我想要是掉一颗下来就好了,掉一颗下来听我说说我的烦恼。

我没有想到那个好看的女人还会下楼。那时候我肚子有点饿了,肚子饿了,只能睡觉。我正迷迷糊糊,她像一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经过我的身边,还没来得及等我完全醒来,她就打开院门消失了。

她这么迟,会去哪里?她出去了,天天怎么办?我抬起头,天天的房间黑乎乎的,她睡着了。她一定在做梦,梦见她的爸爸。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妈妈也离开了她。她的妈妈到底去哪里了呢?外面这么黑,连我都有些担心了,

不过,我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只不过爷爷吃了顿饭的工夫,天天的妈妈又回来了。我看到她像花姐姐那样悄悄地打开门,侧着身子无声地一进来。但是,不对,不是她一个人。我睁大眼睛,发现跟着她后面还有一个男人,她拉着那个男人的手,走到大树的后面。那个男人忽然将她拉到他的怀里,我担心天天的妈妈被人欺侮,于是我低低地吼起来。我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跑出我的嗓子口,天天的妈妈突然从阴影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地对我说,别叫,你个死狗,再叫明天毒死你。我吓坏了,连忙噤声。我还饿着呢,要不是因为天天,我才没力气多管闲事。

他们在那棵大树的后面,路灯也照不到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我不喜欢那个男人,我想他可能就是天天说的那个不是她爸爸的男人。天天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但是天天的妈妈喜欢他,我听到他们亲嘴的声音了。

天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已经快要睡着了,那个男的搂着天天的妈妈出来了。她看起来软得像一根面条一样搭在他身上,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她好看得不得了。

我要上去了,你走吧。她说。

你为什么就不能带我上去?他问。

天天在,天天看到不好。她说。

那到我那里啊,这样真别扭。他说。

我不放心天天,过几天是五一了,我送天天去外婆家,你过来。她说。

亲爱的,我们做一夜不停下来。他说。

他们又抱在一起亲嘴了,这次我看得清清楚楚,天天的妈妈踮着脚,拼命地把自己送到那个男人的嘴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汪,汪汪。我低低地吼叫了两声,他们连忙分开了,然后,她将他推出了大门,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锁上门的天天妈妈并没有马上上楼,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一个气球一样飘飘乎乎地向我这边走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大树旁的一张石凳上。她好像累坏了,托着自己的脑袋,长长的卷发落下来,散落在她的膝盖上。和刚才的那个女人相比,她好像突然被放了气一样。

运来!

我吓了一大跳,谁叫我名字?

运来,你都看到了是吧?是她,她并没有抬头,但是她在跟我说话。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运来,你说,

我能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因为天天不喜欢,我就不喜欢,

运来,他要是真的喜欢我,你就低低地哼一声好不好。哼一声我听听,她还是低着头,不看我,如果不是叫我的名字,我哪里知道是跟我说话。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可不能乱哼哼。

你不哼?你是说他不是真的?啊?你个死狗、脏狗,你不哼是不是?你不哼我明天毒死你,你就永远不要哼了。啊?她突然抬起头来,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过来掐死我了。我被她吓得倒退了两步。

这个女人疯了?她和刚才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我弄不懂,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

你哼啊,哼啊。看来我不哼她绝不善罢甘休,她站起来向我走来。

汪,汪汪……我不能不叫啦,我真有点怕她。

爷爷咳嗽了,运来,深更半夜你叫什么?

女人呆立在原地,没有月亮,只有昏暗的路灯,她抬头看看天,我也抬头看看天,天上都是星星,她看了一会儿,一步步地隐进了86幢的门洞。

我听到爷爷翻身的声音了,我也要睡觉了。今晚。真是见鬼了!

(5)

天亮的时候,花姐姐回来了,她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果然拎着食品袋。爷爷的门还没有打开,她将食品袋放在窗台上,从里面拿出两根油条扔给我。

运来,来,你这个小馋嘴。等会儿让爷爷吃豆浆油条,交给你了啊。

爷爷醒了,他听到了花姐姐的声音,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姑娘,你怎么又买了?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别买了,爷爷早上爱吃烫饭。以后别乱花钱了,啊?再说爷爷老吃你的早饭,过意不去啊。

爷爷,不贵的啊,花不了几个钱。天天吃烫饭。改改口味嘛。我总是一大早就吵醒您和运来,也不好意思的。花姐姐笑眯眯地说。

姑娘——爷爷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爷爷?花姐姐问。

姑娘,这里,我们可能要住不长了。爷爷说,

为什么?花姐姐奇怪地问。

我听人说,过了五一节,这两幢房子就正式要拆迁了,你得空另外寻个地方,别到时候来不及,着忙。爷爷说。

哦,我不找了,爷爷,我准备回家了。花姐姐笑着说。

回家?

是啊,爷爷。我不小了,该嫁人了。

哦,哦——那恭喜你啊。爷爷结结巴巴地说。

八字还没一撇呢,爷爷。我是说我要准备回家了。我赚了些钱,我要在我们县城的女人一条街开个服装店,然后找个要我的人嫁了,再生个娃。我就有自己的店,有自己的家了。

好,好,太好了,姑娘。回去好回去好,回去过好日子。爷爷很激动,他干吗那么激动?

爷爷,我上去了,您吃早饭。花姐姐说。

哦。快点上去睡觉吧,别累着了,啊。爷爷看着花姐姐进了86幢,不知为什么突然转向我,踢了一脚。你呀,你个好吃懒做的。

奇怪,又不是他买的。这个爷爷,唉!

新的一天从两根油条开始啦,今天,看来运气应该不错吧,我吃完了油条,满嘴都是香味,但是肚子里还不大饱。爷爷的那份不知道多不多?

爷爷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开始吃早饭。我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也许他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么多。

上班的上学的又陆陆续续匆匆忙忙地开始了。爷爷一边吃一边跟人打招呼,但是,我发现他的眼睛其实一直看着88幢的门洞。

他在等周教授还是陈老师?奇怪的是,他们今天都没有出来。我才不管呢,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我关心的是油条,还有天天。

说曹操曹操到。想到天天,天天就下来了。她穿着很漂亮的粉色背带裙,里面是粉色小毛衣,整个的一个粉娃娃呢。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不开心,蹦蹦跳跳地出来了,她的后面,是昨晚跟我说话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又不认识我了,她看也不看我,冷冷的脸。

运来,运来,你吃过了吗?你吃的什么?天天停下来,停在离我一米不到的地方跟我说话。

我吃的油条。我说。

哦,你还没有吃啊,那怎么办?爷爷,运来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天天很认真地问爷爷。

天天,运来吃过了,吃的油条,她是个小馋狗,你可别被她骗了。爷爷乐呵呵地说。

运来不乖,说谎,好孩子都不说谎的,说谎的孩子老师不喜欢。天天装出老师的样子,可爱极了。

天天,快点,要迟到了。那个女人从车棚推出了电瓶车,不耐烦地叫天天。

哦,我马上来,就来。天天朗声答应,却变戏法一

样从裙兜里掏出了一整根火腿肠,给你,运来,给你。她用力地扔给我,然后转身向她妈妈奔去。

我的火腿肠,我连忙叼起那红色的美味。我今天运气真的太好了!好天天,她是怎么知道我一直都在想念火腿肠的呢?

老赵头,昨晚楼下那家干什么呢?罄力哐啷的,地震也没那声音响。88幢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一边去车棚推车一边问爷爷。

哦,哦,我没听到,我睡着了。爷爷说。

你个老赵头,那么早你就睡着了?那么大声音,你能睡着?

好像这里要拆迁了。爷爷说。

嗯,是啊。早就知道了,拆了好,拆了大家住新房,这房子二十多年了,够老的了。又一个胖女人从86幢出来,她每天这个时候去买菜。

哦,我知道了。昨晚一定是那陈老太家的儿女回来挣产权了。那个人推着自行车却不走,停下来跟爷爷说话。

嘘嘘——,陈老师昨晚肯定没怎么睡着,这会儿家里还没动静呢。小声点。爷爷说,

唉,这陈老太也可怜啊,老伴早死了,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儿女,现在他们巴不得把她四分五裂。就这么点屁大的房子,不够分啊。胖女人说。

爷爷不接口了,他是怕陈老师听到。

好了,都走了,又安静下来了,

周教授怎么今天还没下来呢?爷爷低声地自言自语。

周教授一整天都没有下来。

(6)

每天都是这样过,我的理想就是油条和火腿肠,而爷爷,似乎心事越来越重了。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说。又过了一天了,快啦快啦,就快要五一啦。

天天的妈妈每天晚上都出去进来,我已经不关心他们了,有时候我也就睡着了。只有他们谈五一的时候,我会竖起耳朵,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关心五一。但他们不像爷爷,对五一的逼近满怀心思;他们好像盼望五一,他们说,快了快了,快到五一了。我听得出来很兴奋的样子,好像五一有火腿肠在等他们一样。

陈大妈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她再也没有买过那么多菜,她常常只买二两面条,一把小青菜就对付了中午饭。她跟爷爷说,我要从长计议,我不死,他们巴不得房子活着,我死。我就不死。

爷爷也不说什么,他叹一口气说,陈老师,孩子都是父母的债啊。还是周教授想得开啊,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也没气受。

说起周教授,爷爷问陈大妈,周教授是不是出去了?去哪儿旅游了?怎么三四天没看到他了?

陈大妈说,我不知道,我连我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

于是,爷爷就自己上楼了,他知道周教授家住304,虽然他没有去过,但是他知道每家的门牌号码。

一会儿,爷爷下来了,爷爷说,奇怪啊,真出去了?也没说一声。

下午的时候,外面出奇地安静。爷爷却怎么也睡不着觉,他将我从树上解下来,他对我说,走,运来,我们再上去看看。

于是,我跟着爷爷蹦蹦跳跳地爬到三楼。

爷爷说,运来,你鼻子尖,你闻闻,是不是这楼梯上有股味?

是有股味,不太明显,不时地窜进鼻孔,我汪汪地叫着表示同意。

304的门紧紧地关着,但是,我闻出来啦,那股怪味就是从门缝里跑出来的,我也有点害怕了,我因为害怕而拼命地叫起来。

爷爷报警了。

过了半个时辰来了两个警察,我跟着爷爷领着警察直奔三楼,我走在最前面,像个警犬一样,风光极了。

他已经三四天没下来了,三四天了。爷爷不停地说这句话。

警察打开了门,我冲了进去,我先是看到周教授躺在地板上。然后我,我看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周教授的桌子上并排坐着好多个肉嘟嘟的胖娃娃。哦,他们不是坐在桌子上,他们坐在一个个盛满水的大玻璃瓶里,那些玻璃瓶整整齐齐地排在桌子上,雪亮雪亮,透明得能看到那些孩子身上的毛孔。我想过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洗澡,却听到爷爷大叫一声。然后我和爷爷被警察赶了出来。

晚上,爷爷的小屋里水泄不通。很多人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爷爷。爷爷刚刚从警察局出来,他们想要从爷爷那里探听到些消息,周教授的房间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刚生下来的婴儿。

那是真的小孩子吗?

那些孩子都有手有脚吗?

听说有些孩子心肝都被他挖出来了。

那些孩子从哪里搞来的?

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啊?

难道是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都泡在福尔马林水里,跟活的兰模一样,

这老头子是不是个疯子?我们跟疯子一起住了这么多年,真可怕。

爷爷累坏了,爷爷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三四天没看到周教授了,所以去找他。他房间里有味道,警察来了才发现他死了。

但他们不关心周教授死了。爷爷说,那些孩子要等警察破了案才知道,我也不知道。

整个晚上,爷爷说了几百个不知道,可他们不肯离去。那里面的人没有花姐姐,她正在上班;也没有天天,幸好没有天天。

那天夜里。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7)

上面都是我在幸福里88号的真实生活,还有很多家长里短的事情我没说。现在我已经是一条流浪狗了,那件事发生后的半个月,我和爷爷就离开了那里。花姐姐在我们之前就回家了,她现在肯定已经是服装店的老板娘了;天天也搬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天天搬走了,不过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我每天才这么快乐。她们俩都走了,我走就走吧。我们离开的时候,周教授的案子已经弄清楚了,他是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而死的,那些孩子都是他的试验品,是妇产科医院引产儿。警察说,死孩子远远不止瓶子里那几个,周教授认识妇产科的人,她们经常通知他去拿引产儿。他在自己的家里解剖他们,他有一个理想,希望从这些孩子的器官里,发现他研究了一辈子课题的科学奥秘。

什么是科学奥秘,我不懂,可是我想起了周教授的那个黑色的大挎包,我想起了周教授眼睛里的刀。我常常觉得那些孩子就是他杀的。他虽然读了很多书、知道不少道理,但是,他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我们快要走的那段时间,本来是我一个人的地盘——那棵大榕树的下面,变成了大家开会的场所。每天晚饭以后,没有人召集就会聚集很多人,除了86和88的居民,甚至周围小区都有人加入了讨论的行列。

他已经退休了,何苦还搞什么研究?

你不知道,他一个人,连婚都没结,就是想搞出点名堂来。后来听说没评上院士,只好退休。他大概把他的家当解剖室了吧?

就是,他那么个人,不可能去杀了活生生的婴孩。

嗨,我告诉你,那引产下来的不是有的都足月了吗?听说有的还有气呢,不是活的?

反正也活不成了。再说他不拿,也是扔进水桶,天亮了拿去烧了。我认识一个医院的锅炉师傅,他说每天都有死婴儿要烧的。周教授拿来做实验也就没什么了。

作孽!一定是那些孩子来讨债了。要不看起来身体那么好的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死了都没人知道。

你不要瞎说,怪吓人的。

幸好要拆迁了,要不这幢楼我也不敢住了。

我们走的那天,爷爷说,走吧,不走这里早晚也是废墟。

我不知道什么是废墟。

爷爷说,其实,运来,这里已经是废墟了。走吧,我们去收破烂去。你不用再扣在树上了,你可以到处跑了。

我当然很高兴,但是我还是弄不清楚什么是废墟。

现在,我渐渐地懂事了,我不但知道了什么是废墟,还常常和爷爷在废墟里翻来翻去,翻出些有用的东西卖钱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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