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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菟

2009-03-27王向力

民族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小花

王向力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鲁迅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在偌大的教室,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空气中弥漫着寒意。深秋如同日本鬼子夜袭一样,悄悄地进庄了。眼见树叶掉光,只有零星几片枯叶,等着最后一丝冷风带走它们对夏天的留恋。

风很硬,吹拂窗棂,飕飕。我跟女友分手了。我觉得自己就像铁打营盘,而女友就是我心田里驻扎过的一个士兵。她现在退役了,去社会的大江大河中游泳了。我的营盘依旧挺立在空无人烟的寒冷山巅,哪个士兵喜欢驻守在我这样的秃山巅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廊里一阵嘈杂。我清楚地听见了旭东的喊叫:“你们找谁呀?警察又不是法西斯,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听见方晨大声喊道:“我们这里没有罪犯!作家里虽然也有流氓,但我们这里没有!全都是好汉。撒谎都不是人的。”

我知道这是方晨给我信息,让我快跑。我从二楼教室的窗户跳了出去。看来这里真不是我久留之地,到处都充满地雷,实在缺乏安全感。我直接去了老友乔一那里。他家有电话。我得跟父亲汇报情况,他在北京中央党校上学。

乔一对我三更半夜来访,显得有些纳闷。他说睡沙发吧。厨房里有半只烧鸡,半瓶白酒。他家客厅里全都是狗。高矮胖瘦,毛长毛短的,叫唤的,不叫唤的。乔一说,他女友在倒腾狗。我看见门口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丢在那里,从这随便丢鞋方式可看出,此女子绝非干净利索人。

我在厨房吃着烧鸡,喝着白酒。脚下蹲着几条呼哧呼哧讨好我的哈巴狗。我感觉自己就像丧家之犬,跟它们差不多,就等嗟来之食。我把骨头给了它们,它们咯嘣咯嘣,吃得很香。我索性把酒盅递给它们。但它们不给我面子,拒绝喝酒。乔一穿好衣服,走出来。他说跟我凑个热闹,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博。这是江湖多年传承的规矩。其实他想打探我为什么深夜来访。

我们喝酒的时候,乔一听我把事情经过说了。乔一说:“你得走,越快越好,离开长春,越远越好。只要人在外面什么都好办。让他们抓住罚款,这事不划算。”我不再打算跟乔一再说什么了。因为此刻,他那邋遢女友,穿着睡衣出来凑热闹。睡衣里面透着三角裤衩,也没戴乳罩,乳头透过睡衣,显得黑黑的,看上去有点别扭。她大方地坐下就吃,拿起杯子就喝。那些哈巴狗使劲闻她身上的味道。乔一有些不好意思。为了让乔一舒服点,我先回到沙发睡觉了。此女不自重,给我上眼药,这是要我快些离开乔一的狗窝。

那些哈巴狗的表现,让我很舒服,好像跟我很熟悉的样子。它们潜伏在我的周围,如同我是它们同类。有的还舔我脚指头,麻麻痒痒。我怎么也睡不着,狗味刺鼻。与其翻来覆去地熬时间,不如起来做俯卧撑。一口气做了三百个。一条哈巴狗,一直跟我点头,好像给我数着俯卧撑的数量。

躺在沙发上,心里照旧胡思乱想。我犯多大罪呀!没完没了地抓我。我又不是贪污犯,不就是打了几个流氓吗?

想来想去,同归于尽虽然简单,但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他们成了万世英雄。街头巷尾流传着,电视报道着。我却戴上罪犯的帽子。这事我不做,太赔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就这样死了,不值,太不值了。

我半睡半醒到早晨,又被哈巴狗舔醒,便给我爸住处打电话,但依旧没人接听。乔一和他女朋友在房间大呼小叫地配种,那动静就跟演戏一样过分,真不拿我当外人。可怎么说我也是个外人哪。乔一女朋友这样做,是不想我在乔一的家多住一天。我明白她的小心眼。原谅她吧,大多数人都跟狗一样,长着双势利眼。现在就是想留我多住一天,我都觉得讨厌,弄一身狗毛,谁知道有跳蚤没有。

我混沌到中午时分,被乔一弄醒。他说自己想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终于帮我想了个好去处,那就是延边的珲春,属于开发城市,与韩国和日本还有俄罗斯邻近,工作好找。我暂时没地方去,要是现在回家,还得藏在立柜里。还得让我妈提心吊胆。与其被动,还不如现在就屁股冒烟,脚底抹油,趁早开溜。

“图们江一号”蓝色旅游特快车,要晚上八点半开。这车很棒,只有两节硬座车,其余全是卧铺和软卧,半路不停,直达图们。车票钱,是乔一偷偷给我的。他怕女朋友知道。他离婚两次了,这次我看还是悬。找个女人来欺负自己,弄得怪可怜的。他把水果袋子给我,还讨好地给我使眼色。我无法评价乔一。他家要是养条凶猛的藏獒,他一定会充满男子气概吧。

我的车厢是7号,坐位也是7号。7谐音就是“气”,不生气才怪。我巴望对面坐个美女。但老天不照顾我。我左右坐的都是农村老爷们。无奈中我举目四顾,发现满车厢的人,就没有一个美女。也难怪,现在美女都有钱,谁挤硬座?谁又能跟我换座?挨吧。

我来到列车过道吸烟区,那里有个浓妆女人在吸烟。她画着蓝色眼影,头发故意弄得凌乱,好像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低腰裤子挂在腰间,好像陕北农村老娘们的大裤裆。她目光冷淡地扫我一眼。我不禁感叹,这周遭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不小心,各路虫子都出来招摇。大庭广众之下,女人抽烟不雅,还画得跟鬼一样。这环境让我更加焦虑。未知的前途,更让我郁闷。

或许是我那厌恶的目光激怒了浓妆女人,她瞪了我一眼。真是奇怪,谁又没招惹她,瞪我干啥?我看自己的衣着又不土。大头鞋,牛仔裤,毛寸头,夹克,样式不错,像个美国“海归”青年。

浓妆女人摁灭烟头,吐了口痰。然后把乱发靠在车窗上。哇噻,那窗户上可够脏的,她还敢靠?真是服了哟。我懒得看下去,碍眼。我无奈中走回车厢,坐到硬座上,怪气味扑鼻,真想把窗户砸碎,呼吸新鲜冷空气。

硬板让我屁股蛋子难受,无法入睡,周围老爷们的睡相惨不忍睹。实在受不了,又去吸烟区。巧了,还就又看见了那浓妆女子,她的样子有些疲惫。

我靠在门框边,任凭列车把我晃荡。浓妆女人瞪着眼睛问我:“去土(图)们?”她主动搭讪,让我觉得寂寞会暂时离开。我说:“对,你也是?”浓妆女人说:“我家北京的。你,第一次来图们?”我觉得她满口苞米茬子味,还忽悠我说自己是北京娘们儿。干脆我也忽悠她玩儿,反正离开车厢一分钟,就享受一分钟清静。

我编瞎话说:“我媳妇在图们。记得图们还是土围子的时候,我和我媳妇就定下娃娃亲。恍惚的我三岁和五岁来过。最近没来,世事变迁,怕媳妇跟人家跑了。你看,我这不又来了。”

浓妆女人看着我笑了说:“你没我年纪大,叫我姐姐。我请你喝酒,怎么样?”我忽悠的话起了作用,她也拿我当盘菜了。我说:“大姐,同是天涯沦落人,谁请谁都一样。但眼下我囊中羞涩,只好你请了。等我有钱了再请你。还有,火车的窗户贼‘埋汰(脏),你还敢靠?”

这大姐被我忽悠开心了,就说:“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我戴的是假发。我自己的头发理得巨短。”说完还把假发摘下来,哪是巨短,简直就是秃子。敢削成秃瓢的女人还真少见。跟她喝酒,没准有意思。我就说:“你短

头好看,干练,跟洋妞似的。”浓妆大姐说:“是吗?”说完不等我回答,她顺手把乱蓬蓬的假发丢进垃圾桶。够麻利的。

我跟着浓妆大姐进了餐厅,有些人在那里趴桌子睡觉。服务员生硬地说:“我们现在停火了,只有冷盘。”浓妆大姐说:“一个冷盘,两瓶BC(冰川)啤酒。”我们坐下了。浓妆大姐又点了支烟说:“我刚离婚没几天。猜我结婚多久了?”还没等我猜,她自己就说:“结婚正好三个半月,就离了,快吧?”我说她离婚,比纳粹入侵波兰还快。

浓妆大姐举起满杯啤酒说:“来吧,弟弟,英雄不问出处。我们不问对方姓名,就是解决暂时无聊。我们现在喝酒吧,下车就互不认识了。”我觉得自己不拽几句,她拿我当儿童呢。我说:“大姐,你是我见过最痛快的女子。结得痛快,离得痛快。痛快地来,痛快地走。挥挥衣袖,不留下一片柔情,只带走一丝丝的蜜意。干杯,大姐。”我的话,让她开心地大笑起来,并对我刮目相看。她的眼白多,黑眸子少。据说这样的女人比较好色。

我们在行驶的火车上,胡说八道,热火朝天地喝了很多啤酒,最后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任凭那大姐笑骂人间。

早晨六点多到达图们的时候,我被服务员叫醒,她要我补交二十块钱,她说秃头姐姐的钱不够结账,得补二十块钱。不知道服务员说的真假。我懒得跟服务员计较。好在钱不多,那秃姐够义气,没让我多交。我交了二十块钱,下了餐车。乔一上车前给我拿的那些水果我没要,估计便宜我周围那几个人了。

在图们月台上,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冷空气。站台里停有直接去珲春的中巴车。我问好了价钱,算计口袋里那点散碎路费。只够单程,暂时不想那么多了。砸锅卖铁,义无返顾,破釜沉舟。我选择坐在最后面一排。买完车票,我的口袋里只有十多块钱了。

我出门向来不喜欢大包小包,那对我来说实在麻烦。我最怕麻烦,以前在体校打拳的时候,去外省打比赛,本可以买些土特产回家,但我老是嫌麻烦。别的队友都给家里买,我总是无心买东西,所以总是招致家人的声讨。

我选择坐中巴车的最后一排,本打算老实睡觉,但我身边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礼貌地要求我说:“兄弟,麻烦你坐前一排好吗?”我无心计较,起身去了前排。出门在外,互相照顾嘛。没想到,也就是我这一挪,还真救了我。

中巴车不一会儿人就满了。车很快开出了图们。图们好像并不大,低矮的房子,一些简单的大商场和普通的楼宇,一闪而过。在我眼睛里,每个城市都差不多,都是那么冰冷无情又陌生。我又迷糊着了,心里一直想着自己倒霉的历程。

我本来在一家编辑部任职,为求上进,在作家进修学院进修。同时处了个图书馆的女朋友。但她家觉得我没钱,一直看不起我。女朋友也时常要我出去做买卖赚钱,这样她好有面子。为了女朋友和她家要求的出息,我只好四处借钱,做起了买卖。但总是碰不到好人,上当受骗的总是我,不仅把本钱都赔光了,还欠了点钱。那些要账的,时常来我家催款。没办法,只好躲进家里的壁橱睡觉。白天晚上一样黑。好在壁橱没关严,不然能憋死我。

那天凌晨两点多,又来要一伙要账的,他们不停地砸门。我妈怕影响了邻居,只好让他们进屋。他们推倒了我妈,还四处翻箱倒柜,跟土匪一样。我实在气不过,跳出壁橱把他们痛打一顿。我舞文弄墨以前,曾是重量级拳击运动员,拿过很好的名次。打架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况且他们闯进我家,推倒了我妈,我下手自然重了些。

几个人除了一个轻伤外,其余几个都属重伤,不是鼻子断了下巴碎了,就是肋骨断了,还有一个被紧急抢救。我只好躲在进修学院暂时避风。被打的人中,有个是检察院什么领导的儿子,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我,就来学院抓我。好在我有准备,跳楼逃跑。

往事不堪回首。车子上了公路,开到一个加油站的时候,又上来了几个人。车子加了油继续开。开到穷乡僻壤处,请我挪位子的年轻人,慷慨激昂地站起来大喊:“各位乘客,你们好。请把你们的钱包准备好,现在我要进行抢劫。请你们合作,别找不自在。”他说这些的时候,仍旧礼貌地微笑。

他们前后一共五个人,拿着管制刀具和一把猎枪。他们开始搜查每个人的口袋,并不时地打骂。搜到我这里的时候,让我挪位子的年轻人说:“别搜那兄弟了,他没钱。”我不禁有些感激这文质彬彬的抢劫犯。

他们准备下车前,那“文明青年”对司机说:“司机大哥,我们常来常往。”司机没说话。一个长相凶狠的大胖子打了司机一个嘴巴,说:“你他妈跟我装革命烈士哪?问你话,还敢不回答?”司机无奈地点头说:“知道了。”那大胡子虎入羊群般,扫视了一遍众人。众人都在淫威下低头。大胡子吹着口哨下车了。那感觉真像此路是他家开的,他就有权抢劫乘客。

司机很生气地发动了汽车,噪音满车厢。我们没有一个说话的。我身边的老太太却平静地看着外面。她刚才被抢了二百块钱。怪不得当年日本鬼子屁大的国家,都能欺负我们大中华呢,原来,我们都是顺民。不过我没反抗,有个很好的借口,我是被通缉者,反抗会招致检察院的人。或者说,我就那么点钱,也不值得他们抢。我要是有钱的话,准会拼命保护自己的财产,因为现在赚钱太难。

我们在珲春客运站下车,没有一个人张罗去报案的。司机还是晦气着脸,他喝着茶水,那大胡子的一嘴巴,把他脸都打肿了。过几天那被打的一面脸会发黄。我在体校打对抗,常年挨拳头,知道后果。

路过邮局的时候,我根本不想给家里打电话,也不想给老爸打电话。我想找到工作后再打电话。但转念一想,又怕家人着急。琢磨三个来回,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妈对我的出走感到无奈。我爸在北京那边对我说,他去河北考察刚回党校,嘱咐我在珲春要小心安全。遇到情况,就先别麻烦警察叔叔了,省下自投罗网。等他从北京回来,再帮我解决这麻烦。那些私闯民宅的流氓,不好惹。

天空乌云密布,开始下起冬雨。真是贵人出门招风雨。我出门就赶上入冬的第一场冬雨。凄风冷雨,把身心都吹得冰凉。市场空无一人,只有卖咸菜馒头的一个摊位,萎靡地蜷缩在角落。似乎就是为了等我这最后一个落魄的家伙。

我买了一个馒头,买了一点桔梗咸菜,边吃边问那卖咸菜的老太太:“大妈,这里好找工作吗?”老太太说:“不好找。入冬了,哪里有活计干。我看你不像那些民工。我劝你还是回家吧。这大冷天,出来遭罪干啥?”我心里苦笑,谁不想回家?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有泪不能流。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还是悲壮点好。我吃了馒头和咸菜,有了点力气。路过一家小饭店,进门讨口开水喝。老板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找工作。老板不屑地说,他都想把饭店兑出去回老家了。珲春不好混。这话怎么听都不是味。

我本想等着雨停再行动。可这是闭门雨,明天能晴就不错了。我得先找地方睡觉。但周围都是没竣工的楼房,四面透风雨。没准被打更的抓住还要罚款。但我就一身衣服,湿了会

很不舒服。我想到了个好去处。

录像厅可以躲藏一夜,起码不用风吹雨淋。我买了一张门票,三块钱看一夜。里面都是民工,旱烟味、臭脚丫子味混杂,绝对能把蒙娜丽莎熏得不会微笑了。录像厅设立在地下室,空气本身就不好,排风也没有,播放的都是港产垃圾老片。我选择坐在最后一排,离门口近,空气相对好点儿,虽然有点冷。

老板比我年轻很多。他和女朋友在门口的售票桌子前抽烟。他们脸色矜持,绝对凌驾于民工之上。门口不时来往几个小年轻男女,头发各种颜色都有。他们混在一起抽烟,笑骂,有的还喝着大瓶啤酒,也不怕肚子大,这就是年轻的好处。真羡慕他们。我在他们这年纪还拼命打拳呢。

不一会儿,门口又跑进几个穿着怪异服装的小子。他们从门口的售票桌子下拿出几把砍刀,有两尺长,看样子是要出去砍人。他们不在乎打架违法,也不在乎被罚款。要是进了看守所,我猜他们一定会哭,一伙不懂世故的小屁孩。

老板和他女朋友嘱咐着什么。一会儿,老板拿出话筒,咳嗽一声,声音在录像厅里响彻。我感觉录像厅和门口售票处,如同两个世界,一个地上,一个地下。老板用训斥的口气说:“要加演黄片了,一个人多交两块钱。不看的立刻滚蛋。”

众民工喜笑颜开,叽里哇啦。老板的女朋友进来收钱。我不想交钱,也不想出去。外面的冷雨让人想家。我决定到门口跟老板谈谈,看看能否免除这两块钱费用。

我礼貌地对老板说,自己是长春人,来珲春找朋友。但却失去了联络,身上又没什么钱,只好蹲录像厅,请老板照顾一下。等找到朋友,或者找到工作,再来谢他。小老板打量着我,然后说:“你进去看吧,不收你钱。前面的灯光所是新开的韩国桑拿,正在招工。”我很感激老板。他还给了我支烟。

我和老板套近乎的时候,出去的几个小子回来了。可以说丢盔弃甲,有的还带着伤,一看就是吃了败仗。他们嚷嚷着要去报仇,还要筹集人马。我看事情不太对,没准警察随后就到了。我悄悄溜出录像厅。

我本想在珲春客运站大厅对付一宿,但大理石地面冰凉,加上冷雨,我实在有些抵抗不住。又不能做俯卧撑,那样会耗费气力,会很饿。看看表,才晚上八点多。漫漫长夜。周围几个用报纸做褥子的乞丐,似乎比我满足许多。

到了灯光场桑拿,已经是半个小时后。接待我的经理是个女的。长得比较好看,三十来岁,体型丰韵,戴着文明镜,感觉比较成熟。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最后说:“我们这里农村人太多。因为你是省城来的,我们又是老乡,就照顾你了。这样吧,你先学搓澡,等熟练后再学按摩。”我很感激女经理。记得小时候我上学,老师就是被我老实的外表迷惑,谁想到后来我成了老师的恶梦。

其实我会搓澡,更会按摩。搓澡是我每次洗澡被搓会的,按摩是我们体校训练后,每天的必修课。我们有校医,教我们互相按摩。我把情况如实跟女经理说了。她高兴了,那就立刻换衣服去上岗吧。礼貌一点,服务行业卖的就是服务质量。我心里比她明白,以前我给服务员做过培训。那时我与朋友合伙开饭店。但饭店开业不久,就被拆除了。

我换上睡衣,桑拿房里人人穿那东西,不分男女。女经理领我进了一个休息大厅,男女混休的。那里的男女都是烟鬼,喷云吐雾的,那样子就跟颓废的妓女和嫖客一样松散。

女经理很欣赏我的体格,她捏捏我的二头肌,又羡慕地拍拍我的胸肌,说我的胸肌比一般的女人的还大,真应该去做保安,比做按摩师轻松。就是钱拿得少。我说:“我喜欢钱多的活计。出来就是挣钱的。有力气,不怕吃苦。”女经理笑了赞赏我说,像我这样踏实的男人,现在不多了。我心下窃笑,如果她要是知道我是苍狼的子孙,属于动物凶猛的类型,她一定不会要我。

我给一个浑身刺青的瘦子按摩,我没敢太用力,觉得这家伙顶不住。他闭着眼睛说:“大力一点。你他妈的没吃饭吗?用不用我请你吃大便?”我没回答他,手下用了些力气。这家伙就受不了,他龇牙咧嘴地说:“你他妈拿我当面团哪!”我一时困惑,左右都不对。但为了肚皮,得忍耐,都说百忍成金。

接下来,我用均衡的力气,在这瘦猴身上揉搓。谁知这家伙放了个屁。我忙躲开。瘦猴很生气,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烟灰缸砸我。我躲开。他恼怒地喊:“我告诉你,老子的屁是香的。你过来给我好好闻,过来。”我假装唯唯诺诺。瘦猴突然起身踹我。他那脚没有力气,跟女人似的软。瘦猴生气地说:“你说我的屁是香的,我就让你继续按。否则,要你立刻在珲春消失。你去打听打听,老子是谁,老子一跺脚,整个珲春都会发抖……”

他的谩骂招来了女经理,她给瘦猴赔着不是。其实我没错,但女经理让我认错,并让我说,老板的屁是香的。我觉得胃口都反酸水。我说老板是大爷,老板的屁是香的。瘦猴不依不饶,他说我表情木讷,不是真的承认错误。他身边的女人一再劝他熄火。他依旧吵嚷着。

跟瘦猴来的几个家伙此刻也帮腔。看来我要是否决老板的臭屁,我就会倒霉了。我无奈,气急地苦笑说:“老板的屁震天地,把珲春都熏香了。”他们都笑了。我也跟着傻笑。我继续给瘦猴按摩。瘦猴受用地说:“你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在这一亩三分地,除了政府,就我说了算。黑白两道都给我面子…一”

我好不容易伺候完瘦猴,回到休息间。女经理又来骂我,说城里人就是不如农村人会看眼色……这女经理越来越让我讨厌了。

前后夹击的训斥和侮辱,让我彻底失衡。没错,老子是出来讨生活的,但不是出来受气的。我凭什么受气?难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受气?哪里有压迫,不就有反抗吗?我不能再含蓄了,含蓄多了让我反胃。我允许别人诬蔑我的想法,但不能诬蔑我的人格。磕,跟他们硬磕。

我换上自己的衣服,穿上了踢死牛大头鞋。来到按摩床前,瘦猴在睡觉。我按住他的脑袋,挥舞铁拳,使劲砸他的肋骨。他挣扎着,但没什么用,他的力气跟公鸡差不多。我把他的脸揍得血肉模糊,只有呼吸的力气了。最后我对着他挤了个屁。我要告诉他,老子有攻击性行为症,对待禽兽就得用禽兽的手段。我要跟黑势力磕!磕到底。反正我不能找警察保护我,谁知道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瘦猴没什么气力挣扎喊叫了,他只是对我说,必须现在杀了他,否则他一定要我的命。他说这话的时候,被打变形的脸上,还带着古怪的笑。我觉得瘦猴可能真杀过什么人。我又给瘦猴补了几拳,估计到医院够他抢救几天,暂时没时间找我寻仇。我没敢从大门走出去,而是从二楼窗户跳出去的。合理的躲闪,并不是懦弱。

我在汽车总站小铺问明白了路程,连夜赶往图们。没有客车了,即使有,我也坐不起,那就用脚量吧。珲春到图们的路程是八十公里。小铺的人告诉我,顺着路直走,就能到。我在冷雨里行走。不时有车飞驰而过,但没有一个停车的。不停就不停,能把我怎么着?我继续跟冷风冰雨磕。我不期望同情,但我满怀期

盼有车能停下来,载我一程。

并非人心不古,而是坏人无孔不入,谁敢冒险停车?我理解那些飞驰的司机。谁敢在夜里停车,搭载陌生人?哪怕我是女的,司机也不敢搭载,谁知道这女人背后有没有黑手。

前任女友一直认定我没出息。在她和她家人的感知世界里,只有官和大款,才是有出息的人。包括他们欺骗别人,也被认为是充满智慧的闪现。女友的妹妹找了个大款,是个乡下人。他时常把自己欺骗人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我认为这家伙乃不明道德之徒。我对前女友一家人不屑一顾。

前女友认为我可以不用做官,因为做官需要太多的因素。但不做官就得有钱,没钱是万万不行的。最后我实在无奈,就让前女友找个有出息的嫁了。我一个穷小子,跟她简直无法沟通。我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堤坝上,举着铁锹,在给各自挖坑。这是何苦呢。想起前女友,我就生气。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败絮其中,女草鸡一个。

公路两边的巨型石头山,在黑暗的雨里显得古怪,像电影里的巨大恶魔。但我不怕,即使有恶魔,它也不会找我,本人无钱。恶魔要是敢来找我,我就跟恶魔磕。只是寒冷与饥饿,让我倍感慌悚。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天地间都是冷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我依旧要走下去。不抛弃也不放弃,我要跟黑暗的天地磕到底。

走着走着,我的视力比刚开始进入冷雨里,要清楚了许多。但眼睛有些“蹿花”(眩晕眼冒金星),这是饥饿和疲惫造成的。加上我给那瘦猴一顿铁拳,耗费了大半的体力。

我口袋里还有两块钱。我边走边幻想,用这两块钱,买一张奖券,然后中奖了,有钱了,就做很多好事。把钱分给我父母,姐姐,然后自己去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然后再开着“悍马”找前女友,告诉她我多么有“出息”。再买个大房子,自己筹建个健身房……

想让我有了力气,暂时忘记了饥饿。雨丝在我嘴巴里,是苦涩的,还有那么点甜。冷是真的冷,冷到我的骨头里。我开始幻想自己就是一个战士,在走两万五千里长征,困苦和饥饿让我觉得自己是勇士。走,继续走,跟无边的黑暗磕,早晚见到光明。

只是当我走进隧道的时候,第一次有了恐惧。隧道里没有灯,外面就是蓝黑色的冰雨世界,那隧道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嘴巴。我在隧道口犹豫了一会儿。人类天生就惧怕黑暗。最后我咬牙跺脚,磕,跟黑暗磕。

我摸索进去后,才知道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我贴着流水的岩石墙壁,一点一点向前摸索。我不敢喊叫,怕惊动什么蛰伏的怪物。我不敢离开那冰冷彻底的石壁,怕掉进更黑的地洞里。我一点点向前挪动,心里期盼,要是有车来就好了,就能知道隧道多长了。就能在瞬间的光明中,知道脚下是否有地洞了。

摸着石壁走了很长时间,总算看见前面蓝黑色的洞口了。这时隆隆声从我后面传过来,好像隧道里钻进了滚雷。灯光亮着,是台手扶拖拉机。我立刻大声喊叫。拖拉机停了下来。我说要他们带我一段。他们是送猪去屠宰场的。我和一个老头就跟猪挤在一起,虽然味道不好,但的确很暖和。拖拉机走了几分钟,才出隧道。我感激这养猪专业户的善良。

老头给我烟抽。我说要去图们看一兄弟。老婆不支持我,但人活着得讲究个义字。老头说:“那路途远着呢,不如等白天有车再走。”我说:“不了,我就是看看自己能否走到图们。”运猪的拖拉机下道了。老头给了我半包烟和火柴。他说,要是走不动就坐下抽烟。我再次感谢这对养猪父子,并对猪兄弟敬礼。我觉得它们一点都不讨厌,跟它们挤一块,占了它们地方,它们也不生气,还给我猪的温暖,还要把自己奉献给人类。我为猪歌唱。

继续走吧!雨逐渐停了,风起来了,把乌云赶走,却更加冷了。公路上除了我以外,还是一个人都没有,黑漆漆一片。月亮把公路照得蜿蜒绵长到远方,路面偶有结冰的地方。我有些害怕,要是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那是真的可怕。我点燃一支烟,继续向前走。

一台中巴车开过我身边,车厢里亮着灯,却没有一个乘客。这让我害怕,鬼电影我看过。深夜的时候,鬼巴士就是这样的。我忙念叨阿弥陀佛。那中巴车飞速消失在我的视野。继续走路吧。走了很久,腿脚酸麻,后面又来了一台大卡车。我疲惫地招手,并不指望卡车能停下来。但奇迹总会发生的,卡车还真停了下来。我跟司机说:“麻烦司机大哥,带我一段。”司机问我:“有钱没有?”我拿出两块钱。司机说:“真穷啊。要是钱多,就让你坐驾驶室,钱少就坐后面货厢。”司机剥削了我最后的两块钱。我爬到货厢上面。上面都是石头,硌得我屁股生疼,尤其是在颠簸的情况下。我把屁股肌肉绷紧,能好受一些。

坐在石头上,硌屁股是小事,主要是冷,如同没有穿衣服,淋漓在寒风中。我知道了什么叫贼拉拉的冷了。我感觉自己身上没有一丝暖意。我的手冻得像鸡爪子。腋窝下只有那么一点热量,暖和一丝是一丝吧。坚持,坚持就能到达图们。说实话,我真想哭。这罪遭的,窝囊。

没过多久,司机要转道了。我只好跳下车厢。身体似乎都僵硬了。还是继续走路吧。当手表针指到凌晨四点时,天色开始放亮。我膝盖有些疼痛,脚跟有些酸,小腿有些胀。我看见一个朝鲜族老太太,背着枯柴,从蓝黑色的路边走来。我走了一宿,估计快到图们了吧。总算看见活人了。等我问过老太太才知道,离图们还有三十公里的路。这个消息,让我有些丧气。我不打算再询问任何人了,更不想让自己看着公路越来越长,越来越失望。

此刻,疲惫让我无心幻想,图们就是终点了。似乎那里是我的终极目标。下了公路,在路边废弃破房子门口的水缸里喝了点水。不敢多喝,怕拉肚子。抽支烟继续赶路。路边的秃山伴随着我,肚子已经不觉得饿了。我是谁呀?老子是条好汉,都走了这么久,难道害怕这最后的一哆嗦?好汉,不哭。

又用腿量了两个小时,手表都指向早晨六点多了。我已失去了拦车的欲望,但我看见了希望。已经看见郊区的早餐铺子开业了。煎饼果子,豆腐脑。我想吃,但我没钱。只有这块手表,那是我爸在长春三马路表店给我买的18岁生日礼物。黑色的表带,黄色的表盘,戴在手腕上,非常漂亮。这块表陪伴我十多年了。我不能因为填肚皮,把表当了。我就这一值钱玩意了。

我觉得饥饿是很难控制的。饥饿就像虫子在啃食我的神经,总是勾引我想把表换成煎饼果子和豆腐脑。我咬牙忍耐着,高昂着脑袋,脖子显得没了力气,脑袋有些沉重,但我总算有些惊慌地走过了早点铺子。没有被那食品勾引,用我爸爸送我的表换吃的。

上午十点多,我终于在饥寒交迫的状态下,挨近了图们市。这里一切都在建设中,到处都在拆房子,搞土建,大多工程都在停滞中。冬天的东北,很少有人修房子。我在公共厕所撒尿,只挤出几滴,这是饥饿和缺水的原因。我巴望着,要是有口热水喝就好了。我要得不多,一杯热水就行。

路过派出所门口,我真想进去给家里打个电话,要点钱,买些食品充饥。但那样,没准

又被抓起来。现在的逃犯,都是网上通缉,谁知道他们是否把我的玉照也传载了?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不可能的事。

路过城市招待所,我在窗户外,看见很多人在吃饭。我开始幻想那雪白的床单和热气腾腾的食品。最后我还是走向了堤坝。那里冷,比较符合我当时的背景环境。我祈望有人帮我,但我又不是“查尔斯王子”,谁会帮我呢。

堤坝对面就是北朝鲜,听说是个比我还穷的国度。堤坝上有个大牌子上写着:禁止向对面谩骂。我无力去骂街了,只能靠在栏杆上。口袋里只剩下几支烟。我又想起了那些被送到屠宰场的猪,还是它们比较暖和。

堤坝后面的很多餐馆已经开始营业,人们开始陆续地进出,他们掀开饭店的棉门帘,热气像桑拿一样涌进寒冷的世界,挑逗着我的肠胃和精神,这对我简直是虐待,但控诉无门。食客们进去享受了,而我肚子里像火烧,饿,就是个饿,要是当时给我头驴,没准我都能吃下去。这话一点都不夸张。饿就是饿。

我想弄点钱,买一块面包或一瓶可乐,这样就能让我有力气去找点活计干了。我看见两个武警战士走过来,很想开口跟他们讨点钱。但我是逃犯,不能那么做,再说他们要是有我照片,抓我怎么办?战士的津贴并不多。我不忍心剥夺他们那点钱。

我抽着烟,控制着悲哀的情绪,压抑和窝囊让眼前有些雾蒙蒙,那不是泪水,那是内心的呐喊,震动了双眼。我揉掉眼里的雾水,真的想大声喊出来,但那块禁止谩骂的牌子,控制了我。我得给国家争光。不能喊叫。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现在还得跟饥饿猛磕。

我靠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四处看。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她。要是没有她,或许我可能真为了填饱肚皮,去抢小学生的面包。饥饿的人,什么都能做出来。对此我坚信不疑。

她走向我的时候,穿着白色半大风衣,黑色的长发,垂直在肩膀。堤坝的风吹拂着她,把她的头发撩起。此刻我想,我要是风该多好,那就能吹拂她的脸蛋了。她的脸蛋白皙,鸭蛋形状,嘴巴很小,鼻子也小巧,眼睛不算大。大眼睛的女孩,我不太中意,眼大露神。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把她安排到我眼前,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她的美丽让我产生力量,让我拿着身份证和一些有效证件走向了她。冥冥中,我似乎知道她会帮我,有些事情科学无法解释。

电波谁都看不见,但它是存在的。因此你能否定神明不存在吗?我走向她时,总觉得什么在后面推我。我似乎神采飞扬,连疲惫也忘记了。

我的突如其来,和报仇样的举动,把她吓了一跳。我张口就说:“你好,我是长春来的。这是我的身份证和别的证件,请你过目。”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我。她的确是美女,年纪嘛,估计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她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此点我绝不撒谎。她的黑色眼珠,似乎带着伤感。而那伤感,就是感情战场上,最具杀伤性的武器。她小声问我:“什么事?”

我说:“我实在太饿了,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要是能帮我买个面包,一瓶可乐,我就感激不尽。我实在是饿了。我太饿了。我,请求你。”

她接过我的身份证,看了看,又看了看我的证件(省作协聘任制作家证)还给我后说:“跟我来。”

就她这一句“跟我来”,怎么听都像我中了头奖。我走在她身边。你看我猜得没错,就知道她会帮我,她那么美丽善良,那么……我都无法形容了。总之甜蜜立刻涌上我的心头。我如儿童般跟在她身后,恨不能牵着她的衣角。

她领我走进了刚才还梦魂牵绕的饭馆,热浪扑向我的面门。刚才我恨不能把那饭馆炸了。好在没炸,炸了就吃不上饭了。她领我走进单间,里面有火炕,小饭桌。哇噻,简直超酷。就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天堂的含义。

她上炕后坐下。接受了帮助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上炕坐下。热炕啊热炕,那种火热从屁股眼逐渐冲到我的喉咙。我真想躺下,舒服地呻吟一声。她举目看着我问:“想吃点什么?”我想都没想就说:“一大碗米饭,一碗狗肉汤。二两烧酒,要加热。足够了,太好了。谢谢你,谢谢啊!”

我的兴奋状态,让她和服务员都笑了。她又问我:“你不点菜吗?”我说:“你要是想破费的话,我真没意见。”她又点了两个菜,一盘酱狗肉,一盘尖椒炒牛肉。还有一瓶可乐。

我等待着饭菜上来。我突然想放屁,但不能在人家恩人面前放,就窜下地,掀开门帘,对外面放了一个响屁。她实在忍不住,就低头大笑,笑得双肩都在颤抖。只要她能笑,就说明她对我是信任的,是放松的。

我等她擦掉笑出的眼泪,然后对她解释说:“我从珲春徒步走来的。没有钱了。一路被冷雨冰雪灌了一肚子,现在热炕一蒸腾,冷气就出来了。请您见谅吧。”她不好意思地擦掉笑出的眼泪,没有表态。

我要的东西上来了。我的肚子如同战鼓般擂了起来。那食物对我来说,比钱都吸引人。我匆忙地说了句:“对不起,先吃了。”估计我的吃相把她吓住了。我只顾低头饕餮,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她说:“慢点,你慢点。”

热汤和米饭让我感觉进入了天堂,也让我找回了魂魄。她问我:“还要吗?”我打了个饱嗝,然后说:“现在我可以吃菜喝酒了。太好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舒服。”酒精让我脱下外衣,丢在一边,火炕更让我振奋。我跟她说着话,聊天吹牛是我的强项。她除了喝几口可乐外,什么都没吃。

我跟服务员要了纸和笔,要她把联系地址留下,回去好寄钱给她。她摇头。我说:“你千万要相信我。我说话向来不算话,但我绝不会对一个帮助我的美女撒谎。我一定把钱还给你。”其实我这是抛砖引玉,早就知道她不会让我还。

她还是摇头。我说:“那好吧,既然你不要我还钱,那就是说,咱们是哥们了,那我就出去放个屁,回来你把联系地址写上。以后你去长春,我可当你导游。”她笑了说,自己在长春读书四年,对长春很熟悉。她就读于长影对面建工学院。我说:“你们建工学院的健身房我常去。那教练是我师傅。健身房就在体育馆的看台上,油漆味道很大。”她笑了说:“正确。”我还是在门口放了一连串响屁,看来冷气被彻底逼出来了。酒精让我对她推心置腹,花言巧语,总之她喜欢听我吹牛。我从她那笑意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我又要了一瓶酒。她纳闷地问:“你,还喝?”我说:“不是现在喝,是等晚上冷的时候,整一口。我没有钱住店,还得去找工作。先委屈自己几天吧。你知道我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你也不好意思告诉我,你就写下来吧。”

我的美丽天使,在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她姓陶。我很纳闷地问她,跟淘气是不是亲戚?怎么会有这个姓?她告诉我,她是朝鲜族,就是姓陶,小名叫花。我就叫她小花。她笑了说,名字有些土。我拣好听的对她说:“此言差矣。花是你的本名。你真像花一样好看。为什么长影的导演不找你拍电影?”她笑了说:“找过,不过是去当群众演员。在剧场鼓掌,把手都拍疼了。”我说:“别着急,等我以后做了导演,就请你来演女一号。你看我们都是少数民族,我们就来个民族大联合。”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酒足饭饱,加上路途疲惫,说着说着,我就靠在自己的衣服上,睡着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发现小花在我身边,正看着我。那种感觉好像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女子观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走吧。人家饭店关门了。”

说句心里话,我真不想出去,外面天寒地冻,饭馆里的火炕与烧酒,让我如同小狗趴在羊毛地毯上,实在不想起来。再说眼前的美女,让我整个身心都舒服极了。或许人生最大的享受,就这些了吧。没办法,这是饭馆,不让留宿,真想多睡一会儿。

菜都被我干掉,酒被我揣进怀里。要出饭馆之前,小花让我把汗水擦干,免得感冒。为了感激她的细心,我照她的吩咐擦了擦汗。身上没钱,感冒可是大事。真谢谢她的关心。

外面已经月朗星稀,寒风对我没啥伤害,因为火炕给我的热量,要等一会儿才能消失。我借口说,世道不太平,送小花回宾馆。其实是没有她的联系地址,让我耿耿于怀。她低头微笑。她问我:“听说你们蒙古族,都是能歌善舞的?”我小声唱起了《敖包相会》。用歌声回答她,是最好的注解。至于舞蹈,我不会,武打还会那么点吧。

路上洒下我的歌声。她赞赏地说,唱得真好。我觉得小花的感情含蓄,让我能体会到她的高贵和富有思想的冷静。但她不缺乏同情心,否则,一个花样的娇小女子,怎么能帮助我这凶悍的动物呢。我对她说:“我们俩在一起,有一比。”她问:“怎么比?”我说:“美女与野兽。”她笑了。我继续说:“其实我喜欢野兽,我是苍狼的子孙。动物凶猛,正好跟这个无情的社会,冰冷的世界磕,磕他个头破血流,也勇往直前。你没发现那些大老虎吗,温柔的时候,像大猫。”

小花对我的观点倒是赞同。她在银行工作,这倒让我兴趣浓厚。我跟她说,我们应该里应外合,把银行抢劫了。然后我们买台二手吉普车,做雌雄大盗,跟电影《天生杀人狂》一样,全世界旅游,犯罪,招来一批热情的崇拜者。或者把吉普车开到西藏,卖了以后,换成飞机票,然后进入尼泊尔,再出到欧洲国家。像塞浦路斯什么的。小花笑我,三十多岁的人了,想象力还是极其丰富。怪不得搞创作呢。

图们不大,没一会儿就散步到她下榻的宾馆门口。我决定跟她诀别,就说:“我们就此别过了。从此生死两茫茫。虽然我一万个舍不得,但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你保重。我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都给你了。到了长春,一定想着找我。不找我,我宁死,也要找到你。”

就在此刻,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我如同一个要走西口,去闯天下的男子汉,而小花就像我的小表妹。她拉住我的胳膊,直接把我拉进了宾馆。我以为她是拉我去她房间,而她只是把我拉到了接待处。她问是否还有房间。人家说,哪里有房间,图们在开什么大会。别说宾馆,就是小旅馆都没房间了。

小花回头看着我,她有些无奈。我硬充好汉地说:“外面天寒地冻,你别担心我。我还有白酒呢。冷了就整一口。”小花只是低头说:“跟我走。”我再次跟在她身后,脚下的地毯像春天的泥土一样松软。

她打开房间的门,热浪再次扑面而来,房间里贼暖和。进门后,右手边是洗手间,地板是红色的,直接走,就是客房,面对着门是落地的黄色丝绒窗帘,这环境和外面反差太大。我如同一个乞丐进了圣殿。窗户边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床对面是两个沙发,一张茶几,还有一个檀色的桌子,上面有电视。

壁灯昏黄地亮着。我们没有谁去开大灯,太亮的灯在夜晚太晃眼,总不太舒服又缺乏情调。瞧她出门就住宾馆,看来银行的人就是有钱。她示意我坐在沙发上。我坐下后,她说:“没办法,将就一宿吧。我明天回安图。”我记得来的时候,安图好像离图们有几个小时车程。我问:“你的工作单位在安图?”她说:“我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小镇银行上班。进长白山,必须经过我们的小镇。年年夏天去旅游的人很多。这也让很多本地人发了财。”

每次听谁跟我说,某某发了财,我总觉得不该发财的都发财了,该发财的总不发财。尤其我一同学,长得狗头丧脑,小时候我常帮他打架,但他总是出卖我。谁成想,就这叛徒,竟然靠倒腾药品发财了。还找了三个老婆。又没见他与众不同。用他的话说,这年代善良的人,逐渐沦为贫下中农了。

我的鼻腔冲进一股怪味,汗酸和发霉的味道。这味道来自我身上。是的,我被冰雨淋个够,在饭馆又出身大汗,没味道才怪。我请示小花,我想洗澡。她羞涩地笑了笑,表示同意。

我当时的内心想法是,洗澡后大睡特睡。睡什么地方无所谓,地板也行啊。但地板并不干净。谁都踩。那张双人床一定很舒服。我昨天走在无人的路上,一直就幻想这雪白的床单,而今天就达到了幸福的标准。

但我和小花并不熟悉,萍水相逢。再说,第一次见面就躺一起,怎么也不太自然。我洗澡洗得很痛快,同时把袜子裤衩都洗了。并在热水的温度下,高唱摇滚版《国际歌》。我此刻的感觉好像端着步枪,恨不能把谁白刀进,红刀子出,幻想让我痛快淋漓。

我穿着睡袍出来,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小花也不见了。难道我的《国际歌》把她吓跑了?我正纳闷,小花开门进来说,看我的衣服实在太脏,就拿去洗了。明天早晨就能烫好。这里服务很周到。我当时真想说,买服务是需要钱的。我啥都不缺,就是缺银子。

我坐在沙发上。小花给我泡了杯茶,然后自己去洗澡了。我喝着茶,大声问:“你怎么不唱歌?”小花在洗澡间没搭理我,只有哗哗的流水声。我继续自语:“洗澡是要唱歌的,那样会减少恐惧。你可能觉得自己并不恐惧,其实每个人都有社会恐惧症。这是相互缺乏信任的表现。你说,我为什么总被骗子忽悠……”我唠叨了半天,她也没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像话痨。

电视里的娱乐节目实在无聊,如同穿着裤衩的猴子在跳舞,耍狗似的。现在讲究信息飞渡,脚步加快,无忧无虑,娱乐至死。谁还有心顾及啥想法。这年头有思想的被我前女友认为是傻子。有钱才是聪明人。其实,我已经很久没看电视了。

小花穿着自己的睡衣出来了。我坚决认为她如出水芙蓉。她的睡衣是粉色的,更加衬托出她脸色的白皙。她洗完澡,脸蛋有点红,那是肺热的缘故。我说她肺热,需要滋补。她说自己有胃寒的毛病。读书的时候没好好吃饭。不过没有大事。

我坐在沙发上,把电视关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昏黄的壁灯,暖烘烘的房间,雪白的床单总是那么吸引我。我说:“我不是占姑娘便宜的家伙。虽然男人总想占女人便宜。还是让我来给你讲故事吧。是关于我的真实故事。”小花说:“讲吧,讲讲你的故事。像编小说那么讲。”我说:“好的,首先我是个逃犯…一”讲着讲着,我就磨蹭到了双人床上。躺着讲故事,才有感觉。

故事没有讲完,瞌睡再次袭击我,又迷糊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半夜的时候,口渴难耐地坐起来,我发现小花仍旧在昏黄的壁灯下,瞪着眼睛,看着天棚。我迷糊地问:“还没睡?”小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学

毕业四年了,我第一次跟男的住,有些不太习惯……”

我觉得她的话题有些严肃,立刻说:“这样吧,我的恩人,你别把我当男的。”小花笑了说:“那把你当什么?”我说:“把我当男子汉。或者老虎。但我觉得你……”她扭头问我:“我怎么?”我一时语塞,不知道现在对她表白一见钟情,是否合适。我就敷衍说:“你是我的恩人。”小花微笑说:“又来了。如果你说的故事是真的,那你能否回长春?”我犹豫着说:“现在还不知道呢。因为下一秒要经历什么,我都不知道。”

小花和我聊天,说了很多话。恍惚中,我似乎搂着她的肩膀,困倦又袭击了我。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上午十一点了。我看见自己的衣服,干净整齐地摆放在枕头边,还有洗衣粉的香味。小花在我对面的沙发里坐着,专注地盯着我看。被她这样注视,让我有些得意。我起身做了几个健美造型,展示着自己的肌肉。除了身体健美,我也没什么展示的了。

我洗漱完毕,换上了干净衣服,袜子和裤衩也干了,大头鞋也被打了新的油,我神清气爽,但心里还是在嘀咕,受人滴水之恩,当如何回报。小花说:“我给你个建设性的建议。”我洗耳恭听。小花说:“我父母去韩国了,我弟弟在珲春当警察,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看着小花,没理由拒绝她的主意。看来她不嫌弃我一无所有,也不在乎我是否有出息。跟她在一起,让我觉得轻松。她接受了我这个在逃人员。我揣着感恩的心跟着她走出宾馆。外面阳光刺眼,寒风渐弱,心情柔和,没有暴力的感觉。

我们坐在开往长春的慢车上,目的地是安图,小花所在的小城,离图们有三个小时的路程,无论大小站都要停。我们对面是个热情的大姐,反正是无聊,她就猜我和小花是兄妹。我说:“她不是我妹妹,是我老婆。”小花羞涩不语。那大姐通俗地说:“这就叫夫妻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火车广播上说,全国血浆紧缺,希望大家无偿献血。小花看着我。她的意思我明白。我立刻说:“我是O型,万能血。我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相信好人好报,虽然有时不尽如人意,但我们还要坚持。”小花开心地笑,并陪我去输血。

小花也是O型血,但就她那小体格,大夫也阻止她输血。我就帮她多输了200CC。不就是输血嘛,多大的破事啊。男子汉大豆腐,一下弄出去400CC血液,还真有些头晕,眼前一黑,暂时晕倒。

列车员让我躺在他们的床铺上。小花就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最喜欢吃的是果丹皮,酸酸甜甜。记得小时候我爸总给我买。她还给我讲长白山“美人松”的故事。她答应我,一定领我去看“美人松”。白雪里,挺立的“美人松”,才是最美丽的。我脱口而出,那“美人松”像小花。她用小手抚摸我的额头,这让我镇定了不少,不再胡说。

安图的小站不大,黄色的老式房子,听说是当年鬼子修建的。小站台上还有电线杆子。我眼前立刻浮现出,日本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站在电线杆子下,观察着我这样的抗日英雄。我还是有些晕眩,好在身边有小花。我的脸色一定苍白。我不在乎那点血,在乎的是感觉。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有美丽的小花和她无限的温柔相伴,走天涯都无所谓。至于有没有无奈嘛,我前天徒步走了八十公里,凄风冷雨,就是无奈了。

小花领我上了大客车。我有些纳闷,那里有中巴车,速度一定比大巴快。为什么不坐快车选慢车?小花说:“冬天的路滑。小车在路上很容易出事。要是我自己的话,就坐中巴。有了你,我就选择大车。”她的意思我明白,她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我感激地想抱着她使劲亲。

大巴车上,不仅有人在抽烟,还有公鸡打鸣,不知道母鸡是否能在车上下蛋。我们要坐三个小时大巴车。要是没有小花的陪伴,我宁可冒险坐小车,那里不允许抽烟,空气相对好点。小花把她的头依偎在我肩膀上。我一直处在亢奋中,觉得她是老天给我的天使。周围的味道也不那么难闻了。

这一路上,她告诉我,杨靖宇的抗联当年在哪里打仗,哪里还有抗联战士的墓碑。还是小花理解我,她似乎知道我崇拜英雄。第一次逛长白山区,路途比较险恶。不少出事的车,就翻在路边,有的还冒着黑烟。我对小花说,我一定把你接出这山区,这里真危险。小花只是微笑。我觉得她好像不想离开山区,这里比较安逸,空气也好,又没有城里那么多人。人多的地方,就会复杂。这山区小镇简单明了,适合人类生活居住。

她家是典型的朝鲜族摆设,进大门后,有个小院子。小院子里还有小木架子,估计是种什么蔬菜的。房门离地两尺高,要上个台阶。进门就要脱鞋,她们家是榻榻米。有些冻脚,她说只要点燃煤油锅炉,比宾馆里还暖。她家有四间房子,都是榻榻米结构。走上去咕咚咕咚的,好玩。

我在她的闺房里人定。她的房间十分干净,她的玉照挂在墙上,目光带着忧郁,还有一把木吉他。一个白色心状的茶盘,里面有两个娃娃脑袋形状的茶杯,一雌一雄。一张桌子,一盏台灯,还有一台电脑,再就是书。她似乎在看中英文译本小说。名字似乎叫《第五小队》。我翻了翻,上面还有小花用红笔勾勒的虚线。困倦再次袭来,我又迷糊着了。

小花叫我起来的时候,我身上盖着毯子,身下十分暖和,根本不想离开被窝。我索性脱掉外衣,只穿单衣,一点也不觉得冷。小花给我做了她们朝鲜族的酱汤,还有牛肉炖土豆。我喝着从图们带回来的白酒,我觉得小花好像就是我媳妇,我们俩在居家过日子。

她说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饕餮,竟然是我表演给她看的。她还给我讲韩国的富有,朝鲜的穷困。她十分喜欢喝茶。她有绿茶、红茶、花茶、铁观音。她房间的小杯子,就是喝茶用的。不过以前是自己用一个大头雌娃娃喝,现在是两个人用雌雄大头娃娃喝,正好搭配了。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找到了我,一个被她拯救的人。山区冬天黑得很早。我们俩就躺在暖和的榻榻米上,无限地畅想。我十分喜欢她家的澡盆,那是很大的椭圆形木盆,能放进三百多斤的猪一个,何况我一个人了。她给我烧好了热水,还放了些盐,她说盐能消肿化淤,解乏。

我泡着澡,喝着她家自酿的葡萄酒。她在拉门外,给我念《项链》那本小说。我不时提醒她,下一节该到什么地方了。我十分喜欢那本小说。身体泡在热水里,有温柔的美女给我读小说,这对我来说,是神仙般的日子。要是夏天的话,我们可以拿上帐篷,在长白山脚下宿营,没准被老虎追得满山跑。有小花在身边,这个冬天并不冷。小花让我看见了真正的幸福。

我躺在她的身边。她的棚顶有个花灯,样式属于老款宫廷灯,圆圆的,像元宵,不过是昏黄的颜色。我就给她讲鬼故事,她有些害怕,就靠我近一些。我问她:“知道什么是神仙的生活吗?”她摇头。我就告诉她,我们在一起,这就是神仙的生活。

小花有些犹豫地问我,如果爱情的开始都同样的美丽,为什么后来就会有离婚,或者分手?这对爱情来说,是件残酷的事。小花的单纯和善良,感动着我。她就是我的天使,没

会同时生孩子,再生对双胞胎。

小镇的双胞胎,似乎很关心小花的婚姻。她们问我,啥时候结婚?我说,很快。我首先要弄点钱。那对双胞胎说,钱可以婚后挣。但好姑娘是可遇不可求。碰到了就千万别错过。这对姐妹的话,让我记住她们,但后来,这句话却成了我内心一块坟墓。

我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在长白山区一个小吃店找到了工作,当面案学徒,工资不多,但不会受冻,也不会挨饿,自由快乐。还得到了建工学院毕业的美女,小花的垂青。她在银行工作,给了我不少生活上的帮助。等我计划好了,就抢银行,有了钱就跟她结婚。我家知道我是个感性的小子,喜欢随口胡说。但只要我能安稳度过通缉过程,他们应该是安心的。父母只是一个劲地嘱咐我,千万不要再惹事。

我和小花住了一个多月,她的父母就要回来了。我和她都有些惊慌。在小镇未婚同居不是新鲜事,但在这样传统的家庭,我们的爱情是被阻止的。小花的父母,早年就有意思把小花嫁给银行一领导的儿子。那小子我见过,戴个小眼镜,个头不高,又瘦弱。他就住在离小花家不远的小红楼里。他来找过小花,还要跟我拼酒。我一蒙古汉子,酒是我的奶汁。结果那家伙让我灌得直吐苦水。喝醉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

其实他上当了。我事先买了两瓶白酒,有一瓶我兑了一半水,而喝酒的时候,我们是人手一瓶。他不醉才怪呢。这些小花并不知道。我可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爱动歪脑筋的小子。老子是英雄。不过英雄也会玩小手段。英雄不是傻瓜。

她的家人回来前,小花和我商量,首先她们家是不会支持我们同居的。而且,她家里人看好的女婿是领导儿子,而不是我这在逃人员。事已至此,我觉得还是领她回我家一趟好。她没有犹豫,立刻同意了。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我们的生计问题,她都想好了。小花就是比我聪明。她可以搞到贷款,我们可以在长春做点生意。至于我不会算账的问题,她说,那个简单,她会一点点教我。她打算给家里留封信,然后就跟我跑,或者说暂时私奔。

事情定下了,但计划没有变化快。深更半夜十点左右,她单位来电话,说银行出了点事情,银行某领导被查出经济问题,每个职员都不能离岗。看来我只能自己先走。我不知道离开她是否还能习惯漂泊的生活。我的生命中已经有她的地盘,而且地盘像长白山那么大。她就像种在我心里的“美人松”。没有她的日子对我来说,就是即将面对的煎熬。

小花送我到火车站。火车是开向通化的,然后由通化转回长春的。小镇的车站很小,很干净。月台的电线杆子边,我们俩似乎在诀别。她和我都哭了。似乎是生离死别。我们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的脆弱。火车无情地开动了,她就靠在电线杆子边,一直和我的视线相对,直到看不见……

十一

离开小花,回到现实世界。我又开始看不惯自己,看不惯很多东西。对她的思念,开始正式煎熬我。刚分开几分钟,我就坐立不安了。如果这样下去,我随时可能会崩溃。我得把情绪抒发出来,就找列车员求来纸和笔,虽然列车员十分缺乏耐心,但这不能阻止我给小花写信。我把所有对她的思念,对我们将来的发展,都写在信里。

下车后,我直接去了站前邮局。信封是在长春车站邮局买的,信是在长春车站寄的。而身上的钱是小花给我的。我爱她,爱她,爱她。信件带着我的思念,进入爱人的手里。我还在信件后面写了对邮递员的问候。我想大雪封山,邮递员一定会很辛苦。其实我是担心邮递员不耐烦,一生气把我的信丢了。我总是缺乏安全感。

写信和电话,成了我和小花暂时的爱情连线。有时我一天能写三封信。我父母帮我把欠账还上后,那些流氓没有再骚扰我。我又能安心地工作了。我在一家编辑部找到了工作。每天打电话给小花,这让主编十分不满。为了联络感情,我请主编喝酒,最后定下规矩,我每天打电话不能超过20分钟。主编当时正好承接了一个电视连续剧剧本。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正好帮他。但他对我说,要名就没钱给,要钱就没名分拿。我选择了钱,因为我和小花要结婚,正需要钱。

我和小花分别四十多天了。因为我相思成灾,每天除了手头的工作,就是电话和信件。在这样的社会,我和小花能在那种情况下,相识并相爱,我们都觉得应该倍加珍惜。我一直不选择用手机,因为我讨厌走到哪里都被人找到。但为了小花,我还是买了部手机。她在小镇也用不上手机,但为了随时与我保持联系,她也弄了部手机。我们短信不离手,都成了纯粹的“拇指一族”(短信王)。

她知道我喜欢老虎,就搜集各种老虎的图片发给我。我的手机背景,时常有新的老虎面孔出现。我给它们起了各种古怪的名字。还给他们编各自的故事。大老虎和小老虎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家终于把那套多出的房子给我了。他们以前不给我单独住,宁可把房子租出去,是怕别人把我的房子骗走。现在我和小花约定了婚期,父母就把给我娶媳妇的钱拿出来,加上我和主编合作写剧本的钱,足够我装修房子结婚用了。我开始天天催促小花拿着户口来。

小花说她忙完手头的事情,马上就来长春跟我登记。可惜没有飞机,也没有火箭,甚至不能通过电线钻到对方身边。但我们的相思之苦,总算快熬到头了。我和小花都是晚婚提倡者。我三十好几,她也二十六七,正好搭配。我当初饿得要死,是她领我吃的饭,又把我领到她家,避难一个多月。她那么相信我,这样的缘分世间少见,跟老虎一样稀有宝贵。

我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工作再辛苦,信是要写的,就像写日记一样,记下了我对小花的思念。我计算着时间。新房布置得差不多了。我们还要登记照相,我找了家龙凤婚姻登记所。他们说,手续齐全,十分钟就拿结婚证。我把信息给小花发过去。小花那边回信说,马上就要见面了,亲密的爱人,我时常在梦里与你相见,马上就要成事实了,思念是煎熬人心的啊。

按照时间的推算,七天就是一百六十八个小时,我忍耐着,跟分别的五个月比较,这一百多个小时,不算什么。熬吧。我们俩都是夜猫子,天天发短信到凌晨。我们的爱情就是这样被幸福煎熬着。总算快到头了。

我父母也时常来我的新房,视察工作。他们对我的卫生自理很担心。我一直比较邋遢。来我的新房看了后,他们比较满意。只是对我买的洗衣机不太理想,他们觉得我应该买个大点的。我说以后我会天天洗衣服,无所谓大小,保持清洁就好。对我买的电视倒是兴趣很大,因为我买的电视屏幕极大。我喜欢看影碟,需要那种效果。我和父母还一起看了《动物世界》。他们称赞大电视靠谱。

在她要来的前三天,我们失去了联络。电话无法接通,她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我忍耐着,没给她家去电话。最后,忍无可忍,还是把电话打到她家,还是没人接听。奇怪,我开始担心小花。那几天我没怎么睡觉。我猜测了很多原因。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家跟父母商量,总不能一个人乱猜。

在跟小花失去联系五天后,我决定请假,

去她家看看。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电话,是小花的那双胞胎姐妹的姐姐来的电话,她说在车站呢,要我去接她。我预感到了什么事情,但没有想到会那么严重。

双胞胎姐姐被我接到我的新房。她那皮包很沉,还拎着一个用白布包裹的大画框。她在我和小花的新房里,来回走着。后来她进了洗手间,在里面呆了很久。我一直焦急地等她说小花的情况,但看她的脸色不太好,也没敢催问。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后,她坐在我买的布艺沙发上,低头说:“你看,我不想来,真的不想来。但我没办法。”我有些紧张地问:“小花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她家不让她来?”双胞胎姐姐低着头,她不停地搓自己的裤子。我一直观察着她。她抬头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是红肿的……

小花再也不能跟我见面了,她没能做我的新娘。双胞胎姐姐给我拿来的是我曾经给小花写的信件,整整三百二十封信,还有一本小花的日记,和小花送我的一大幅油画。

油画里面画着三只老虎,两大一小。大老虎在扭头看小老虎。旁边还有鲁迅写的诗句: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

双胞胎姐姐说,那是小花按照我的爱好,找人画的。按照双胞胎姐姐的说法,是这样的。小花的父母反对她跟我结婚,并竭尽全力地阻止她来长春。她扭不过家人,就在要来的前几天,跟那个眼镜登记了。然后在去延吉买结婚物件的路上,车翻了,全车的人只有她死了。尸体已经火化。

无论我是否能接受这个事实,但这毕竟是事实。我脑袋空白了很久。双胞胎姐姐走的时候,我没力气送她。也忘记了对她说谢谢。我在新房里三天没出门。我看着小花的日记,痛哭了三天。

小花的日记里写着她对我的思念,对我的爱。后面还写了家里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最后面的几页日记是被撕掉的。具体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未婚妻的确是死了。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我认定我们俩的爱情,在这样物欲横流、缺乏真情的年代,是最难得的。我们彼此付出着心底最真的感情。那幅油画就挂在我书房里。没事就看,越看越觉得别有味道。

我的心情一直不好,总觉得小花的死很蹊跷,或许内有隐情。但我不愿再去揭开这个伤疤。我再也不能看见她了。假如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能得到她家的认可,我们现在或许还生活在一起吧。我们应该也有个小於菟了吧。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不在痛苦里挣扎回忆,我离开了东北,去了南方。先在湖北漂流了两年,又在重庆生活了两年,后进京呆了半年。最后我觉得自己不能在北方生活,因为寒冷,会让我沉浸在对小花的思念中。

最后我选择在广东定居下来,开始写电影剧本,并跟香港和马来西亚的导演合作,同时学习导演技巧。我一直在回避爱情的问题,也一直回避爱情的故事。我觉得自己内心的爱情故事,是最真挚的。一个逃难的蒙古小子,和一个善良美丽的朝鲜族姑娘,结局虽然是悲剧,但我很满足,自己一辈子总算有过真挚的爱情。没有用金钱衡量,没有用条件的天平衡量。我和小花的爱是值得的,并为我们的爱情感到骄傲。

我早晚会把我的爱情故事搬上银幕。把长白山的“美人松”和一个我永远爱着的姑娘,放在心里,好好地活下去。那幅於菟的油画,一直在我的房间里,我还是喜欢看,就那么一直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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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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