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的局限
2009-03-27李皖
李 皖
历史纷乱时,罗大佑展示的是大国小民坐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聪明。大局渐定时,罗大佑展示的是人世无常、浮生若梦、世事沧桑的感悟
罗大佑到底有多尖锐
罗大佑头上有反骨。在洪山体育馆他对着台下说:你们就不要再摇荧光棒啦,都那把年纪啦,不要装。
头上有反骨的人,才会这样刻薄地说话。那一刻,我在思考这长反骨人的命运。
1982年,《之乎者也》横空出世,罗大佑被誉为“青年时代的先知兼代言人”,展开新旧价值观激烈交战的战场。
檄文第一篇是《之乎者也》。罗大佑挑战了什么?他挑战了——保守政局下的校风整治、校园歌曲的风花雪月。大陆也有过那个年代,古板校风对抗着开放的时尚,卷发、长发、喇叭裤都不准进校园。1982年,罗大佑叫板的就是这。
罗大佑以敢骂著称。陈水扁当政的时候,他骂过陈水扁;他还挖苦过李登辉,戏谑过开放搞活。八九十年代之交,他叹台湾,忧香港,讥大陆。如此以歌曲形式批遍华人政治,是谁也无法超越的纪录。
骂陈水扁,说他是“绿色恐怖分子”、“南台湾的水莲枪击骗子”,而台湾民众是在“见证民主自由的无知”(《绿色恐怖分子》)。1994年,大陆、香港、台湾局势有了转机的时候,罗大佑嘲讽政治立场让位于经济利益,把三地人民在新时期的作为看成拼命赚钱、炒股、赌六合彩的一场笑剧(《五十块钱》)。
大佑喜欢放大炮,够狠,但是缺少余韵。论批判眼光,他并不锐利,而是尖锐不足,刻薄有余。
长反骨的人,喜欢放恶声、开头炮。有这种个性的人,胆儿大、嗓门大、性急、毛躁。乱世生枭雄,振臂一呼天下动,第一个说出了你想说的话题,但是批评是那么表面,事件一过往往即告失效。
在时代的乱局中,批评家罗大佑,并不是个洞穿了历史黑幕的人,他同样蒙在鼓里,偏巧又喜欢置身事外,冷言冷语。在深刻的转机面前,他屡屡试图举起洞穿的长矛,但他看到的是那么少,总是肤浅片面,单一而情绪化。他看不清靶子,只看清了最大个的噱头,要“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不是真正的批判者所为。真正的批判者,从来不会跟傀儡较真,而会看到傀儡下面的历史力量,看到时代精神、社会思想的盘旋纠结,不说如此批判能管300年,但若干个时期过去,另一个时期的人应依然能印证、体会。
罗大佑到底多有思想
在不同时期,罗大佑曾闪念过不同的思想。
1980年代,他发现了变化,发现了时代的告别。
这一时期罗大佑的思想盘桓在这些方面:变化之年,乡村与都市、传统与时风在人的心灵层面的深刻冲突(《鹿港小镇》);台湾,进而整个亚洲,受制于西方政治力量,飘摇如一叶小舟的命运(《亚细亚的孤儿》);城市众生相,生活的质量并不随物质文明的提高而进步多少(《现象七十二变》);对未来的忧虑,所忧虑的包括当下的科学、政治、社会规范势力对未来一代的塑造和影响(《未来的主人翁》);出走与出走后对家的渴望(《家Ⅰ》、《家Ⅱ》);对城市垃圾、治安、塞车、市政建设的批评(《超级市民》) ;爱情、不朽、梦想、真理的不确定及其对它们的怀疑(《我所不能了解的事》);人的本性——上帝、魔鬼共住心中的事实(《耶稣的另一个名字》)。
1990年代,罗大佑发现了动乱,发现了黄种人的共同命运,发现了两岸三地交错共织的一场历史大戏。
他心忧香港的“九七之变”,为它未知的命运祈祷(《东方之珠》等)。他追溯台湾的战乱频频、割地入侵、岛民勤耕苦作的斑斑血史,力图为它找到最终归属的根(《原乡》等)。他笑望大陆的改革开放,描绘出五千年首都大门终于开启,股票地产旅游特区、走私赌博招商炒楼、精神污染包二奶一时齐飞的热闹景致,不管道理,不深究其变,总之一概搞笑之(《首都》、《飞车》、《亲亲表哥》)。
这时的罗大佑,最逼近历史巨变的轴心。在华语歌曲中,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而深切地表现出这样的情绪:“啊,如此的动乱捣向何方/为何,每个人内心难以估量?”(《动乱》)
但思想家罗大佑是如此地肤浅。他有观察历史的雄心,却缺少观察历史的方法;有洞察世事的渴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力量。
最能代表早期罗大佑的大作,无论《现象七十二变》还是《未来的主人翁》,今天看来,它的思考是那样浅,容量是那样小,词义浅显得简直让人不堪忍受。而后期罗大佑暴露出另一个命门,他的思想都是断章,他前一个时期发现的命题,再没有在后一个时期深入。结果每一个时期,他的思想都成为因时而动的闪念,成为片断化的小碎片。
以歌曲思想史的角度看,这是一个抱负远大,却因为才疏学浅、势单力薄,而最终未能将自己成就的人。
一口气以音乐工厂名义推出《皇后大道东》、《原乡》、《首都》,是罗大佑思想最为雄浑、博大的时期。此时的罗大佑,是华语歌坛上睥睨天下首屈一指的战略家。但罗大佑并不是个思维清晰的人,到稍远一点的1994年,思想家罗大佑已经说不出话了:还是面对着这场华人世界的大局,《恋曲2000》却生长出藤蔓交错的比喻和象征,思想全无,只剩下幻灭的,不安的,忧心忡忡、患得患失、追悔莫及又恍若隔世的末世情和乱世情。
历史纷乱时,罗大佑展示的是大国小民坐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聪明。大局渐定时,罗大佑展示的是人世无常、浮生若梦、世事沧桑的感悟。这依然局限在中国传统哲学的套路里,勿谈超越,仅仅是个一般的学舌者所为。思想家罗大佑的重量,靠的是比当世所有人都更浓烈更沉重的感情。在最极致的1994年,它的惨烈、强大,直比天地之气。
罗大佑的词到底有多好
世人欣赏罗大佑,多欣赏罗大佑的词。
世人欣赏罗大佑的词,多欣赏罗大佑那么多的形容词,那么长的曲折复杂、奇妙连缀的长句。
当然,他肯定说中了你的心事。但丽辞靓句只是末技。
作为歌曲,词与曲是一个整体,单独地去评论词,肯定有它的偏颇。罗大佑的词,为了完美地配合先做成的曲,往往耗费三五年之功方告完成。
但词是一门单独的手艺。曲调既成,他开始单独与词作战。就词而论词,当能端量出一个人的文字水平。
作词家罗大佑,水平忽高忽低,时好时坏。
大佑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有这么多未完成之作。何谓未完成?语病多、境界普通、思维散乱、修辞水平不高、需要修改的词叫做未完成。粗略估计,这部分词将占罗氏全部作品的至少一半。
罗大佑罕有文字上无可挑剔的词。这样的词多集中在早期,多集中在他的词作小品,其思想大作大都失败。早期完美的罗大佑词,格局都比较小,如《恋曲1980》、《童年》、《光阴的故事》、《爱的箴言》,都是一些精美小品。显示罗大佑襟怀和气象的作品中,只有那些境界中等的写到了较高的完成度,如《鹿港小镇》、《将进酒》、《家Ⅰ》、《家Ⅱ》、《我所不能了解的事》、《耶稣的另一个名字》、《一样的月光》。
罗大佑中后期词作境界极高,出现了一个飞跃,但也只是小部分作品写到了完美。文字上难于挑剔的作品有:《游戏规则》、《动乱》、《上海之夜》、《台北红玫瑰》、《恋曲2000》、《舞女》。作为一个词作家,他缺少洗练文字的能力,往往语义纠缠重复,思维比较混沌。
但恰恰是在混沌的思维里,罗大佑创造出了惟他独有的文字。伟大的词作,从来不是因为词句之功,而是文体创新,意境气韵独到,情绪、精神或思想卓越,道人所未道。罗大佑文字才能绝非一流,却进行了以下探索:他创造了抽象的对象含糊的叙事诗,这在歌曲历史上独有;他创造了虚构的注重戏剧性和氛围的历史诗,在华语歌曲里如行在天空的宙斯。前一种诗有《恋曲1990》、《你的样子》、《滚滚红尘》、《追梦人》,意境上有缠绵之极的深境、前人所不及的凄美 ;后一种诗有《京城夜》、《东风》、《蓝》、《天雨》,为了难于解释的大时代,造出了无法解读却令人神魂俱惊的历史大梦。它们不完美,却是最了不起的大佑杰作。
在语言上,罗氏还曾经有过一个特色,大量转借中国革命语汇,以移用、戏仿手法,构成了中期罗大佑词作的修辞特征。但是除了一点有趣,这一部分罗氏歌词在意义上却比较空洞。
波澜壮阔的历史大幕的开启者,有绝世的影响力,但也同时并存着肤浅的思想与批判,这是开启者的历史局限。而作为音乐家,主要是用情感说话,即使思想卓越,也只能略过,这是音乐家的宿命。而作为歌曲作者,创造出优秀的歌曲最顶真,文字烂点儿也在所不惜。对罗大佑的局限,当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