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部精萃 半生智慧

刘成信

日前，著名杂文界老作家谷长春先生的第八部杂文《少见多怪集》问世，受到了杂文界新老作家和广大读者的瞩目与好评。

《少见多怪集》分三辑，即第一辑“针砭篇”、第二辑“辩析篇”和第三辑“感悟篇”，共计一百一十篇杂文作品外加一个“跋语”，总共三十万字。这是老作家继1986年出版第一部杂文《知曙集》之后，大约每三四年即出版一部杂文集的第八个智慧与学养的集锦，也是这位进入古稀之年的作家的精萃力作。

拜读这部带着油墨香的大书，作家的那种直言切谏和忧国忧民的迫切之情扑面而来。《少见多怪集》的题材十分广阔，作家自谦“少见”，其实集子中许多作品都是人所未见之选题；作者自谦“多怪”，其实是民众已经怪了多年只是来见有代言的作家替他们呐喊与请命罢了。而在这广阔的题材中，还难能可贵地包括一部分选题尖锐、指陈敏感、往昔避讳之题材，如《遥想一九五七》、《清明，我怀念一个人》、《对“国学热”的冷思考》等，在作者此前出版的七部杂文集中皆鲜见。正如他对笔者讲过的：“有些题材在领导岗位上不好讲，你明明是指全国的情况，可是在省内便会有同志敏感，以为是在批评他呢。”通读这部《少见多怪集》，我以为作者是真正放开了。忧心的，说出来；悲愤的，喷涌出来；怀念的，抒发出来；混沌的，厘清出来；错误的，批评出来。广泛而深刻，真挚而动情。

近三十年来，批评、针砭秘书行当的杂文读过不少，然而几乎所有写秘书的杂文一律对其嘲讽、丑化、贬斥。这公平吗?把秘书歪曲成“汉奸”、“走狗”般的作者，多是从外表或道听途说杜撰秘书形象。谷长春先生从政数十年，他本人既当过大秘书(省委副秘书长)，又有过配秘书的高干生涯，对秘书的观察体验分析可谓全面而深刻矣。《闲话秘书》一文准确而公正地评析了秘书这个社会角色。秘书中既有“德才素质是比较优秀”的，也有“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盗用领导名又越权行事、借职务之便谋私、打着领导旗号招摇撞骗，以致走上违法犯罪道路”的，“秘书这个岗位能出息人也能宠坏人”。这个评语道出其真谛，令人信服，不仅颠覆了以往那些歪曲秘书的形象，而且辩证地给秘书们一个公道的说法。

通常的共识是杂文包罗万象，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大，大到社会走向、历史风云，小，小到邻里相处、个人兴趣。然而，许多杂文作家、作者的杂文互相撞车、互抢题材。这就是说，看杂文选题便可显现一个杂文作家的创作个性、学养深厚与否、思维科学与否以及社会经验的多寡。

关于五十多年前那场反右派，多数杂文是描述其残酷及严重后果等。谷长春于2007年创作的杂文《遥想一九五七》则是从宏观角度，开掘其历史教训，“以使我们鉴往知今”，最重要的是“不要对五十年前那页沉重的历史讳莫如深”，更不要“有意无意地把它淡化和遗忘”。这不是作者一个人的呼吁和呐喊，作为一个被打入另册二十多年的我们党的高级干部，作为负责意识形态多年的共产党员，他的呼吁表达了多少民众的沉痛心声!他以自身的经历痛切地认识到“那页沉重的历史”不论是对我们国家和民族，还是对历史和未来，都是不可或缺的镜鉴。这也许正是我们的悲哀——“那页沉重的历史”不是刚刚过去九年，在华夏大地上又突袭一场更沉重的政治风暴吗?“文革”，经济濒临崩溃，政治陷于动乱，大批精英惨死，整整戕害三代人，“积重难返”!作品中一个“讳莫如深”，一个“淡化和遗忘”言近旨远，危言大义存焉!

《清明，我怀念一个人》并没有正面描绘、鞭挞“文革”当年的罪戾与暴虐，而是藉怀念顶着“红色风暴”反抗其倒行逆施的英雄张志新，抒发“通向真理的道路是多么坎坷，为坚持真理的斗争是多么惨烈”的悲愤之情，意在慨叹追求真理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啊!

这些药石之言所以可贵，是因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作者五十多年的革命实践，半生智慧的八部精萃杂文，没有丝毫对自己受到不公正的怨怼，正派做人，无愧无怍。

也许是圆于当年的政治氛围，也许是有意无意回避有人深文固纳，以往凡是涉及本省的一些选题，一般的他都避嫌，惟恐直接与间接的部下对号入座。如今，《少见多怪集》中有一篇作品《“国学热”的冷思考》十分抢眼，它尖锐地批评本省有些地方的“国学热”已经偏离了“国学”的轨道，几近迷信。它实际是以科学发展观的理念，期望廓清国学的宗旨与意义，引导“国学”的健康发展。

对当前时髦的“市长接待日”，谷长春不以为然。他认为市长“事必躬亲、越俎代庖地去管应该由下层管的事情”折射了人治的观念，是“法制不健全的反映”，应该冷处理。作品结尾不无嘲讽地一针见血：这样的“市长接待日有作秀之嫌”。

谷长春先生时时系念我国文艺的发展与走向，深知各种文艺形式都有其科学规律，来不得率性而作，否则便会被淘汰出局。比如他对当前某些团体演出的东北二人转殊堪忧虑，杂文《“二人转”往哪“转”》尖锐地批评了在某些自称领军人物“指导”下，二人转的俗不可耐，已近于歪门邪道。

我曾在一篇拙作中写道：“杂文不是政治学，但人不能超世绝尘，你虽然远离政坛，也不想步入仕途，但你只有‘读懂政治，方能不迷失政治选择；只有了解政坛，方能把握生命的密码；只有领悟仕途，方能解读身边的所有变数。”“杂文不是社会学，然而我们生活在社会这个偌大的万花筒里，纷纭繁杂的社会现象，瞬息万变的时代脉搏，如果你习焉不察，即使夙兴夜寐也难以适应丛林法则”。“杂文不是历史学，但杂文能拨开历史雾障，看清历史的来龙去脉；历史是现实的镜子，不略知历史长河的走向i就无法预知明天和后天；政治家需要通古博今，军事家需要借鉴昨天的战事经验，一介平民百姓的事业成功，也离不开先贤们的妙谛与文本。”“杂文不是生理学也不是心理学，但它能解剖人性、诠释人生，更能理顺人际关系”。“杂文不是方法论，但它无处不闪烁思想方法的光芒；杂文不是文艺学，但它评价文艺现象既深刻又形象；杂文也不是美学，但几乎每篇杂文都抨击假恶丑，无一不是向往美、赞颂美”。不论是这部《少见多怪集》还是作者的另外七部杂文集，都是其半生学识、智慧、经验、教训、独立思考的“宝典”，仔细地拜读，启迪匪浅。

杂文作家创作目的除针砭时弊、批评世俗、反思历史、解读人生之外，就是“发现”与“预言”；杂文作家“发现”得愈多愈重大愈表明其站得高看得远，“预言”得愈准确愈真切愈表明其顺应了历史潮流，把握了社会发展规律，其杂文作品的思想含量便愈丰富。《说“传统教育的基石”》提出“要树立教师的服务观”，“教育属于第三产业的范畴，其属性是服务，教师的劳动属于服务性劳动，只不过教育作为‘准公共产品是一种区别于其他服务的具有特殊性的服务而已”。这个“发现”颠覆了传统的教与学的主从关系；修正了高贵与低贱的师生关系，如同公仆与主人，没有主人何来公仆?没有学生，要教师干什么?服

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捋顺了老师与学生的新型关系；这对学校的职责、对教育的理念与定位更加确切，明乎此，从而对教师、教育、培养途径与培养目标等都是一种廓清和厘定。其他如《治治“机关病”》、《“职务消费”琐谈》、《“俗气、霸气、江湖气”》、《评“官员出国热”》、《都要管》等都是言人所未言的新观点，读罢，令人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根据近些年杂文的发展，我们把杂文分为常规杂文、荒诞杂文和非常规杂文三种，对这个杂文理论的界定与命题，愈来愈为杂文界所认同。常规(传统)杂文逻辑缜密、命题新颖、逆向思维、发现独特。我陆续拜读谷长春先生的八部杂文集(《知曙集》、《塑造你自己》、《博采集》、《杂识拾零》、《严肃的闲话》、《“书生气”辨》、《“成熟”辨》和《少见多怪集》)，一个突出印象是谷先生的杂文艺术个性一以贯之，即直言切谏、刚柔相济、言简意赅、别具一格。常规杂文比荒诞杂文严谨、缜密，一个词一句话一段文字都不能有废话、偏激的话、极端的话；还要入情入理，有的放矢；角度适宜，语言确切；常规杂文比非常规杂文开宗明义，环环相扣，不必设计情节，也不用选取人物，深入浅出，十分耐读。思想家型的杂文作家的作品，总会给读者以思想的力量，这是其他文艺作品望尘莫及的。

谷长春先生偶尔也创作非常规(散文随笔式)杂文和荒诞(怪味儿)杂文。如《斥“滑头”》，这是一幅漫像式杂文，幽默而含蓄，形象而生动；还有世说新语式的《夜话拾遗》，由一个个镜头组合，新颖活泼；此外还创作一些杜撰曲，如《“卖官”的骗子自述》等，也都引起杂文读者们的追捧。

研究谷长春杂文创作道路，不难发现一个规律，即他的杂文创作生涯就是一部简明中国当代杂文史。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期，杂文由萌生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双百方针促成杂文如雨后春笋，大小报刊连篇累牍。此时，谷长春的杂文破土而出，切中肯綮，出类拔萃。不料，阳谋毕露，百花凋零，一夜之间，杂文“全军”覆没，杂文作家、作者、编辑几近全部打入另册，文坛陷入万马齐喑时代。

杂文兴，谷长春大显身手；杂文衰，谷长春无声无息。这一消弭便是二十二年。“文革”寿终正寝，杂文的气势如火山爆发，谷长春的杂文又在报刊亮相，且一发而不可收。复出后创作的杂文，言之有物，引经据典，情感真挚，文笔简练，其杂文风骨更加成熟，更加坚挺，其影响远播全国。

谷长春先生是当代著名杂文作家，他的知名度也是中国当代杂文作家队伍的缩影。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尚无杂文作家队伍，一个反右，把仅有的几十位兼作杂文的作家打得落花流水；到六十年代左右，仅有几位高干间或写几篇杂文，又来一次“文革”，杂文作家和杂文彻底销声匿迹，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的曙光初露。

谷长春先生的杂文成就也是中国当代杂文宝库的缩影。三十年间，出版八部精萃之作，难能可贵。目前，国内每年大约出版十几部杂文精萃作品，这个数字大约是“文革”前十七年出版杂文集的总和，这无疑表明改革开放促进了文艺创作进入大繁荣大发展时期。对杂文，还有一个更突出的亮点，那便是杂文走过的三十年，没有偏离杂文风骨，没有偏离鲁迅精神，没有偏离杂文本身题中应有之义。这其中便有谷长春的功不可没。因为他不仅在担任省委宣传部长和省委副书记期间指导、关心、支持、呵护杂文事业，而且从1986年成立省杂文学会便一直被推举为会长，他不仅身体力行创作杂文、研究杂文，同时还多方扶持全省杂文事业，说其是杂文人生也不为过吧。当代杂文六十年，形成两个马鞍形，两次文艺凋敝，与改革开放的文艺璀璨鲜明对比，谷长春怎么能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将当代杂文这杆大旗传承到底呢?

原载2008年11月20日《新文化报·读书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