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做不到的事
2009-03-27李敬泽
李敬泽
当我们探讨道德之“底线”时,我们是在假设道德如一架通天梯,直入云霄的那一端超凡入圣,而最接近地面的那一端,就是底线。底线是最低纲领,我们至少要达到底线——没敢要求你上到高处去,只比地面高一点点还不行吗?
按照这种梯子论,似乎底线这件事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容易的,基本而容易大家都不能做到,遂痛心疾首,叹世道浇薄。
这里恐怕有个错觉,这种错觉一定程度上是“底线”这个词造成的,它在汉语里意味着最低的条件、最低的限度,而当这个词与道德相连时,“限度”指的就是社会中关于人的行为是否正当的起码的共识或者说具有最大普遍性的价值。问题在于,这两个“限度”意义是不同的,前一个限度在逻辑上是必要条件,而后一个限度,却未必能构成人类生活的必要条件。说明白点:在道德问题上基本的未必是容易的,道德底线与其说是我们最易达到的,不如说是我们最易逾越的。
比如全世界的幼儿园里,开宗明义要教的一件事,就是毋说谎,这应该算是底线了吧?但摸着心口想想,如果这是底线,恐怕绝大多数人都在底线之下,底线之上的或许只有若干圣人和那些天真未凿的孩子。
再比如,毋偷窃,这件事做到也难,你固然不会——主要是不敢——撬人家的房门,但盗版软件不是用得正气凛然?据说是另有大道理悬在更高处,但是啊,我记得幼儿园老师教育我:别狡辩,赶紧把东西给人还回去,还得老实承认错误。
所以,假设现在有一人站在这里,低眉顺跟谦虚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不撒谎欺骗背信,我不偷窃,我不贪婪嫉妒,你会信吗?
世界各大宗教,包括我们的孔夫子,不过是告诉我们一些人之为人的基本道理,但这些基本道理做到了,人离圣人或圣徒其实也就不远。所以,我一向不赞成梯子论,这种上层次上境界一步一个台阶的想象有渐入佳境之美,但与人类的真实道德体验和道德实践无关。以为所谓道德底线就是放宽了要求放低了标准,因此大家都会达标,那最终必会失望。
说到底,所谓道德底线,窃以为就是我们能知而难行的那些道理。父母爱孩子,这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但这不成其为底线,因为正常人都能做得到。但不要往牛奶里放三聚氰胺,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有关人等在没被抓住之前就是做不到,所以,一旦抓住,国人皆叹:底线何在?官员不要贪污,强者不要欺负弱小,诸如此类大家都知道,是公理共识,如果民意测验,大概百分之百赞成,但这百分之百里,还是颇有些人偏就做不到。
我以为,底线不必费心去找,从来就有。问题倒在于大家或者有人为什么做不到。但这件事,自古不知多少人想白了头,在此再写五百页也未必说得出子午卯酉。于是,打住,乱翻书。正好翻到《诗经》,想起一字曰“比”,倒是可作话头。
孔孟讲道德,主要的路径是推己及人,也就是“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爱你的爹妈孩子,类比一下,也该爱别人的爹妈孩子。这个路径到了汉儒那里,用来阐释《诗经》,所谓“赋比兴”,主要是“比”,由男女感情比到君臣关系,由鸡毛蒜皮比到君国大政,总之,一切都是由近及远,联类推广开去。
所以,《诗经》在古代被用作了道德教材。如果没有联想,世界将会怎样?至少在古代中国,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了。因为按照孔夫子的规划,这个秩序井然的道德世界就是比出来的,“比”之本意为鸟之联翩,说白了就是推比联想,由私推到公,由小推到大,由自己的爹推到皇上,理论上,“底线”,应是一路逶迤,不绝如缕。
看上去很美,在如今的读经派看来,正可济世救民。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并非人人都是诗人,而按照任何一种能量定律,推比的效用都会递减以至于无。
并且,由私比推公,可能有私德而常常无公义。如此,便是爱自己的儿子而给别人的儿子吃三聚氰胺,底线荡然。
谈“底线”,终究要谈私人如何成为“公民”。
原载2008年12月23日《新华日报》
●广西区南宁蓝昌科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