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之少年

沈嘉柯

彩虹，(Rainbow)。

是气象中的一种光学现象。当阳光照射到半空中的雨点，光线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上形成拱形的七彩的光谱。

从外至内，有七种颜色。

红、橙、黄、绿、青、蓝、紫。

出现时刻，并无预兆。

持续时间很短暂，转瞬而消逝。

恰如某个少年。

13

在赤艳晴朗的夏季夜晚，温度降下来，坐在宿舍里，育签会重新提取出溶解在脑海意识里的想法。

科学如此发达的时代。应该还是没有灵魂的。至少至今无人可以证明。假若说不需要证明，相信则有。那不是等于间接承认，源自于人类虚构?

关于谷哲……那么，并非夸张地说，藏着另外一个少年的灵魂。爱慕自己的，从前世追随到今生的男生。或者，意外被陌生人附体。越是想像，越是滑稽无聊。

唯有那双眼睛，以及面孔上的表情。并不黯然和褪色。

当日展览馆中，犹如灌顶醒醐。淋漓尽致，即便要散脱开来，但也已经如同鹅卵石投掷进深海水，打捞起来是类似天方夜谭的胡话。

念大学的好处之一是：约会起来更加容易了。因为课程相比起中学，完全不可想象。像是一直喝着苦咖啡，忽然加了牛奶和糖。

遮阳伞下，谷哲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拉着育签，说，“喂，我的作品要去参加比赛啦!”

“好啊，恭喜哦!”蛋筒那么甜，麦记的蛋筒最不吝啬糖。麦记门口的那个大叔，也是口红涂抹大嘴巴，分明是大叔，仍然要伪装天真烂漫吸引小孩子。附带赠送气球什么的，针对全球小孩子的广告心理攻势，让他们从小就热爱麦当劳叔叔和快餐。

“是挺重要的双年赛，报名青年组!指导老师已经安排好啦!”谷哲是藏不住欢喜的。洋溢在面孔上，发出“嘿嘿”的笑。

已经心很镇定了，育签可以习惯转换着两种相处方式。

‘好嘛!一定要拿奖哦!”育签鼓励加油，她埋头看自己的裙子，好像有点粘到冰淇淋。糟糕。

“当然!奖品很诱惑哦!可以去国外旅行!或者折算为一笔现金。”

“那就是说还可以顺带旅行了哦?”育签语调是奇妙的平静。即便是在开玩笑。

“是哪个国家?”

“我在还没确定!肯定是现代艺术发达的国家。”谷哲回答。

“嗯嗯……”育签若有所思的样子，对谷哲的话题没能保持高度兴奋。

“喂，我觉得你…好像哪里改变了，但是，又找不到具体的……”谷哲拢住育签的肩膀。

“是么，是么?哪有!无非就是被你这个讨厌的家伙缠上，啊，阴魂不散……”

“想要带什么礼物?”

“礼物就算了，最好能够携带家属!”育签做出企求艳羡的表情。

“哈!干脆得奖了我再买一张机票……那现在就得去打工兼职了……不然，到新年的1月，就没法一起飞了。”

这样的计划，很叫人憧憬啊!

他说得对，自己是有所改变了。假如你尝试过，面对一个人，蔓延如河岸的想念另外一个人。而他们，却是一体。你就知道，什么是分裂。那是只有在很隐蔽的意识河流里的，天然冰一样藏匿暗中焚烧的焦灼。

嗯，倒是关注起本地的报纸。报纸报头从来不遗漏当天的天气情况。连带关注起天气预报来。雨后，不一定有彩虹。

多数时间，育签往谷哲的学校跑。艺术院校到底好玩呢!光是看见动不动就举办的艺术服装设计，看着顶着南瓜当头饰，或者拿碎布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的走秀者，顿时就觉得艺术类大学到底有趣许多。

“什么时候去参加?”

“10月8日。”

“什么时候结束?”

“一个星期后。”

“那不是还要把它送过去?”

“其实第一轮提交过了照片的。获得提名以后，实际的决赛，必须通过群体的现场评判哦。”

“放心了，这个不要你操心!等着去旅游!”

无法不牵挂着塑像。

没有名字的少年塑像，被运往他城参加青年组的艺术比赛。

有着与作者命运分裂的塑像，沿路颠簸，行经不同的地域，感知不同地理温度和空气湿度。中国地理很大，导致了一个国度有着鲜明的四季气候的城市，也有着长期平均温度20多度的城市。也有着……总是寒冷的地方。

想到这样的过程，育签就被极其细微的焦灼袭击咬到。

“还是没有取名字么?”

“嗯，懒得取!”

抑或，是潜在的思维里，不愿意取吧!奇妙的行为。育签凝视谷哲。“喂喂，我说你最近有点反常吧!还不承认!”

“什么哦，哪里反常了!”

“总喜欢发呆，看着我发呆很好玩?从旅行回来，就更加明显了，一定是我太有魅力了。你被迷得神魂颠倒吧!而且，都不搞什么水晶指甲了。”

“陛下，您说对了。”育签开始以牙还牙。

“那还不谨遵我的指示，恢复正常。”谷哲以眼还眼!

两个莫名其妙哈哈大笑的人，让路人侧目。

“那个，水晶指甲太幼稚啦，我决定做素人!”

“好勇敢，据说很多女明星素人了以后就可以直接去出演恐怖电影了。”

“那你喜欢哪个女明星……”

“哈哈，这是陷阱。我不喜欢女明星，只喜欢某某。半米空间内!”

“喂，刚才好像有一只苍蝇飞过去，也在半米内……”

既然是参加了正规的比赛，总归还是需要正式的名字。不然无法做登记和统计。这样考虑之下，该给作品确定了一个象征性的名字。

“那你取嘛!”

“拜托，我是外文系，不是美术系，也不是中文系!”

“那英文名字?参加正规比赛也要附带英文名字嘛!”

“等你想好了再翻译吧!”

“真奇怪，看见自己的作品，会有脑袋空白的感觉。什么都想不出来。”

名字，名字，育签胸口震动起来。

那么，其实是有名字的呵!

只不过，那是她与那个男生之间的隐蔽。

谷哲不知情。

很奇妙的。

完全由他演绎，却成为局外人。

“你觉得，虹如何?”

“红色?它是灰白色，根本就是泥土色嘛!”

“不是，是彩虹的虹。”

“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创造它的时候，想起遥远的雨林，密集的雨水!?”

“对!”

“我常常觉得，他眺望遥远的雨林，在密集雨水之后，其实，看见了一道彩虹，然后，转过身去，等待彩虹消失。因此--…”

“因此什么?”

“因此，彩虹消失了，他什么都不再去凝视，但却凝视着一切，因为他面前的人，已经代替他看见了整个世界。”

谷哲摸摸育签的额头，表情疑惑。

“做什么啊!”

“怀疑你是不是发高烧了!”

“我好端端的。”

“那难道是被美术教授附身了?不，应该是美术评论家!”

“我说的很专业么?”育签发笑。

“不，一点也不专业!不过——”

“?”

“说不出来。”谷哲仿佛自己也解答不了感觉。

“艺术作品嘛，感觉最重要啦。无法用语言完全说明白的!好啦!别纠结了。”

“叫虹的少年……”谷哲仍然喃喃自语。

“《Rainbow Juvenile》。越直接越好吧!?”育签回答。

中文名称权且就翻译为《虹之少年》……

谷哲若有所思，“我好像，不是很喜欢彩虹。”

为什么?育签淡淡地问。其实她更加想问的是，你不

喜欢的。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彩虹?但她没有问。相反，还点头赞同，简略处理了这个疑问。终归。那并不是他。虽然有着几乎完全一样的身体和面孔。但是仍然有最细微的差别。这样的发现，她并没有做好告诉谷哲的准备。

“来做个小测试!”

“什么测试?”谷哲懒洋洋，“女生就爱做一些花里胡哨的小测试，其实都是骗人的。”

“现在你和一个女生走在山涧旁边，忽然路边游出一条毒蛇，你会怎么做?A……”

“好嘛!不用念选项，ABCD什么的多麻烦。我就一个选择啦!”

“是什么选择!?”

“保护那个女生，挡在她前面啦!”

育签呆了。

她忽然很想回家，周末回家休息。这个谷哲，仿佛越发叫她分裂对立。不是不好，而是与另外一端熟悉亲近，便已经与这一端疏远。与这端亲近，又感觉仿佛对不起另外一端。好在，他们并不会同时出现。尽管，他们的选择是一样的。都会为她而站在前面。

是多数男生都这样绅士勇敢，还是说，他与“他”才这样?这缺乏比较。尤其是，她现在又不能够真的弄条蛇来做实验。

并不能够做到心无偏差，一并享用。

育签在凌晨醒来。没有风，很冷。到客厅地面上，居然看见烟灰。必定是因为母亲赶早上班。而爸爸抽烟了没有收拾。真奇怪，以前从来不会去想父母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自己是独生子女。他们只有一个自己，双方都没得选择。只能够全心灌注到自己身上，不管是爱，还是不满，还是训导……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一样。

育签拿吸尘器消灭灰烬。然后穿着睡衣不想动弹，只是坐着有点发呆。似乎有什么奇特的预感，在她的脑海里发出呼喊，那呼喊强烈到可以吸收光与尘埃，最后坍塌为真空。是一种即将永失的恐惧。

起初很细微，如最小的孔投射出的蓝色背光。

但渐渐宏大起来，像是一个干细胞分裂为两个，再分裂为四个，按照这样的平方翻倍增加。

育签……

虹——

育签……你有没有听见……

虹——

育签……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育签豁然站起来。

14

她不要谷哲带她来看。她只想单独与塑像面对面，育签回忆着房间里的装置和摆设。

想好了细节问题，就待机会降临。

她一直等在走廊的角落里。这一排教室都是空着的，没有安排课程，没有人练习的时候，很适合躲藏人。总有其他学生来取自己的作品或者存放自己的作品的。

一个穿着谷哲学校校服的女生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育签蹑手蹑脚穿进门，迅速地躲在幕布后。她回忆起这块遮盖一组小孩子塑像的幕布，把身体卷曲，躲避在当中。

女学生自己跟自己嘀咕着，“又要清理灰尘了，尘埃真讨厌，明明盖了白布，还是钻进来!”

啪嗒啪嗒的皮鞋撞击地面的响动，由近而远，然后是日光灯被关掉了，最后是门被关上的“啪”一声。

出一口大气，

育签从布后钻出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在不开灯的作品陈列保管房间内。有些幽深惊恐。奇形怪状的作品发挥着想像力，也让人觉得，有些学生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反正只是交功课作业。但想到，有自己想要找到见到的作品，就可以抵御惊恐的想象得到安慰了。

顺着熟悉的方位。找到了谷哲的塑像。是的，还是熟悉的摆放位置，没有改变。

这个谷哲的作品，也被白色的布遮盖着。

轻轻扯下来，布滑落开，露出面孔，育签与他的眼神再一次完全彻底的相对。

白布脱落到他的脖子位置，悬挂住，不再滑落。为了防止掉落已经被细绳绑住了，以各个关节处为连接点。

这个样子看起来，塑像，像是一个希腊服饰风格的少年。只不过不是卷发，不是深目。但有着挺拔鼻子。

育签那么仔细地端详。

这塑像的表情与神态。

不是谷哲。而是，虹。

微弱的光从窗户外泻进房间内。塑像处于模糊朦胧的视线里。呈现出柔软的暗白色。

每一次谷哲遭遇彩虹以后，会出现的少年。温柔而沉静，体贴而细致。不需要语言交流便可相对沉默着分享宁静。彩虹之后，日光消失，便是夜晚。以虹为他命名，是自己的灵感，也是隐约的启发。

育签的呼吸渐渐绵长而忧伤起来。等量的身高，惟妙惟肖的相貌，甚至眉眼的走向，都一样。

却，不是一个人。一个是会奚落她，逗乐她，直接对她讲甜蜜话语和肢体上能够亲近的男生。一个却是只会拉住手，收缩内敛的脾性宛如一个婴孩。没有攻击与伤害，不需要对他做任何防备的少年。但这个少年，却会为了保护她。当机立断站在她的面前，防止危机靠近她。那么，他是爱她的。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愿意为她抵御灾难。只有爱一个人，才做得到如此地步。

如果天空不再出现彩虹，这个少年永不出现，那么，谷哲永远是谷哲。自己可能只会怀疑，什么时候做了一次梦的旅行吧!可是，还有这塑像的存在，是这样旷大的证明。

从简单的身躯的存在，从目光延伸开扩散的视野角度里，蔓延出一切证据。

展览馆里第一次。

街灯之下，第二次遇见。

旅行第三次。

现在反复地来看到塑像，是第四次和第五次。

那么……那种不安的，察觉出的不安，是为什么呢!没有对话。塑像，比起真人，更加沉默，从无开口。不安。支离破碎的不安，像是彻底打破了花瓶，房间里难以清扫的支离破碎的玻璃屑。

育签靠近他。那么近，又仿佛是隔着通天距离，悬在空气里亲吻了一朵云彩，然后，跌落回地面。风刮向耳膜带来生硬的疼痛。心被甜蜜而绝望的悲伤包围着，破裂的水银温度计一样，笔直飞快地坠落。

触碰……

触碰到冰冷的嘴唇，不以时间衡量的触碰，是光阴刻度里，最短暂的嘴唇与嘴唇交汇。

那么的贴近，她看清楚了。看清楚他的侧面，与他的耳之轮廓。恍如写真。然后，育签慢慢走到门口附近。空寂一片，外面无人，走出来，关上门。

她一直走，走出这栋楼。

天光清朗，开阔的蓝色盛大无比。头发被风微微吹动得像是幼年在爸爸的单车上，被载着，穿行在道路上。等到女孩子长大了，就换成了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骑着单车，几乎炫耀一样展览爱情关系。

谷哲也这样载过她。

电话很准时出现：“我也要出发啦，你要乖乖的哦!”

平静地回应，“当然，才一个礼拜而已，难道我会变心么?”

“难说，难说。嘿嘿!”谷哲分明是拿她打趣。

“那也是你活该哦!好啦，收拾好行李没?”

“还没，我妈在帮我整理!”

“真是可怜的家长!”

“哪里，她做家务很享受咧!”

“是因为在为你服务啊!自私的小孩!”

“……还好，有时候我也很孝顺的，我妈还说我有时候会转性，变成模范儿子。就是我自己真没发现。”

“那是……算了，不说了。”育签想了想，“我不陪你去车站!”

“为什么哦!”

“因为，我下午要考试……”

“还没到期末啊!”

“选修课是期中解决的，难道你以为是你们学校呀!”

“好失落，这会影响比赛情绪的……”

“拜托，又不是你出面裸体被人评鉴。是你的作品好么!”

“知道，知道，我会想你的!”谷哲一下子转移到肉麻

路线上。

“我也是……”可是，育签却没有拒绝，配合他肉麻着。

收线，育签喘息一口气。真是话痨的男生。育签的爸爸就很话少，不爱开口，沉默大于喧闹。所以，自己家里很少有喧嚣时刻。除非是有亲戚拜访。

可能女生心里都会有一点爸爸的影子来塑造一个男孩子的形象。

喜欢稳重的，甚至是有点压抑忧郁的少年。也不讨厌热闹活泼的男生，因为把自己逗得很开心，人总是贪心的。

她对谷哲撒谎，其实是因为，她有其他的安排。反正，不是考试。

15

其实还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求解?会不会太过出格。

并没有清晰的实践想法。

但隐约的事物，已经要浮出海面，像被打捞的沉船。船上有过去隐藏的故事和珠宝。

那样的发现，像是一个暗示。手机闪亮一下，提示有短消息。打开看：塑像已经被包装好送上车了。

人，也已经出发了。脑袋里立刻冒出“小心轻放，易碎品”的字样。这样的紧张，不是没缘故的。任何东西长途运输过程里，都有风险。尤其是艺术品。

育签祈祷，一路平安。人还是塑像?都要顺利。

第二天，育签敲响了谷哲的家门。以前问过了他家的地址，但是不好意思登门作客。毕竟女孩子单独去，很尴尬。如果是集体去，谷哲摆手，我妈不喜欢吵闹，嫌事后收拾起来麻烦。人多一定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

地址是在本市近郊位置，很漂亮的别墅风格小区。这样看来。确实是比自己家的经济状况好上许多倍。门口保安盘问找谁?

育签念出准确的房号和主人名字。

嗯，幸好还问清楚了谷哲妈妈的名字。保安电话联系，“谷太太吗，您家有一位客人，请确认一下……她名字叫李育签。是个学生。”

不知道电话那头怎么说的。保安点头，放行，打开电子栅栏门。

装扮适宜的中年少妇。从她背后，可以看见半截房子被布置成庭院格式，可以看见栽培的植物。倒是没有想到谷哲家里也很艺术气。

“你好!你是?”

“嗯，那个……阿姨，我是谷哲的朋友!我叫育签。”

朋友还真是充满危险的嫌疑的词语。

什么样的朋友?

男生和女生的朋友……

“哦，请进呵!”

这是客气的女士。并且言语和蔼得有些过头。像是那种极度溺爱孩子的母亲，因此而对所有与孩子存在关系的人，都天然充满好感。女士问，“喝茶呢还是饮料，甜点还是其他口味的呀!”“一般饮料就可以了。谢谢呀!”

“那么，是和谷哲很熟悉的同学?”

“是的嗯!”

她的拜访并不冒昧。谷哲口里提到这个女孩子许多次，在跟母亲谈话聊天当中。谷哲妈妈只是克制着礼貌。总不至于一开始就表示出喜欢或厌恶吧!

这个女孩子倒很乖巧，看起来也是清秀懂事。年轻的女生单独来拜访喜欢的男生的母亲。恰恰是展现开明的时刻。也是一考察鉴别的时刻，如果不适合交往，那么还是要适当地表达出劝止。

“谷哲去参加比赛了，你有什么事情找他?”

其实既然是朋友，有事情当然直接联系谷哲……上门拜访，找的应该就是家长，而不是当事人。难道——

谷哲妈妈忽然紧张起来，难道这女生小小年纪和谷哲……大人的想像有时候挺可怕，“天，我要当祖母了吗?”在心里的独白，完全是因为现在新闻报道了太多早早给父母提高辈分的先例。

育签顿时不自在起来。谷哲妈妈的目光马上落到育签的肚子上。

完全看得出来，大人的想像力已经飞行到哪里去了。

啊，不是这样的。

“阿姨，您……您别误会!”

怎么解释呀!太叫人害羞了。干脆直截了当吧!

“阿姨，你觉得谷哲平时是什么样的啊!是否觉得，有一点点奇怪的地方。”育签问。

这倒奇怪了。

哪有人问一个妈妈，觉得自己小孩平时怎么样的。如果是以女朋友的口吻来问，勉强算是合理，但也不合情呀!最重要的是，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吧!大人眼里，小孩永远是小孩子。因为他们走不出时光的旋涡，不愿意承认小孩长大了。

“我们家谷哲，不错哦!虽然比较调皮，小时候还挨他爸爸的打。他爸爸常常出国公差……多数时间还都是我在管教!怎么了?是不是谷哲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小心翼翼的母亲还是没解脱出疑心。

“他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啦，阿姨，我就是想多了解他一点。”

啊，完了，太厚脸皮了。在大人面前就是没法做的完美，说的完全得体。气氛尴尬。谷哲妈妈忍耐住发笑，看着这个女生，“那么，你直接说好了，想了解他什么呢?”

“有没有发现，性格会忽然改变的时候呢?”“比如，忽然像是换了一个人。比如天气不好啊，下雨以后。”

“我想想……”

育签看着这个陷入回忆的阿姨，不出声响，生恐打扰了她的回忆。

“倒是有的。有几次，8岁时候，下大雨，忘记了带伞，我们都不在家没给他送伞，也没去开车接他，结果他自己一个人湿淋淋跑回来。那天和第二天，感冒了，看起来完全和平时不一样，说话也忽然懂事了一样!”

“嗯……”育签听下去。

“几年前，也有一次下雨，回来后，天已经晴了，但他像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问他，只是摇头。看着他爸爸的眼神也很奇怪。还很反常的，给我们做了咖啡。平时恨不得什么都假手他人，懒散。不爱收拾房间。”

“有一回我感冒发烧了，因为淋到雨。他照顾我。很乖，很乖。我觉得，他看我的时候，似乎有话跟我说，但结果，只是告诉我，好好休息。语气那么温柔，全不像他平时说话。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把这些心性藏着，是个深沉的孩子。”

“说起来，确实是有反常……育签，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因为，阿姨，我在和谷哲交往!”

“呵呵!阿姨不能够反对，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谢谢阿姨!”虽然能够直接讲出来，还是很脸红。

“但是，和他交往的时候，我发现谷哲有一些奇怪的现象……和阿姨说的，很接近。”育签口气平静。

“他怎么了?”谷哲妈妈真正担心起来。

育签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当她睁开眼睛，问，“阿姨，谷哲有没有哥哥或弟弟?”

她看见谷哲妈妈的面孔，转为深深的苍白。那是久远的被冰冻的苍白。两个人的手机同时闪亮。

与谷哲妈妈交换一下目光，育签意会，肯定是谷哲同时给她们发的消息。

他发来短消息，汇报着实地实时的情况。他的作品在展示当日，以奇妙的气息打动了专家评委。这样年轻，却有天分，只是一个学生呢!使人惊叹的才华。将来，说不定成为未来之星。

是应当为他而喜悦高兴的!谷哲妈妈没有回复，育签也不好意思此刻回复。空气陷入停滞。谷哲妈妈站起身，“你杯子空了，我给你加点水!”

育签站起身，“我不渴了。”

谷哲妈妈走到阳台。她的眼睑垂落，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突如其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她从不触及的秘密。

扶在栏杆上，沉默的两个人。一个少女，一个妈妈。关于一个男生，牵连起亲密关系的主角谷哲。

谷哲妈妈沉默许久，扭转过头看着阳台外的半边天空喃喃自语，“我也只是做梦偶然梦见。”

梦见了什么?

那么久远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谷哲妈妈梦见穿过旧日住的地方，梦见了与谷哲爸爸举行婚礼。还梦见亲戚朋友拥挤上来祝福，以及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怀有孩子的喜悦。

喜悦被加码。

因为，医生微笑着告诉她一个喜讯。

在后来的这17年。谷哲妈妈不止一次梦见了婴儿的哭泣。

谷哲，此刻你在参加比赛吧!想必，已经进展到颁奖了吧!再过一些时间，他大概已经站在了领奖台上。育签默想着。

育签也顺着谷哲妈妈注视的方向扭转过头，仿若和在座的与之身体面对的谷哲妈妈，一道融入时光之流逆转而上，在谷哲妈妈的叙述里，一起跌落到当时的场景中。目睹如电影一般清晰的画面。

那是多年前医院妇产科一个母亲抱住婴儿的时候，当时的窗外是绵绵无尽的夏日之雨。雨水停止了。有彩虹出现了。

瞬间，这个年轻的母亲走神了。困惑的母亲几乎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小小的婴儿谷哲，眼睛睁开，四处张望。

医生告诉谷哲妈妈的喜讯，那么多年后，忽然清晰得在耳朵边回荡。

“谷太太，恭喜哦!是双胞胎!”

啊，不会寂寞的双胞胎，有了伙伴的两个男孩儿。

漫长而痛苦的分娩过程。

护士医生努力着的流汗的额头，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此起彼伏的啼哭，身边的人一片贺喜。

年轻的父亲喜悦地奔进来，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心情了，眉梢如演员舞蹈。

年轻的母亲恢复过来精神，看着后出世的一个，说，就叫他谷哲，是弟弟哦。然后她看向另外一个婴儿，手指温柔的触摸到柔软的小身体，以及右边的那只耳朵。耳垂居然有一点卷曲。

他是哥哥，就叫……年轻的母亲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凝固。

名字并未落世，因为这个母亲忽然被一股寒冷的恐惧袭击。那是生命与孕育生命者之间的神秘的联系。现在，联系断裂。

在塑像的面颊与头发之间，是略微扭曲的耳垂。

那是育签最为贴近的时候，才注意到。

她一个人偷偷去看塑像，让自己的嘴唇接触到塑像时候，所以观察到的细节。而她记忆非常准确的是，谷哲本身，右边耳朵的耳垂没有任何特别，很正常。

17年前的那个婴儿已经无声无息。母亲把手放在小小的胸口上，是失去了温度的平静。那么平静的胸口没有了跳动。

他的父亲大喊，“医生，医生……”

寂静之虹。

缄默。

而且象征永恒的缄默。以实际时间的衡量，所有的虹条都不长久，来到这个世界好比一个验证。结束以后，完全消失。

生命亦如一切事物，转瞬而消逝。

假若哭泣落下的眼泪如同外面世界的夏日之雨。那么，不知是否有泪之彩虹。

这是许多年前，在市中心的医院。人类脆弱。医学即便发达，本身仍然有一定的夭折率。双生子其中一个夭折。

并不是绝对公平的，在母亲的肚子里。可能一个获得更多的营养。一个被挤压，虚弱一些。

先出生的，与后出生的，其实命运一开始就有了分别。可以区分的标记是左边面颊与耳朵之间的一点凸块。从此再不被提及。就像所有人在悲伤来临之时，习惯掩盖隐藏，习惯拿快乐来抗衡。而不去接受这悲伤。

于是，记忆如船舶，沉浸。被冰冷寒冷的海水淹没。不断坠落，抵达最深的海底。不被提及。乃至，忘记。

开始，5个月的胎儿，已经有隐约的触觉了。甚至有科学家说，意识在萌生。医生始终还是要给出解释，不管是勉强还是无奈的解释。

谷哲的妈妈忽然微笑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面孔已经流满泪水，“小哲怎么会知道?”

“也许是直觉，或者，双生子本身就有一种触觉的联系!”

“可是，我们从来没告诉过他，连我自己都不想再记起。他居然知道当时的环境?”昔日年轻的母亲此刻是育签口里的阿姨，谷哲的妈妈。

最原始本来的意识。瓢泼如雨，倾倒而出。

“连他爸爸，也不提。我们似乎达成了最大默契。”

“我们只当是，把两份爱，全部给一个人。全部放在谷哲的身上……”

即便想要掩盖，仍然以无形的迹象，被感知。被谷哲敏感地捕获，没有语言的挑明。却层层进入潜意识，所以才会有那么动人心魄的作品吧。因为，那种朦胧的隐约的觉察，是弥漫无尽的悼念。

育签去拿纸巾，递到谷哲妈妈手里。唯有她仿佛洞悉，因此，并没有太过震惊。只是对猜测的证实。

16

育签，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塑像所谓的原型少年谷哲?

还是塑像虚构的一个影子?

一个并不存在的谷哲哥哥的幻象?永远没有名字的谷哲的哥哥。

在时空的另外一端。育签觉得她被无尽的光年之遥所控制，衍生出难以穷尽的茫然。这样的真相，证实以后。是否，谷哲自己会明白?

抑或，他不可接受。

谷哲已经在比赛组织会安排的列车车厢内，入睡。他睡得很安稳，接受奖励的荣耀，那阵子的兴奋与喜悦已经收敛了。组委会与报社的记者对话，介绍着大致的情况。那么，明日也会呈现为报纸版面的报道。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据说比赛颁奖现场，还被摄制下来，2周后制作好，会在电视台播出。这都值得期待。

一切都很好。但，都被他忽略。

参加活动都是很辛苦的，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他人睡得静谧，几乎是被催眠一样。脑袋也被空白占据着。但他却在安眠了几十分钟后，似乎做梦了。谷哲开始轻微地自言自语，旁边的陌生乘客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中年人侧头，看着陌生的少年。

“哥……”

“弟弟……”

这孩子，说梦话了吧。中年人有点困惑，怎么会一会叫哥哥，一会又喊弟弟。必定这一家有三个男孩子!那还真是热闹。并且，很少现在有这样庞大的家庭了。一般不容许诞生这样多的孩子的。中年人是最近的邻座，并无人去仔细倾听这梦话。

即便是这邻座，也无暇理会陌生男孩子的梦话了，他也躺倒，入睡了。世界上几十亿人，只能各自为政。彼此无法进入内心。每个人只属于他自己，呈现他自己的命运。

意识是以条状来流淌的。

仿佛飞舞在半空梭鱼风筝，一道一道闪过。看见一个少女，这个少年和一个男孩子走在一起。他们的样子和状态，是亲密的。他们靠在一起，依稀走在山涧的幽僻地点。而那里，似乎自己去过，但又不切实际，被雾气遮盖。最重要的是，少女的面孔接近了，看得很清楚，是育签。对，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深爱的女生。

而在她身边的男生，是谁?看不清楚，只能够估摸着身高和体型。那么眼熟。渐渐看清晰，居然是塑像，是自己亲手创造的塑像。育签的额头接近着塑像的额头，在他们之间，是在完成一道属于少年的亲密仪式。塑像的嘴唇就要被育签接触到。

“不行……”自己发出大吼，但是，却完全没有回音，像是溶解进水里的二氧化碳或氧气。那么清楚的过程，一点一点地落入眼睛里。育签亲吻上塑像的嘴唇，那分明应该是自己的化身，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与失望——

被奇异的感觉从脚底侵袭，然后生长，像是一种蝌蚪样子的种子在发芽，生出叶脉与枝节，然后进入血管与潜意识，骨节与细胞。但在此刻，又被分裂了，变成了两个半

边的物体。

感觉无法驱散，眼前的一幕演变为更加惊恐的画面。

塑像周身颜色转变，变为正常人体的皮肤色，开始蒸腾起呼吸的热气。以及眼眸转动，最终——活生生微笑起来。宁静而苍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与自己面对面站立，而育签处于中间，左右观望着他与这个少年。然后，育签仰望起天空。

谷哲告诉自己，是梦。必定是梦境。

喜欢阿巴斯的，不是谷哲。

谷哲信奉夸张与解构的达利。那个画家会给静谧秀美的蒙娜丽莎加上两撇小胡子，完全是走的无里头搞怪路线，喜欢Kuso的谷哲……却完成了一副现实主义的作品。几乎完全写实的塑像少年。

阿巴斯，那个伊朗的导演，在摄影作品里，可以用20多年的时间来观察树苗长大为树木。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观察着他最为亲密的家人?观察着谷哲，观察着妈妈，观察着爸爸，观察着出现在他们生活里的一切。

最重要的是，他观察着谷哲长大。从婴儿，与他一样的婴儿，长大为一个少年。然后，去经历人世上所有值得经历的生命体验。

阿巴斯是他的信仰。

育簦，李育簦。你忽然长大了么?像是完成了从少女，到成年的顿悟。是被他的态度所影响了么。

为什么会感觉到心痛主宰了自己。

迮逦虹条，在半空隐现。

17

车轮轰隆，有节奏地传播开声波。这样的节奏，摇晃着，让乘客都陷入困意。一夜一天的旅途。起点是晚上7点。育签答应了，明日晚上7点会出现在车站等他。

她与他的母亲发生交谈，坦白的过往，都不曾告诉他。也许，应该告诉他。

免提状态下，电话接通了连接起绵长的呼吸声，“唔……”是没有清醒的人，在睡意模糊之中的反应。

“虹——”育签以极轻的语调喊着单字之名。

电话那头瞬间呼吸停顿，然后转换为低而带着沉郁的嗓音，那么清醒，“育签——”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你妈妈说么?”

“我见过她，看着她。”

“你还为她冲过咖啡，清洗过杯子，你还收拾过房间……”

“你也呼唤过她妈妈，照顾过她……你还关心过爸爸，只是，他们都没发觉，你不是谷哲……”

“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了……”是几乎可以拧出感情之水的平淡语调。以压抑来克制的深深的海洋之底，温热流转眼底。

在育签身边，是谷哲妈妈。

此刻，谷哲妈妈完全清楚，她是在与谷虹对话。

“再见!……”

“等等……”育签喊。

“哐铛——”列车撞击着铁轨，是在某一站停靠的声响。

电话断了信号。

谷哲翻身继续沉睡。

这边，夜深时刻，育簦和谷哲妈妈，都已经泪不可遏止。为什么再见。是因为，到了离别之时?其实。早已经告别。无非眷念?还是愧疚?

良久，沉默。育签并没回家，太晚了，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不安全谷哲妈妈留她住一晚上。就在谷哲的房间，她已经收拾过了，在谷哲出发时。属于男孩子的简单的房间。有他的偶像的画作海报，有音乐CD，还有一些书。以及，他的个人像框，里面是合影。

他说了再见。

“塑像少年”参加完比赛，并不能够跟随谷哲一道乘车返回。它是易碎品。因此必须装置特殊的箱子，里面塞满柔软的铺垫物，包裹好，再送上卡车长途托运。当然，最好的运输方式是水运和空运。但这份成本比较昂贵，奖金都要花掉一半。如果把国外旅游的名额折换为现金的话。

所以，还是选择了简要便宜的公路。在返回的路途中，整个南方开始遭遇暴雨。雨水是忽然而来的。这影响到了卡车的行驶。

此刻，另外一个地理坐标上的谷哲，在列车上，看见的是晴朗平坦的原野。他并不可能知道，其他地方的天气状况。我们的国度地域辽阔，每个地方气候不同。甚至最边远下雪，另外一边晴朗阳光如春天。

在下午与黄昏交界时分，卡车停在乡村的河流旁边，轮子陷入了溺水坑，发动机轰鸣，难以脱身。司机招呼路人帮忙，“大家帮个忙，会给大家一点酬劳哦!”自然是有人来的，既然有酬劳的话。

谷哲早晨时分醒来。在列车员的手推车上选东西吃，要了巧克力和泡饭，以及一份加热的烤肉与蔬菜。吃完以后，继续躺着看东西。

翻看着比赛上拿到的画册资料，有所有参加比赛进入了决赛的作品介绍。当然，也翻到了自己那一页。胡乱翻着，有些走神。似乎昨夜做了太多的梦，梦在还和几个人产生对话，醒来觉得很疲倦，仍然没有休息好。车厢恢复了喧闹嘈杂。

中午，列车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有居民在生活的小镇，从边界线可以遥望见。也可以看见一队小孩子在田野穿行。还有高压电线塔矗立，以及岩石搭建的道路斜坡，各种色调在列车加速中混合为灰色。

发短信告诉妈妈和育簦，自己快要到家了。然后，又入睡了。

大约是在下午2点左右，谷哲忽然坐起身，他几乎撞到脑袋。

无比清醒，意识瞬间通透。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呼喊，是在呼喊他的名字。无限遥远，但似乎通过了虫洞一般的时间隧道，直接抵达他的耳朵。

前后事由，交错的时间空间，所发生的事情。

彩虹、裸体塑像，爱，育签……

串联起来，形成完整的脉络。

他收到了消息，“对不起，您托运的……”

他的嘴唇动起来，构成一个发音的形状，发出两个音节，那是“ge ge”。他的面孔忽然浮现经久不止的眼泪。这是无人侧目的最深夜，车厢携带着成千上万的乘客行经地面，贯穿时空。谷哲无声无息任凭眼泪流淌，而他面带着深邃如海洋的微笑，或是披以微笑面具的最盛大的悲伤。但这悲伤如此宁静广博。

讨厌彩虹，大概是因为彩虹出现，带走了谷虹。而“谷虹”，却遵守着奇特的契约，当彩虹出现，他亦从谷哲的身体里出现。但始终，世界上有没有谷虹?

“有的。”育签昂头，让自己尽量仰望着，她不想让眼泪流淌出来。

育签，第一眼看清楚塑像时刻，那样的神情与目光，充满如同宇宙消逝的尘埃的悲伤。因为生命也完结，在开始的时候完结，穿越一切障碍，凝视着世界尽头。

如果在最初的时候，雨水连绵，那么，在尽头，雨水停歇，育签成为了他视线降落的对象。

天边的彩虹是一个信号吗?

是的。

那么，育签就是地上的彩虹。是必然牵引出，必然开始的契机。当她站在塑像面前，真正喜欢上的，是这样的少年吧!在最初的最初，答应谷哲的交往，也便是这样的真正理由吧!

18

其实，彩虹并非出现在半空中的特定位置。

它是观察者看见的一种光学现象，彩虹看起来的所在位置，会随着观察者而改变。当观察者看到彩虹时，它的位置必定是在太阳的相反方向。

那么，你必须逆着日常之光，以隐藏的身份显现。

彩虹的拱以内的中央，其实是被水滴反射，放大了的太阳影像。所以彩虹以内的天空比彩虹以外的要亮。

那么，其实你比任何人，都要富有按住魔琴之弦的力量。彩虹拱形的正中心位置……刚好是观察者头部影子的方向……

虹的本身则在观察者头部的影子与眼睛一线以上40。至42。的位置。那么，你是始终没有远离视野的一道影子。

影子从属于人体。

好比虹条从属于水与光的合作。

育签只是在听耳朵里反复播放的音乐。那是一首动力火车的棵《虹》贯穿始终，带着声嘶力竭的认真与自我勉励，仿若所有人少年时代都会遭遇的鼓舞。

在那首歌的开始与最后，是这样唱的：

“身为一道彩虹，雨后就该闪亮整个天空。”

“身为一道彩虹，尽全力也要还你一段笑容。”

后来，仿佛回到那个旅行的夏天，手掌贴在手掌之中，各分一只耳机，白色线路连接两个人聆听的世界。并列而行。然后遭遇到盛大雨水。一起进了小店躲避雨水。

育签与谷哲，“三”个人。

抑或彩虹只是一种启示。让人在瞬间启动分裂的信号，看见彩虹时刻，意识到，身体潜伏藏着另外的身份与意识。

这属于另外一个人。

谷哲……以及无名的少年。

那么，他仍然是有名字的。没有以音波的形式出现。在一个母亲的脑海诞生，成为念头，又熄灭。但仍然被使用着。

谷虹。

你相信神秘学?还是说，你不相信，但姑且当作奇妙的故事来听?

一定会吵闹，争夺一只苹果，一个玩具枪，一把铅笔，或者零花钱。一定会竞争，谁先洗澡，他有的衣服，我也要。谁负责打扫卫生?一三五，还是二四六?周末怎么办?搞不好大打出手，两个人都衣服扯破，鼻青脸肿。血擦在袖子上，还气势汹汹。

就这样长大。甚至一起上学，在教室里，被同学错认。终于开始对女孩子有好感，也许女孩子起初也分不清楚谁是谁?闹出许多笑话……

他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奇迹，映照他，如同映照镜子里的自己。

他是他生命里一定值得信任与依赖的血缘之铁。坚硬不可破坏。

因为，也许他们就是两个不同性格的少年。彼此依恋和补充。

一个活动跳脱。

一个没有欢快活泼，却安稳宁静。

一个爱运动。

一个爱读书。

一个外向，一个腼腆。

如果都热爱美术，那也一定是一个喜欢阿巴斯，一个喜欢达利。

如果都喜欢快餐，那么，一个喜欢鳕鱼，另外一个，应该喜欢与之区分开的食物，比如，米酒跟寿司。

这是最佳的组合。

无限可能，也只是幻想。如果活的是他，而不是自己，那么，就是另外的人生。

他一直隐藏着，不代表不存在。因为悼念而分裂出的另外一个人格。那是不同气质的被区分开的两个少年。虽然集中在一个身体里。从诞生之处开始，就获得独立的灵魂。

两个部分的，原本各自独立的记忆，开始交融，不再附属与交替出现。而是彻底地交融。裸体是最本真的象征，象征着一个人最原始的状态，出生的时候，便是赤裸裸的。无羞赧也无张扬。

“育签，是我第一次喜欢上的一个女孩子。长这么大，终于勇敢地去喜欢一个女生……”

“你若长大到我这样的年纪，也将去爱一个女孩子吧!”

一起温书、逛街、听歌、旅行、看海……

“喜欢一切这个年纪值得喜欢的东西……”

“应该被爱过，得到爱……”

他出现，也不代表，某一种实体的存在。参加完比赛，像是终结。在创作出它以后，终于遇见了一个女生。

也许彼此已经融合，成为真正的一体，也许，一个消亡便只是一个的消亡。

谷哲的手捏住自己的耳朵，喃喃地说，“我们同等分享，我们不再分离。我们是我，我即我们。”

不再分裂。

他忽然觉得，他将永远失去了育签的某一种爱。抑或，已经失去。

不止一样的货品翻落出来，倾斜而下。从卡车上滑落，其中一个有普通少年身高的箱子，也滑入江流。河流暴涨，携带走物体，不以感情为仁慈的挽救。

被隐藏被掩盖的少年，匿名的少年，仿若一道彩虹的少年。他的名字最终仍然被赋予。

开始了，出现了，再与世界告别。

而育签，她已经得知了消息，像是不依托物质的精神感应。感应首先抵达，然后才看见具体的消息。

塑像已经损毁。关于这个不幸消息的短消息，辗转经过应当知道的人的手机。育签保留它，存放在手机里。全部的过程都成为大脑的印记，开始了，出现了，经过了。存在了，彼此建立了最基本的联系。然后结束。

不必再打扰他们的生活了。所以，你说，再见。

育签喃喃发问。

“你是这样想的吗?你!”

在回音微弱的场景里，歌曲循环不息。“亲爱的你，我有感动。请牢记在心中，下一次下雨，你能看见的，那道彩虹，不再可能是我。”

“够了，我爱你，不必人懂。”

谷虹说，再见。

——你能看见的那道彩虹，不再可能是我!

不、必、人、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