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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墓志铬

2009-03-25

文学与人生 2009年2期
关键词:牧羊女生仔龙灯

皮影

那时谷花洲老发个人,舅爹就来演一场皮影戏。

没人请他。老头儿浪迹天涯,想请也不知上哪儿去请。但舅爹自己会来。他好像能嗅到死亡的气息。来了,欠欠身子,先朝灵棚里的逝者拱拱手,道一声打扰了,就开始忙自己的。

老头是个矮子,光头,小时候长过癞子,光得贼亮,但谷花洲人都很尊敬他,叫他舅爹。父亲叫他舅爹,儿子叫他舅爹,孙子还叫他舅爹。这么说吧,他不是哪一个人的舅爹,他是一个村庄的舅爹。

老头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慢吞吞地拾掇那一堆纸皮儿。皮影戏的皮不是皮,是一种牛皮纸,颜色发黑,可能是年深月久,变成这样的。纸皮儿很硬,能抻起来,背后像乡下女人糊鞋帮子,上了衬底。纸人,纸兽,纸鸟,纸房子。甚至还有一长列纸火车。谷花洲人第一次看见火车,就是在皮影戏里看见的。老头儿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从一只脚箱里拿出来。这种脚箱比一般的箱子高,可以当凳子,演皮影戏时老头就坐在这只脚箱上演。老头儿干起活来真的是很慢了,他的手指不大灵活了,过去小半天就能干完的活,现在要干上一整天,有时还得熬夜。

演皮影戏,夜黑得越深越好。一块自大布。拴在两棵树上。老头朝幕后走时。幕前已经坐满人了。老头的光头泛着红光,鼻子尖的人还能嗅到他身上的烧酒昧。演皮影戏,要喝点酒,酒润喉,而且,似醉非醉的感觉,会把戏演得更加出神入化。皮影戏的剧目很多。祝英台吊孝,秦香莲告状,孟姜女哭长城,都是哭戏。老头模仿伤心女人的哭,惟妙惟肖,这时你忘了幕后藏着的是一个老头,哭声嗡嗡嘤嘤,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幻影,是需要遥远的,这样的遥远反而让人觉得更真实。祝英台坐的是轿子。秦香莲骑的是一匹疲惫不堪的驴子,那驴子在山道上打了一个很响的响鼻,一村的狗都紧张地吠了起来。驴子是戏里的驴子,狗是谷花洲的狗,谷花洲没有驴子,但谷花洲的狗都被那根本不存在的驴子惊得叫了起来。别说狗,人在此时对于时空错位也感到茫然,又觉得这个境界很奇妙。皮影戏剧目里没有火车,火车是老头自己加的。而且是压轴戏。火车在山间发出震耳的怪叫,从一个洞子里钻出来,哐当,哐当,哐当,整个谷花洲都感到了火车的震动,有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地在每个人心里撞击着,那火车不知怎么那样漫长,等这火车终于开过去了,黑暗中就只剩下明明白白的一块幕布,什么也没有。但一坪的人仍看着那块布,好像那幕布上还会有一列火车开出来,

舅爹见多识广,但舅爹不爱说话,好像他的话全在皮影戏里说完了。皮影戏演完了,家伙都收拾好了,脚箱的盖子盖上了,舅爹就坐在脚箱上吸烟。他光着头。一只苍蝇在他脑门上爬动,他也不赶。他身上开始招苍蝇了,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有数。一个一个的人,都走了,都是和他年岁差不多的人。走一个,他心里清醒一次,活一天,死亡就离他接近了一天。他其实不愿意这样想。他知道,人一开始这样想,一生也就快要走完了。

他越来越喜欢呆在黑暗里,他怕看见自己的影子。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对影子特别好奇,他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不料现在又多了一个影子,近来他老看见自己身前身后晃动着两个影子。他扭过头去看时,他看见两个影子也把脸转了过去。差不多一辈子了,他才恍然大悟,他和他的影子离得这么近,却从没见过面。影子看见的是他的背影,他看见的也是影子的背影。

但他怎么会有两个影子呢?他知道有一个影子不是他的。

舅爹一辈子没结过婚,也没见他找个相好,这是谷花洲人都知道的。但舅爹的皮影戏上每次都会出现一个女子,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那是个牧羊女,放着一群白云般的羊。但她从未作为单独的一场戏,而是每出戏里的一个背景。孟姜女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她的眼睛已经枯萎,声音已经干枯,一只手远远地伸向牧羊女。

孟姜女:给我一杯水吧……

牧羊女就开始挤羊奶,滴滴沥沥,羊奶落在铜盆里。牧羊女捧着羊奶走近孟姜女,孟姜女闭上眼,张开嘴,她喉咙里响起一串动听的声音。孟姜女睁开眼,她眼里又有了光泽和水分。

秦香莲骑着驴子过来了,她看见了牧羊女,这样的情景又会重新出现一次。

老戏里是没有这样一个牧羊女的,这个牧羊女是舅爹加进去的。他怎么会想到要加这样一个牧羊女?每次牧羊女一出现,每个人都使劲盯着那牧羊女看。但看见的永远都是一个背影。牧羊女挤羊奶是背对着人的,牧羊女给孟姜女、秦香莲喂奶也是背对着人的。

怎么老是个背影?村里人有些憋不住了,要舅爹把那牧羊女转一转身子,让大家看看那张脸。

老头笑笑,但是更加沉默了,似乎陷入了某种悲伤情绪之中。

谷花洲的外垸里,有好大一片草滩,好大一片树林子。村里有很多女孩在那里放羊,草很绿,羊很白,站到河坝上,看见的都是牧羊女的背影,穿着花褂子,抱着两个膝盖,百无聊赖地仰起头来看天。这是村里人看惯了的风景,这些牧羊女是他们的女儿或姐妹。放羊的女子。很少有结过婚的,一结婚就在家里奶孩子、操持各种各样的家务。村里人于是想,舅爹大概是看多了这样熟悉的风景。就把这风景加进戏里边去了吧。

舅爹虽然不爱说话,但村里人也多少知道了他的一些身世。从记事起。他就跟爹走村串户演皮影戏。爹告诉他,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演皮影戏的。但谷花洲人却没见过他爹。谷花洲的老辈们还记得。舅爹第一次进村,是梅奶奶背来的。梅奶奶那会儿自然还没当奶奶,是村里刚娶进来的新媳妇儿。梅奶奶放没放过羊,就没人记得了。哪年哪月的事了,谁能记得清楚。但舅爹当时的样子,却让人记忆深刻,一个字,惨,那时还很年轻的舅爹,不知被谁打成了那个样子,就像被狼啃了,一身的血,手上、腿上露出惨白的骨头。梅奶奶个子大,舅爹个小,梅奶奶背着他村里人开始还没看见,梅奶奶转过身,村里人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背回来了个死孩子。

舅爹在梅奶奶家养了半年,后来总算活过来了,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演皮影戏。一演就演很远,沿着一条江演,往上要演到重庆,往下要演到南京、上海。奇怪的是,无论演得多远,若是谷花洲老了人,他就会赶回来。谷花洲把人死了不叫人死了,叫人老了,讲个禁忌。谷花洲人平时不看皮影戏,那全是纸皮儿扎出来的,不吉利,只有人老了,才看。

这次是梅奶奶死了。梅奶奶是舅爹的恩人。她把舅爹当做了自己娘家的弟弟。娘亲有舅,谷花洲叫他舅爹,可能就是这么叫起来的。梅奶奶死了,大伙儿都以为舅爹会大哭一场的,但舅爹没哭,和别的人死了没两样,来了,欠欠身子,先朝灵棚里的逝者拱拱手,道一声打扰了,就开始忙自己的。

戏演了好一会儿了。

孟姜女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她的眼睛已经枯萎,声音已经干枯,一只手远远地伸向牧羊女。

孟姜女:给我一杯水吧……

寂静之间,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了滴滴沥沥的声音,羊奶落在铜盆里。但牧羊女却没有出

现,那一刻跑过去的全是空幕。所有的人都愣在那儿了,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一个姑娘站了起来,看不见她的脸,看见的是一个背影,好像是梅奶奶的孙女。那姑娘跑到幕布后一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老头栽倒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着,离他手不远的地方,一个纸皮儿剪出来的人,正是那牧羊女。

渔鼓

渔鼓,讨米的勾当哩。那灰土路上,一个老头敲打着渔鼓,一步一步地蹭,上上下下全是灰,亮着的,一双眼,一只被桐油刷得黄灿灿的渔鼓。渔鼓在前头响。老头在那响声后面慢慢随着。女人们扭着身子,来来回回,听得好仔细。

啊,是谷叔回来了!大家都叫。

谷花洲的男女老少。不分辈分,都把老头叫谷叔。谷叔姓李,大名李谷子,兄弟俩,哥叫李麦子。麦子谷子,爹娘取的名都是好吃的,可爹娘都是饿死的,死时肚子里撑满了树叶树皮。那棵树至今还长在老李家门口。是棵水杨树,每年新枝叠着旧叶。只那剥过皮的地方露出满身疙瘩。哥原本是想把这棵树砍了给爹娘做两口白木棺材的,愣是饿得抡不动斧子了,一斧子劈下去那树只发出轻微的响声。哥把手撑在腰上。痛苦地支着身子,想要再抡斧子时,忽然一头栽在地上了,嘴边呕出一摊稀烂的树皮渣儿。

那是个苦年哪。十六岁的李谷子家一天之内成绝户了,他用最后的力气一顿臭骂,骂他哥把腿一蹬就去了,却给他留下一个累赘。谷子在树底下挖了个土坑把三具尸体埋了,看看那个累赘。那是他侄儿棒子,三岁了还不会走路,那会儿正安静地蜷缩在一只鸡窝里,尺把多长,脸长得圆滚滚的,而且非常红润光彩。那是浮肿啊。谷子把侄儿往肩上一甩,像甩上去一只面袋,说,棒子啊,叔带你讨米去吧!

他走得很快,他怕自己来不及走出谷花洲就像哥那样一头栽倒在地上。那就连个收尸的人也没了。少年谷子走时并没带什么渔鼓。谷花洲没这玩意儿。谷花洲人是宁可饿死也不讨米叫花的。谷花洲好地方啊,长得出好麦子,长得出好谷子,棉花长得跟小树似的,眼看着那麦子谷子就要灌浆了,那棉花也开始绽放了,一场洪水过来,哗——。全完了。

谷花洲啊,好地方,

棉花开在坟头上,

麦子哎咳哟,谷子哎呀啦,

年年岁岁都只闻闻那个香……

李谷子边走边唱,后来不光是唱了,又从一个湖北佬那里搞来了一只渔鼓。湖北出叫花子,讨米要饭很专业,这讨米也不能无精打采地哀求,得有点长精神的东西。渔鼓不是鼓,是个楠竹筒,尺五长,中间关节打通了,用桐油反复刷过,两头蒙上皮子,斜挎在胸前,左手右手轮翻敲打,咚,咚咚,听起来,非常动人。东家一边往他碗里拣饭,一边用欣赏的眼光看那渔鼓。够了吗?东家被那渔鼓敲得两眼泪汪汪,把一碗饭全拣到他碗里了,自己都要饿肚子了。还问够了吗。怎么样?讨米的把渔鼓敲打到这份上,够意思吧。

那个棒子,不傻,七岁时就已精通此道,~手渔鼓比他叔打得还好。谷叔病了,躺在人家的柴堆里,就让棒子去讨。棒子把讨来的剩饭剩菜,搓成一个个的团子,吃起来还特香。谷叔吃完一个,伸出一只肮脏的手问,还有么?棒子又从胸口掏出一个,热乎乎的还直喷香呢。谷叔吃了,又伸出手。直到把棒子身上的白饭团子全吃光了,谷叔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忽然看见棒子眼里的泪水在打转呢。是饿的。棒子把讨来的东西全给叔吃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呢。谷叔一甩手给侄子一个耳刮子。日你娘哩,没出息哩,当叫花子,先得把自个儿喂饱,还有多余的,才给别人吃,我教你多少遍了。教猪都教会了哩!谷叔骂着,又扇了侄儿一个耳刮子。扇一下,棒子就啪嗒掉一颗眼泪。可到了下回,他还是自己饿着,先让叔吃饱。棒子这孩子,孝顺哪,心太善。这让谷叔很绝望,他知道这孩子当不了乞丐,这是命中注定的。

棒子记性好,走过的路他都一一记在心里,怕走错了路回不了家。这让谷叔很生气。讨米叫花,哪条路会放在心上?有路走就行,条条路都是通的,就是转再大的弯子,也错不了,只要前边有人家,就能讨到吃的喝的。又不是赶路,谷叔教训侄子,记住了,讨米不赶路,赶前家!吼过之后他隔了半天没听见侄子的声音,旷野里变得十分安静。谷叔回头看了一眼,九岁的侄子抱着路边上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正伤心地哭呢。

我日你娘哩!谷叔骂。

他把侄子送回谷花洲了。房门口的那棵水杨树还在,这树太贱,没人砍。树后面那土砖茅草房子快要塌了。谷叔砍了些树枝,在墙壁四周打了十几根撑柱,又从房里清扫出一堆堆积满灰尘的杂物,这才发现里边还藏着一具白森森的骸骨。谷叔知道,这是棒子他娘,那天走时,他都没力气埋这个死人了。他想就让这个女人留在屋里吧,在这样的屋里就是没埋也跟埋了差不多。谷叔把讨来的两袋米都掮回来了,够侄儿吃个半年了。走时,他感到心里还有些不踏实,问侄儿,你能把生米煮成熟饭吗?

棒子一动不动地在灶门口站着,棒子说,我怕鬼啊,叔。

谷叔噗地一笑,说,那不是鬼,那是你娘,你爹,你爷爷,你奶奶,你和他们住在一起呢,等你睡着了,他们就会教你怎样做饭的。谷叔走时,那孩子猛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不哭,抬头仰望他。脸好脏,可那双眼好亮的,这孩子啊,就一双眼睛叫他喜欢。但谷叔还是一脚把他踢回了屋里。谷叔说,你个棒子啊,你要死了可别怪你叔啊,是你自个儿要回来的。

那渔鼓蓦地响了。是谷叔在敲。他不想听见那孩子绝望的哭声。他左右开弓地击打那渔鼓,这是他惟一可能逃离绝望的方式。渔鼓好响,敲得他心突突的,心突突的。

谷花洲啊,好地方,

棉花长在坟头上,

麦子吱咳哟,谷子哎呀啦,

年年岁岁都只闻闻那个香……

天黑了。夜色渐渐模糊,时间渐渐模糊。谷叔在路上慢慢地老了,他的头发正在一点点地变白。白了也好啊,白了虽说照不亮远路。但多少可以照亮自己一点儿。长则一年,短则半年,谷叔就会回来一次,肩膀上一前一后挎着两袋米,给他侄儿送来了。每次跨进门槛,嗅到一股饭香,他就会长长地松一口气。那个棒子他还活着呢。

谷花洲二十几年都没饿死过人了。

谷叔已经不是凭这勾当当叫花了,他是魔上这勾当了。

棒子当村长了。棒子把叔领进他刚建起的楼房里,打开一扇房门,谷叔就看见了,墙粉得好白,看不见头发丝大的一条缝儿,大玻璃窗子,挂着好看的窗帘,又看那床,又看那电视,都崭新。叔看看侄儿,侄儿看看叔,两人对视,这时候某样心事在他们之间倒过来了。棒子说,叔啊,你老别再走了,这是你的房呢,这房里啥都不缺了,更不缺你老掮来的那两袋米了。谷叔说,你个棒子啊,叔哪享得了这个福啊,叔是个拴不住的人哪,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坐不下来啊。

棒子就把叔往那沙发上按,棒子说。你老走了这么多年,也该坐一坐了。谷叔被侄儿按着,他觉得侄儿两只手臂都在暗暗使劲,他挣扎着,竟放了个细屁,憋着呢,憋得心里怪委屈的。

侄儿孝顺哪,侄媳妇贤慧哪,一双手不停地

飞舞,给谷叔织着毛衣,织了一半了,就贴在谷叔的胸口比试,微微闭着眼,好幸福的样子。那小孙子,在谷叔的膝盖上爬上爬下,他娘说,叭爷爷一个。谷叔脸上就叭地一下,落下一片明亮的湿润,摸上去好光滑。谷叔在这家里养了几天了,养得一脸的粗皮都掉了,露出像新生儿一样的红晕。谷叔就像重回娘胎里出来了一次,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脚上穿的是皮鞋,坐在秋日的太阳底下,好舒坦好享受。想要敲敲那渔鼓筒,蓦地想到那是讨米的勾当,赶紧放下了。

棒子说,叔,过会有人来看你,乡里的书记,开车来。

那车进村了,是三辆。除了乡里的书记,还有从县里、市里来的记者。谷叔脸上顿时光芒四射,照相机、摄像机一齐对准了他。老头眨巴着眼皮。老头的眼睛是很亮的,乞丐的眼睛都贼亮,可老头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很快,棒子又把老头那床油渍麻花的破铺盖卷儿抱出来了,在阳光下一摊开,就见许多小型爬行动物从里面钻了出来。乡里的书记点上火,那火光好大。四周的人身上也像燃着火焰了。老头又眨巴了一下限,就看见一个黄灿灿的东西飞入火焰,发出一声惨烈的惊叫。

渔鼓,我的渔鼓啊!老头喊了一声,扑向火焰去抢那渔鼓,两只手被乡里的书记把手紧紧握住了。书记,大高个儿,那手轻轻一握,老头便抽冷子往肚里吸气。书记说。好啊,谷花洲最后一个乞丐回来了,过上小康生活了,谷花洲从现在开始,就是名副其实的小康村了。那个棒子,咧着嘴笑,像是牙疼得受不了。

火烧尽了,人散尽了,三辆车都开走了。那渔鼓成了一段焦炭。老头很小心地把它捧起来,一声不吭地看,瞳仁缩得很小。

谷花洲啊,好地方,

棉花开在坟头上……

老头又唱了起来。老头一边唱一边朝村外走,一蹭一蹭的,敲打那已化作焦炭的渔鼓,敲一下落一截,敲一下落一截。老头看上去很平静,只嗓音有些沙哑和低沉。但他还没走出村口,棒子就带着老婆孩子追上来了。棒子说,叔啊,我给你老磕头呢,这谷花洲的老老少少都看着我给你磕头呢。老头还唱,还敲:最后几块黑乎乎的焦炭,都落在棒子的额头上了。

谷花洲啊,你怎么就不再发一场大水啊!

老头喊了一嗓,但还是慢慢地转过身,跟棒子回家了。老头不吃不喝,不洗脸不洗手,那干净雪白的被单上,到处印满了污黑的手掌印,熊样的。老头垮了,他不是个人了。他是个野兽哩,这门关不住他,半夜里他又跑了。跑了又被侄儿追了回来。时间长了,他也记不住自己跑了多少回,每回都被棒子给追回来了。谷花洲的人于是全知道了,谷叔得了梦游症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从桥上跌下去了,跌进水里了。那还了得。棒子很快就找人焊了铁门,上了铁链锁,心里这才踏实了。夜里,就听见老头唱,开始谷花洲人还有些不习惯,但慢慢地也习惯了。一天晚上没听见老头唱,全村人都奇怪地有些紧张。天一亮,就听见那个棒子,在哭哪。谷叔死了。

谷叔是谷花洲最后一个乞丐,也是最后一个饿死的人。死时也没躺在床上。却把被子撕扯得像狗窝似的,堆在墙角。老头整个身子裹在那一堆破烂里,只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保持着他最后敲打渔鼓的姿式。

天气十分寒冷。窗外,那棵落光了叶子浑身长满疙瘩的水杨树都冻硬了,连风也掀不动。

龙灯

在谷花洲,最不想死的人肯定是龙头大爷。

老头九十九了,这还是十年前的岁数。老头活到这岁数就再也不肯往上长了。过了十年,你再问他高寿,他还是九十九。每次他孙子一说出他的真实岁数,他就哭。哭啥呢,世上难逢百岁人,好事啊。人能活到一百岁,就是大圆满了,但龙头大爷不想要这个大圆满,这个大圆满含有死的意思。也不是咒你死,是觉得你该死了,早活过了该死的岁数了。老头在村里走动时,总听见那些小鸡巴崽子好奇地问,龙头大爷怎么还不死啊?他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他们都盼着老头死,死了有肉炒胡萝卜丝吃。龙头大爷那么老了,老得耳朵眼里都长了白兔子毛了,耳朵还特别尖。他委屈地哭着喊,谁都不死,怎么只叫我一个人死啊?

龙头大爷后来就很少在村子里走动了。他也没住在村里,住在北堤拐上,是他自己搭起来的两间杉皮小屋。远看,这屋在村子里,近看,这屋又不在村子里。这样的状态很适合一个百岁老人的心情。老头通常也是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在村子的边缘上独来独往,仿佛他和这个村子已没什么关系,和他繁衍出来的那个五世同堂的大家族没什么关系。

秋天,洪水退了。老头拄着锄头下了北堤拐。老头的脚步,比从前缓慢了许多,他走得十分小心。老头其实知道自己有多老了,知道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像枯树枝,随时可能嘎崩一声断裂。老头脖子上的皮已老得皱皱巴巴,松弛得直往下掉,一动就不停地抖动。秋天的太阳还火辣辣的,老头没忘了给自己戴上斗笠。那斗笠只剩下了头顶上的一圈,也不知戴了多少年头了。经了多少风雨,晒了多少日头,早已沤成了焦黑色。

河滩上风挺大,一阵风把斗笠刮跑了。老汉猛赶几脚,手一伸,抓住了在空中飞舞的斗笠,一把扣在脑壳上——看你还往卵上跑!老头骂了一声,突然咧嘴乐了。又想到自己刚才还跑得这样快,就更乐了。老不死的唉!老头幸福地叹了口气。

北堤拐,是谷花洲的一个小地名,河堤在这里猛地朝北拐了一下。河也拐了一个大弯,甩下一大片河滩地,然后扬长而去。谷花洲人把这一片河滩地叫甩亩。这地不上村里的土地册,也不用上税。大河水春涨秋落,这地一年一半时间泡在水里,一半时间露在水外。村里的勤快人,便利用这一半时间在这地里胡乱撒些菜籽、黄豆、芝麻、花生,爱种啥种啥,种下就不管了,由它天生地长,也不问多收少收,多少都是个收成。

龙头大爷也在这甩亩上开出了一片地,种的是水竹。水竹不怕水,水来了就在水里长,水退了就在地里长,却又永远也长不大,长大了也没多大的用处,但用水竹来做龙灯,却是极好的东西。龙头大爷种这些水竹,也是为了做龙灯——种着玩的。

龙灯是个玩物。谷花洲的龙灯和别处不同。龙是水龙,玩是在船上玩。早些年谷花洲每家都有船,十几条船扯一条龙,在大河里扯开了,昂头扬脸地在大河上玩起来,乡下人一年上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也就那么几天可以昂头扬脸的日子。龙头大爷是个做龙灯的高手。往上数,龙头大爷数得着的祖宗,代代都是做龙灯的高手。龙头大爷的手艺,是祖传。可传到龙头大爷这一代,传不下去了。他儿子刚开始还跟他学了一阵。赶上日本鬼子打过来了,连命都保不住,哪还有心思学这个。到了孙子辈上,先是大跃进,后是文化大革命,别说学,玩都不准玩了。老祖宗传下来的_屋子龙灯,在日本人手上逃过了一劫,却被他孙子一把火烧掉了。现在,到他曾孙这一辈了,他那些曾孙全到南边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只是些个拖着鼻涕的娃娃。要学这手艺,至少也得再等十年。

龙头大爷严肃地想过了,他不是不想死,是不能死,他一死,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就

跟着他一块死了。老头这样想的时候,便由衷地对自个儿生出一份尊敬来。老东西啊,耐着性子,活吧。

现在,龙头大爷已经用锄头连根刨起了些竹子,水竹和水竹,没什么不同,一个味儿。但同样是水竹做出来的龙灯。味道就大不一样了。水竹刨起来了,先要在水里浸着,皮变色了,翻个儿,再浸。要浸得里里外外都金黄透彻了,再晾在日头下晒。等耶水分晒尽了,用手一扳,弯上加弯,手一松,崩!一下子又伸直了,特有劲儿。这样就可以抽篾了。老头就穿个短裤头,在河滩上盘腿坐了,把指甲厚的一层竹,抽出十几层来,抽得有多细,比线还细,可以纺纱,可以织布。龙头大爷做出来的龙灯,全是这水竹身上的东西变化出来的,他用整根竹子做龙骨,用竹蔸做龙头,又将精细的竹篾做成龙身。一条龙做出来了。眼珠子好大,突出于眼眶之外,那是用啥做的呢?也是竹子。这竹子怎么能做出这么特有神采的一双龙睛呢?这就是秘密了,绝活了,只有龙头大爷一个人知道。

谷花洲上头的长旺洲,也有人做龙灯,龙骨是树棍撑起来的,龙头是木头砍出来的,龙身呢。把破床单缝起来,扎巴扎巴,就成了。这也算龙?狗屁龙!龙是神物啊,哪能这样糟蹋,会遭报应的。果然就遭报应了。十几年前,长旺洲人跟谷花洲人叫板,两个村子在大河上赛龙灯,龙头大爷做出来的龙灯,在水上刚一抬头,老头喊一声,走!那龙~闪,便不见了。天上,水上,只是齐刷刷的风声,

看长旺洲那条龙,刚开始还有点强作的兴奋,兴奋的不是龙,而是人,玩龙灯的人全都是长旺洲挑选出来的棒小伙子,喊声震天,船浆齐飞,那条龙却在水面上软沓沓地拖着,偶尔飞起来一下,又面袋似的坠落下来,晔——,尾巴掉了,又拼了命地一挣扎,那鼓胀的龙头轰地一声断了,一条龙咔嚓咔嚓地断成了十几截,那些玩龙灯的船彼此间一下子失去了联系,全乱了,你撞我,我撞你,船翻桨折,船上的人纷纷落水,扑腾,像一群惊慌了的鸭子。

站在岸上观战的谷花洲人,都喷着气儿放肆地笑,另一边站着的长旺洲人,脸都臊得通红的,成猴子屁股了。长旺洲人这次可是出大丑了,十几年了不敢再言战。长旺洲不敢,别的什么洲也不敢。谷花洲的龙灯,没人可比。谷花洲人自己跟自己比,又觉得特没劲,像表演赛。后来就很少划了,都只想着拼命挣钱了。钱很容易让人忘记还有别的东西的。谷花洲人竞把给自己挣足了面子的龙灯给忘了。偶尔有人想起来,嘿。一笑,提那玩意儿干吗!

龙头大爷的绝活,竟没人可传了。做一副全套龙灯,得一年工夫,一年干上头,就为了乐那一两天,不值。何况,现在找点乐子,太容易了,比赛龙灯更乐呵的事,多呢。

有一个长旺洲的后生,来找老汉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口里叫着师父,行的是三跪九叩之礼。这是拜师的大礼数,谷花洲人可能已经没一个人会这礼数,可这长旺洲的后生仔居然会。龙头大爷歪头张口地看着他,问,你这礼数是从哪里学来的,

后生仔的脸,红上了,说,没学,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你老看,像不像?

老头冷着脸说,像。又问,你想跟我学做龙灯?

后生仔说。想。

老头说,我这手艺,只传子孙,不传外人。

后生仔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够格做你老的徒弟。只想请你老看看我做的一副龙灯,看像不像。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老头跟后生仔去了。老头吃惊地发现,这后生仔也没住在村里,也跟自己一样住在自己搭起来的两间杉皮小屋里。远看,这屋在村子里,近看,这屋又不在村子里。长旺洲的河滩上,这后生仔也种上了一片水竹林。老头的心就开始狂跳,嗒嗒嗒。跳得从来没这么响过。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这是十分危险的。老头很快又看见了后生仔扎的龙灯,龙眼大睁着,炯炯发光,透出一股矜持和自尊的王者之气。老头一瞬间有些迟疑和恍惚,他一只手颤巍巍地伸过来,想摸一摸这龙睛是什么东西做的,还没挨上,他身体就一晃,那后生仔赶紧把老头扶住了。

老头厉声问,这也是你琢磨出来的?

后生仔慌忙说,是,你老看……像不像?

老头把后生仔狠劲一推,喝道,驴日的你莫跟我装了,你这手艺是从我那里偷来的,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的?

后生仔老实回答。十三年了,十三年前长旺洲那次大败,不是被谷花洲人打败的,是被你老一个人打败的,从那时候起。我就……

好!好……龙头大爷的脸看着看着就煞白了,有些恨,有些无奈,又奇怪地有些欣慰,他就只好又恨又无奈又欣慰地闭着眼,两行委屈的泪水顺着眼缝悄悄地流出了一点,又长叹了一声,我现在可以死了啊……

后生仔喊,师父,师父,你就认下我这个徒弟吧!

老头闭着眼,嘴也紧闭着,身子,硬挺挺的,像一根木头。后生仔伸手一摸,这才觉得老头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龙头大爷死了。

就不讲他死后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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