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爱尔兰,英国的大麻烦
2009-03-24
●本报驻英国特约记者 纪双城
“当大家觉得世道太平的时候,麻烦就来了。”在北爱尔兰,一位当地人这样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十几天前的数声枪响,打破了北爱11年来的平静,带走了3名士兵和警察的性命,也将那段不堪回首的恐怖岁月又重新带回到北爱人的现实生活。北爱尔兰是昔日大英帝国征服的第一块殖民地,但它同时也令现代英国蒙羞———因为这个自由、富庶的发达国家无力遏制野蛮、惨烈的民族冲突。数十年来,北爱的分离势力让中央政府挠头不已,以至于曾有英国学者感叹说,“如果爱尔兰能够被拖到大西洋中央并且让它永远待在那儿的话,该有多好”。在枪杀事件发生后一周,《环球时报》记者从伦敦飞赴北爱首府贝尔法斯特。在那里,记者明显感受到,当地两个不同宗教信仰的民族间的隔膜并没有随着和平协议的签署而消失,用英国专家的话说就是,重新点燃双方敌对的火种,仿佛只需“零星火花”。
北爱人不愿重回过去
“麻烦又回来了!”这是英国《经济学家》近日一篇文章的标题。在英语中,“The Troubles”(即“麻烦”)一词近年来已被固定指代北爱乱局,可见北爱问题对英国影响之深。1998年,英国政府与爱尔兰政府签署和平协议,同意恢复北爱自治;2007年,隶属于天主教和新教的准军事组织宣布放下武器。很多人都以为,历时数十年的北爱冲突终于结束了。就在今年年初,英国《卫报》还发表文章,建议解决巴以争端可以效仿北爱模式。然而3月7日,两名英军士兵在北爱遭枪杀,9日一名北爱警察中弹身亡,令《经济学家》感叹道,“嗜杀的恐怖主义并没有终结”。据英国媒体报道,“真正爱尔兰共和军”组织宣称对此事负责。
7日的袭击事件发生在贝尔法斯特以北安德里姆镇的马塞林英军基地。14日,《环球时报》记者来到了这里。特代尔是安德里姆镇上的居民,他和妻子萨莎都在当地一家纸厂工作。说起一周前的可怕经历,他们仍心有余悸。特代尔指着远方说,那边那个很大的军营就是马塞林基地,“听说是训练前往阿富汗参与反恐的维和士兵的”。特代尔告诉记者,这阵子,邻居们都在议论神出鬼没的“真正爱尔兰共和军”,不过提起这些人,多数人表示唾弃。“真正爱尔兰共和军”是在新芬党和军事组织“爱尔兰共和军”决定加入北爱和平进程谈判后,从其中分离出来的,它坚决主张北爱独立。1998年北爱和平协议签署后不久,该组织就在北爱尔兰小镇奥玛制造了血腥爆炸,导致29人丧生,引起民众公愤。原本在一旁默默不语的萨莎听我们说起10年前的惨剧后突然插话道,“奥玛离我们这里不远,那次流血事件后,镇上不少家庭都陆续搬离北爱了,”萨莎说,她和很多北爱小镇妇女一样,至今晚上不愿意出门。“过去的事情太可怕了,你无法想象我们当时的心情。我们不知道路上哪一辆汽车或是哪一处民宅会突然爆炸,那种感觉太糟了”。
从安德里姆返回贝尔法斯特后,看着周末的街头人流依旧,记者仿佛才从那段血雨腥风回到现实中来。不过,据贝尔法斯特市民说,最近几天市区的巡逻警察明显比以前多了,夜里还会听到警车带着刺耳的笛声呼啸而过。其实,与3年前记者来贝尔法斯特时见到的情形相比,现在的局势还是要好很多了。当时在贝市街头还能看见外形与碉堡相似的警察哨岗、四处巡逻的防爆警车,少数教堂的窗户外钉有木条或铁丝防护网,偶尔傍晚还会赶上警察封锁街道。在上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北爱人都生活在惊恐之中。从1969年爱尔兰内战开始,流血冲突和政治暴力就不曾间断。这期间,英军制造过镇压北爱天主教徒的“血腥星期日”;二战盟军名将蒙巴顿将军则被“爱尔兰共和军”炸死;险些被“爱尔兰共和军”炸死的前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曾听任被捕的10名嫌犯在狱中集体绝食,活活饿死;在2007年放下武器以前,“爱尔兰共和军”发动了上百起针对英国政府的恐怖袭击,杀死1800多人,其中650人是平民。
正因为有过痛苦的经历,北爱人才格外珍惜现在的生活。两起枪击事件发生后,北爱议会议员大声疾呼,不要让北爱再回到“人们在大街上随便遭枪杀的恐怖时代”。一个曾参加过“血腥星期日”的前“爱尔兰共和军”成员在《卫报》上撰文说,“这是一个需要镇定的神经以及更镇定的双手的时刻。牺牲者在我们的史册上应享有一席之地,但不应被当作发起冲突的借口”。美国《时代》周刊则说,尽管恐怖分子的意图十分明显,但这并不会阻止和平进程,因为北爱人“不愿回到黑暗的动乱岁月的愿望是如此强烈”。
从壁画看分裂的北爱
去年北爱纪念和平协议签署十周年时,就有很多分析家指出,北爱的教派仇恨并未消除。在贝尔法斯特,《环球时报》记者明显感受到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对立情绪。贝尔法斯特人口约160万,其中60%是英国移民后裔,信奉基督教新教,大多主张北爱尔兰留在英国;而另外40%是爱尔兰岛的土著后裔,信奉天主教,大多支持北爱尔兰与南边的爱尔兰共和国统一。长期以来,两派北爱尔兰人分而聚居,互不往来。虽然当年为隔开天主教社区和新教社区而竖立起来的隔离墙现在已大多不在了,但北爱方面的统计数据显示,至今,2/3的人仍然生活在按照宗教信仰划分的地区。根据英国广播公司(BBC)的一项调查,北爱2/3的年轻人承认,他们与不同信仰的另一方“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贝尔法斯特西边的山科尔路新教社区与福尔斯路天主教社区曾经是这个城市最为对立的两块地方,两个社区的居民曾经暴力相向,伤亡不断。两年前,这两个社区间还竖立着7米多高的钢墙。福尔斯路天主教社区有一栋20层高的大厦,同行的北爱朋友比特告诉记者,英军以前就在大厦的最上两层监视这个天主教徒社区。这个社区的街头和许多房子的侧面涂满了各式各样的壁画。多数画的是“爱尔兰共和军”的代表人物和蒙着面孔、手拿武器的激进分子。比特指着一幅壁画说,这是一个外号叫“毛毯人”的共和军成员,因为他在狱中宁愿用毛毯包住自己,也不肯穿囚衣。在山科尔路新教社区同样有很多壁画,上面不少画的是效忠英国女皇的北爱志愿军。这个社区的居民似乎最不愿放弃与祖国的各种联系,社区里挂满了英国国旗,连路边的石台也被漆上了蓝红白三色,以宣示此地为英国领土。
贝尔法斯特的沿街壁画一直是这座城市最独特的风景,在欧洲可能没有哪个城市里还有如此浓重的政治气氛。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壁画就是这座城市无声的宣传角,墙上的图案没过几天就会被另一派的人们绘上他们所中意的图画和标语。比特说,这些壁画自从北爱达成和解之后就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发生变化了,以前那些巨大的枪炮、倒在血泊中的人们的图案,现在也被更多的和平标语取代了。记者还看到了贝尔法斯特人在3月枪杀事件后添上去的口号:“我们不要武装分子的血腥屠杀,也不要伦敦多派驻军”、“枪声告诉伦敦:我们已经被遗忘了”。
与都柏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北爱尔兰的第二大城市德里比贝尔法斯特更能让人深刻感受到北爱的分裂。德里是当地天主教徒对这个城市的称呼,而新教徒则将它称为“伦敦德里”。1689年,信仰天主教的詹姆士二世被他信奉新教的女儿玛丽和女婿威廉逼宫下台逃到爱尔兰后,曾率军包围德里,把两万多名英国新教徒围在城内105天,导致4000多人死亡。此事导致后来反败为胜的威廉颁布严酷法令打压爱尔兰天主教徒。另一件就是1972年英军镇压天主教徒的“血腥星期日”。流过德里市中心的大河把古城分割成两部分,不同信仰的居民现在仍各自住在河的两岸。天主教徒在德里古城门口石墙上漆着“你已进入自由德里”几个大字,以此表明英国的势力到此地为止。近两年来,德里的墙壁上多了和平鸽等图案,而在连接河两岸的桥头还竖起了一座雕像———两位居民伸出手来,越过中线握手———不过,这两只手并没有碰上,还差那么一点。这意思显然是,双方必须再努力些拉近距离。
对于天主教背景的北爱尔兰人而言,眼下的和平是宝贵的,但这并不能替代他们对于爱尔兰的向往和归属感。从贝尔法斯特开车不到一小时就能到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虽然这是两个国家,但边境管理并不严格。当地的边防人员早已习惯每天看着大量住在贝尔法斯特的人开车去爱尔兰上班了。
这些北爱尔兰人的故乡情结可以从历史中找到答案。北爱尔兰原本是爱尔兰的领土,12世纪中叶,英国开始入侵爱尔兰。1801年,爱尔兰正式并入英国版图。作为英国的第一块殖民地,爱尔兰曾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各方面深受压迫。1919年,爱尔兰人宣布成立爱尔兰共和国,并组成2000人的共和军,开展反英斗争。被一战弄得虚弱不堪的英国,此时无力再打一场国内战争,被迫于1921年承认爱尔兰南部26郡为“自由邦”,但仍将北方6郡留在英国。1949年英国正式承认爱尔兰独立,但拒绝归还北方6郡,由此便产生了北爱问题。爱尔兰政府自成立以来一直提出和平统一南北爱尔兰的要求,但英国政府根本不予理睬。于是“爱尔兰共和军”就把武力争取南北爱统一作为唯一目标,从此与“保皇派”纷争不断。
贝尔法斯特与伦敦“两重天”
英国《经济学家》杂志的分析文章认为,北爱经济连年低迷是造成此次时局不稳的原因之一。从伦敦飞到贝尔法斯特,只需一个小时,可这一小时让记者每次都有飞越了“两重天”的感觉。作为北爱的首府,贝尔法斯特的经济发展和英格兰的伦敦、苏格兰的爱丁堡以及威尔士的卡迪夫相比要逊色许多。
无论是从伦敦还是爱丁堡的机场开车前往市区,一路上两边总是灯火辉煌映衬下的办公楼和住宅。而从贝尔法斯特机场出来所看到的景象只有黑夜下静悄悄的草坪和零星装点的寥寥民居。直到驶入市区,记者才能感受到现代化的城市景象。在贝尔法斯特市区一家餐馆,老板丘尔斯亲自招呼记者坐下点餐。因为客人不多,丘尔斯一边陪记者等烤羊排,一边聊起了贝尔法斯特的变化。贝尔法斯特是一座在19世纪随着亚麻制品、制绳、造船工业的扩张而迅速成长起来的城市,著名的“泰坦尼克号”巨轮就是在这里建造的。丘尔斯说,他原本在当地一家造船厂工作,但那里的收入实在不够让他养活一家六口人。据丘尔斯介绍,多数贝尔法斯特人都在制造业领域工作,很多外国企业看重这里的廉价地租和人员工资,在这里投资设厂。然而,外商投资的增长让城市消费越来越高,但当地人的工资却没有同步增长。一个普通的贝尔法斯特工薪收入者税前年收入在2万英镑左右,而该市房价在金融危机爆发前已经逼近伦敦水平,两居室的一套住房动辄就要40万英镑,即使是年收入几乎是贝尔法斯特人两倍的伦敦人,都未必负担得起这样的房价。
在贝尔法斯特市区商业街一家报刊连锁店里,有着相似体会的收银员、26岁的比特告诉记者,他的小时工资不到6英镑,一天收入50英镑,可即使这样一份工作,他还需要与另外一个年轻人分享,他每周只能到这里上3天班。住在安德里姆镇英军基地附近的特代尔也对记者说,他们家多年前就想买一辆私家车,但这个计划至今都没有实现。他开玩笑地说,自己或许要考虑移民到其他真正的发达国家去了。
贝尔法斯特的经济现状让很多北爱人感到失望,他们希望中央政府能给予北爱尔兰更多扶持。而金融危机以来,北爱的经济却越来越糟:投资机构争相破产,外资不断从当地制造业撤出,大量失业工人成了酒吧里唉声叹气的醉鬼。《经济学家》说,北爱的经济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中央政府不断增加的公共财政投入,因此面对英国遥遥无期的经济复苏,北爱人越来越没有耐心。可不幸的是,对于北爱尔兰的未来,英国媒体的议论多是流于“射杀不会阻止和平进程”就戛然而止。对于北爱来说,在弥合分歧、发展经济的路上,它距离终点还远得很。不过,站在北爱尔兰独立议会的巨大建筑门前,记者想起了新芬党领袖亚当斯说的一句话:“没有回头路,唯有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