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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性灵派”作家的写作美学追求

2009-03-24

山东文学·下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钟情

常 康

摘 要:“性灵派”文学旗号的打出,表现出文学生命意识的回归和人格的觉醒。晚明文人将“独抒性灵”这一文学理念贯注于具体的文本创作中,极力张扬文学个性,倡导独立的价值取向和贵真生存意识,透视出文学自身的生命追求。性灵文学极大地丰富了文艺的审美价值,“性灵派”作家开创了文艺美学的多元化局面。

关键词:独抒性灵 钟情 贵真 尚奇 性情别致

高尔基曾指出,文学就是人学,我们是否可以进一步说,人学就是情学。一个人性未泯的文人学士,不能没有抒发自己的性灵的独特作品。因为,文学这枝奇葩必以“性灵”这块肥沃土壤才能生长。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往往是“诗言志”载道文学占统治地位,晚明的袁宏道和李贽等人,真正公开从理论上、实践上打出“独抒性灵”的文学旗号。为窒闷的文坛吹进一股清风,至明隆庆万历年间,性灵文学发展到鼎盛时期;性灵文学由诗、词、曲、剧扩展到过去一向为“载道”文学所独占的散文领域,大批大批富有才华的文人学士积极投入“性灵小品”的创作,一时形成了占有压倒优势的性灵文学思潮,使文坛呈现出“芽甲一新,精彩八面”、“丽典新声,络绎奔会”的空前创作盛况。

一、“性灵”说的演变与形成

“性灵”一词,并非明人所创,南北朝便颇为习用。庾信称“含吐性灵,抑扬词气”,颜之推称“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上述之“性灵”犹近于“性情”。明中后朝,六朝文风又受青睐,“性灵”一词常出于王世懋、屠隆的诗文批评之中,袁宏道给“性灵”注入了鲜明的时代内容和具体的艺术要求,提出了“独抒性灵”这一影响一代人的文学口号。袁中郎要求作者“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让“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以钟惺、谭元春为首的竟陵派接过三袁兄弟的公安派“独抒性灵”的主张和口号。清代,袁枚继中郎之后再倡“性灵说”,并与郑燮等人以清新隽永的散文小品创作实绩,推动性灵文学潮流向前发展,这股奔涌不息的文学思潮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叶,与反帝反封建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接轨。相当多的“五四”运动的文学弄潮儿,都自觉地将“性灵文学”当作自己新文学的直接先驱,他们高举“民主”与“科学”的旗帜,主张精神解放,反对封建礼教,张扬人欲与人性,自觉追求一种“自由地表露自己固有天性”的美学风范。

二、性灵派作家的微妙心态

文学思潮常常是社会思潮的一种表现形态,是时代背景的影子。作者的文学观往往是其人生态度、价值观念的体现。毋庸置疑,“性灵文学”的盛行,反映了晚明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封建传统人生价值观的叛逆。晚明时代,是个封建统治风雨飘摇的时代。政治腐败,社会黑暗,宦官专权,东林党祸,清人入关,朝代更迭,这一切不能不给当时的文人学士以巨大的心理冲击和心灵震撼,他们“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文,常常“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屡遭不幸的坎坷人生,摇摇欲坠的社会现实,迫使他们打破了对宗法社会的社稷江山万古长存的乐观信念,动摇了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实现人生价值之惟一途径的传统人生态度。当世界的背景在人们面前变得十分荒谬的时候,人们便会感到人生天地间,无可依凭,唯一值得珍视的就是个体的生命价值。晚明时期,相当多的知识分子的心态发生了深刻的巨变。虽然不少人仍在官场,但从内心已看透了官场黑暗,厌倦了依附权势、仰人鼻息的官场生涯,有的甚至不堪忍受官场之苦,索性挂冠归隐,也有人终身厌弃科举,隐形躬耕。当时的文人雅士的目光已越来越多地由社会政治转向自我,或寻求自我的价值,发挥自我的生命潜能,或在个人内心世界求取解脱,在个人生活的小圈子里构筑属于自己的一片乐土。当时的文人知识分子,个性舒张的要求在当时社会环境中得不到满足,个人与社会的正面对抗又足以导致危险,这种“二难”的窘迫和尴尬,促使他们把精神转托于山光水色之中,寄寓于日常生活的情趣之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大量的自我赏适、流连光景的小品杰作,这真是“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日酣神醉。”

三、“文学本质自然论”是性灵派文学的美学基石

性灵派文学反对理学思想的牢笼禁锢,坚持人间之理应以日常生活为本,他们发扬了王学左派解放人性,归于天性的惊世骇俗的启蒙精神,其中以李贽的贡献最大。如前所说,李贽的“童心”说为性灵文学奠定了哲学基础,不仅如此,他还把王学左派的那种适应新兴生产关系萌芽的人性解放学说,系统而巧妙地推衍到审美意趣领域里,构建起一种“文学本质在于自然”的文艺理论框架。李贽认为,符合自然之父必出于“真心”,主张文章必“以自己胸臆流出”,反对“粉饰蹈袭”的鸟学人言的文人习气。李贽从自然之气由“真空”萌生于“万有”说,他生发了汤显祖的把“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写得使人“心开神释”的主张,演绎成“万有”的生生不绝说,开拓了万古心胸,否定了李梦阳“铸形宿模”的自我禁锢,进而提出“自然发于情性”的观点,认为文章一涉矫强,一旦扭捏作态,硬要纳入什么“礼义规范”之中,就会失去文学的自然之美,最后他强调文章要“感人”,必须深入于“人之心”,出诸肺腑,不应止于“皮肤骨血之间”。袁中郎发展了李贽的“童心”说,进一步阐释文学本质自然论。在中郎看来,“性灵”外现为“趣”或“韵”,而“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他认为童子最有生趣,品格卑下的“愚不肖”,只知求酒肉声伎之满足,“率心而行,无所忌惮”,也是一种意趣;而那些大学问家,那些达官贵人,“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同样,稚子“叫跳反掷”,醉人“嬉笑怒骂”,因为“理无所托”,所以“自然之韵出”。袁中郎认为,作品中人的生活欲望的情绪流露和表现,是美的。“闾阎妇人孺子所唱”的歌谣由于是“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所以要比文人诗篇要美。必须指出,随着晚明王朝命运的日益崦嵫,性灵派的“文学本质自然论”的美学倾向性有其演变历程:首先,是以李贽为代表的针对封建理学虚假之丑进行批判,主张“童心”之美;然后是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针对文艺领域里的摹古僵化和社会尘俗之丑进行嘲讽揶揄,崇尚“自由自在”的逍遥之美;最后是以钟惺为代表的竞陵派,针对“七子”的疏阔和“公安”的浅率表示不满,强调幽深独往之美。以上三个阶段,表现为三种美学风尚:李贽侧重于哲学思想角度,阐述人性以至作家之性应符合“自然”之道,以求自然真趣;袁中郎比较广泛地注重人与生活、作家胆识与作品性灵之关系,主张和欣赏“穷愁之时,痛哭流涕”的至情至性之美;钟惺等则更多地侧重鉴赏角度,重视读者与作者,今人与古人精神的沟通,以求情真意切的自然感染之美。

四、“狂人”征象与文学人性的启蒙

古代中国,文艺思潮和美学意趣出现过三个转折时代:一是先秦的百家争鸣时代,二是佛玄并茂的对人性人生的探求达到滚热程度的魏晋南北朝时代,三是晚明的文艺启蒙思想时代。晚明时代的转折,乃是从长期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思想牢笼中力图迸绝出来的一种崭新意识形态,挣扎之后脱颖而出,它在继承和发扬了魏晋的个性通脱精神的基础上,又渗透了市民阶层萌芽阶段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光芒,反映出强烈的生命意识和个性欲望。当时,在文艺美学界,涌出比魏晋风度更为放达、甚至古怪的狂人;就社会文艺思潮和流派而言,公安派竞陵派遥相呼应,开一代性灵小品之风气,使“天下耳目于一新,又复靡然而从之”,可谓声势之浩大。晚明时代,是一个反映长期受封建禁锢而开始发出个性呐喊声音的时代,是一个从“掇拾陈言……死于古人语下”一转而为“能转古人,不为古转”的时代,这是一个从廊庙公卿文学歌颂帝王将相一转而为描写“市进之常淡,闺房之碎语”的时代,以上构成了晚明文艺启蒙时代的狂飙征象。狂飙时代铸造了一批狂人形象。狂人是时代的矛盾和悲剧的产物。晚明时代,资本主义萌芽的新兴生产关系尚未具体产生,而纷繁的社会矛盾却呈出不穷。眼光敏锐的仁人志士既辨不清矛盾的实质,弄不懂这个已颠倒了的大千世界,更难以找到治国的良方和个人的前途,于是,他们只有发出惊讶,诅咒,狂歌,痛哭,演出许多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滑稽戏。性灵派文人“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他们因无法理解而愤世嫉俗,另一方面,又因无法追求到理想而感到云遮雾障;这种特殊时代的特定氛围,孕育了一批狂狷或狂人。而这些狂人形象的出现,正是晚明文艺启蒙的标枪投向文学和社会留下的印记。李贽剃发成秃,公然表明自己为“异端”,这是狂;袁宏道毫不讳言地供认自己爱好五种“快活”,这也是狂;徐涓晚年愤慨愈甚时,“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自然更是狂。钟惺“性如冰霜,不喜交接世俗人”,即不算狂人,却也是地道的狂狷。事实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愈深,扼杀与欲望的斗争愈烈,“潦倒不通世务”的悲剧人物就多,时代就必然要呼唤出一批呐喊的狂人,这些狂人宁为“狂狷”,不为“乡愿”,乍看疯傻,实则勇士。狂人们通过不同形式,为人性复苏思潮鸣锣开道。徐文长佯狂恣肆,李贽无视古人偶像并讥之刺之,袁氏三兄弟摆脱拘束,纵谈无忌,钟惺等人寓愤世于幽杳孤僻之中。显然,狂人形象的塑造,乃是性灵派文人张扬个性达到极端程度的产物,是晚明时代强烈的人性人欲表现的艺术折光。

五、钟情是性灵派作家的审美价值取向

钟情是性灵文学的价值取向。任何文学、思想内容空虚无情,仅仅徒有形式,这样的文章好比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或是灵魂卑污的流氓歹徒,不论文章的躯壳外表如何唐璜,也是令人生厌作呕的,岂能有审美意趣所言?性灵派文人厌弃了封建等级制度下的人与人之间的依附关系,对爱情、亲情和友情这些发自个人内心深处最真挚的自然情感加以热情的礼赞和讴歌,他们往往“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乐”。值得注意的是:晚明小品对于山光水色的钟情,十分诚挚动人。袁宏道笔下的西湖简直就是东阿王梦中初遇的洛神形象,张岱《陶庵梦忆》,心绪颇为苍凉,但着眼点仍是人世的美好,故国乡土的可爱。他在《湖心亭看雪》写道:“是日更定矣,余孥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个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日: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是孤独者与孤独者的感通,是孤独者与天地自然的感通,流动着深邃的审美情操。这里原始般的率真,神仙般的旷达与浓酒般的痴情,酿成了纯美挚真的审美意趣。性灵派文人把“情”推到哲学本体论的高度,以企与程朱理学的“天理”本体论相对抗。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提出了“至情说”,认为人为了至真至纯的爱情可以出生入死;冯梦龙在《情史类略》中劈头即言“六经皆以情教”;周铨作《英雄气短说》,驳斥古往今来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廖论,主张英雄豪杰更需要爱情的温暖;袁枚以生动的事例,风趣幽默地说明男女之情有不可抗拒的神奇力量。袁中郎强调和肯定了人的生活欲望与情感的自然流露和表现。在向来的正统文学观中,文章的首要义务是载道明志,有益于教化,虽不反对抒情,却要求作家保持所发之情的纯正无邪,不越出封建“礼义”的范围,而中郎将能否自由地抒发人固有的天性——“喜怒哀乐嗜好情欲”视为性灵文学的生命,这确实是文学艺术界的一场美学革命,性灵派文人打破了对于文学所加的种种道德束缚,伸张新鲜真实的生活情感与欲望在文艺中的充分表现的权利。

六、“贵真”是性灵文学生命意识的集中体现

贵真,是性灵文学的重要特征。性灵派作家认为:文章“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他们在规定了钟情唯一审美标准——绝假纯真,竭力反对封建“义理”对人的自然天性的压抑和摧残。袁宏道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把人的“喜怒哀乐嗜好情欲”的率性而发,把未经社会文化濡染的自然人性的真实坦露作为文学表现的主要内容。因为,他们认为“率真则性灵现,性灵现则趣生”。人只要讲真话,吐真言,真诚无伪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他的自然天性必然会得到流露与展现。这样文学作品就有了永恒的艺术生命。

晚明文学强调率真,是为了表现个性,“真”是文学个性的存在和发扬的前提,也是反映一定时代狂飙的美学理想的标准。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没有哪一种思潮象性灵派那样,把描写个性、重视个性,表现人的天性——即心灵的呼声,发挥个性的情韵和意趣,推崇到至美的审美理想的高度。袁氏三兄弟作文,浅易率真,宁取俚俗,不取俗套。才情、个性稍异:宗道性格平和,文中特别强烈的情绪和特别警醒的字眼不很多见;中道为文,情感强烈,颇有李白式的任侠和狂傲,下笔随意,表白大胆,却也痛快淋漓;宏道异于兄弟,“信心而出,信口而说”不讲规矩,用语不避俗,不求雅,不说大话套话,不装大场面,每有奇思异想,感受十分敏悦。尽管公安派、竞凌派都重视自我精神的表现,都强调个性的描写和张扬,然而二者的审美意趣不同,美学风范迥异:公安派敢于怀疑和否定传统价值标准,敏锐地感受到社会压迫的痛苦,具有明显的文学抗争意义,所以,他们常用浅露而富有色彩和动感的语言,表述对各种生活享受或生活情趣的追求,呈现内心的喜怒哀乐,显示着开放的、个性张扬的心态。竟陵派文人追求“深幽孤峭”的意境,追求“凄声寒魄”般的情致,诗文偏重心理感觉,境界虽不大而主观性较强,喜欢写寂寞荒寒乃至阴森之景象,语言的字眼尚奇,时而破坏常规的语法和音节,以“噍音促节为能”,这是竟陵派文人自我意识较强,但个性无法自由自在地向外舒展和扩张,只得转向内倾的结果,是晚明个性解放的思潮遭受打击之后,文人心理上的病态在审美意趣上的反映。

七、“独抒性灵”的艺术尚奇倾向

如前所说,性灵小品最强调“真”,因为“率真则性灵现,性灵现则趣生”,他们认为,作家只要诚挚地发出心灵呼唤,充分无遗地表达内心的思想感情,人的自然个性便会得到流露与张扬,而真的个性的流露与描写,又必然带来人奇与文奇,他们欣赏和礼赞那些率真、洒脱、超迈、单纯的人物,倡导作者写出具有理想色彩的作品,这种创作方法和美学追求,乃是晚明封建制度濒临解体时的进步思潮和美学观,这种审美意趣的浪漫化和理想化倾向,成为晚明文艺启蒙思潮的重要特色。这种“尚奇”的审美意趣表现在艺术手法上便是浮想联翩。而在“性灵”大师笔下纷呈异彩:汤显祖把凄清委婉与悲愤苍凉相结合,通过炽热的感情倾注,产生一种“摇动草木,洞裂金石”的威力。袁宏道的浮想联翩着重对人生哲理的上下求索,尤其是以逍遥自在为其渴望,他时而想到“人生愿欲,无了时”,忽儿又感到“有病之苦,即有病之乐”。当然,这些奇思异想,是脱离现实的,但它们又确乎闪烁着原始人文主义个性解放的思辩光彩。钟惺的浮想联翩的不乏扑朔迷离之色彩,他那种厌俗和绝俗的心情,往往把读者引向一种幽杳迷茫但又澄清高洁的神往境界。

晚明时代,思想的盲从,学术的禁锢,导致人格的堕落,使社会失去勃勃生机,性灵派文人作为原始文化启蒙的先行者,与世异调,个性兀傲,不肯俯首向人,宁愿承担悲剧命运,一般都有坎坷痛苦的人生经历,这一时代的敏感文人们的个性难以舒张,内心充满着难以言状的苦闷与愤慨。但是,他们又初衷不变,执著地追求“独抒性灵”的理想形象,于是他们只得凭借浮想联翩的艺术途径,进行理想化的浪漫式的构思立意,中国早期启蒙时代的晚明作家是如此,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启蒙者也是如此。要浮想联翩地构建“独抒性灵”的心灵大厦,必须打破封建樊篱,剥去道貌岸然的“理学”和“礼教”,尽情而自然地去反映和表现人的天性——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从立意的精神高度,去最大限度地满足人物的生活欲望和理想追求。心灵的凌深天桥,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屈伸如意,描景、叙事、写人、抒情,无不是赤裸裸的坦露,而这一切正是启蒙初期时代文人浮想联翩的共同特征,也正是在当时以市民意识积极面为主流的晚明浪漫主义思潮的一种特色。

八、性情别致的晚明社会的风情画卷

晚明时期,市民生活成为新题材的主流,试茶饮酒,听琴观棋,庭园设计,器物玩赏等等,甚至美食、美服、美居、美容,大凡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不搬进文学的殿堂。性灵独抒的作家们窥探到商品经济下社会群众的精神需求,注意用审美态度去创造生活,描摹市民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和谐画面。而要反映和表现这一幅喜闻乐见的风俗画、风情画,仍然袭用汉唐散文的庄重典雅的载道明志的正统语言,是无法描绘刻画出来的,于是“性灵派”文人从文学本质自然论出发,一扫陈旧的语言格局,树立起新鲜活脱、气韵生动、性情别致的语言风范。晚明之前,文学中人情风俗的描述不是没有,然而把它作为文学反映、表现和描写的主要对象却不多见,至于把市民生活写得那样生机盎然,活灵活现,饶有性情,让其呈现动人的貌,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晚明时代,资本主义萌芽,城市繁荣,然而市民却处于政治黑暗、社会腐朽的环境氛围之中,人们比较普遍地追求声色之乐,企图作为精神寄托; 而文人则更以文章作为消除块垒的工具,具有某种自我怡悦和长歌当哭的味道。正是在这种特定的背景下,原已初步解除了精神枷锁的启蒙文人,便有可能以他们富于审美的慧眼和机智,窥探和体味出市民人情风俗和山水园林的生活情趣,在山光水色园林里,在草木虫鱼之上,在风俗人情画面之中,有意识地融进或倾注自己的率真甚至痴迷的情感,把自己观照大自然产生的怡悦或趣味的某些侧面,加以渲染或突出或升华到美学范畴,从而使他们笔下的风俗人情具有别致活脱的性情。在张岱的《西湖七月半》中,各色人等汇聚在七月半的西湖内外,有炫耀富贵的,有欣喜好奇的,有卖弄风情的,有装疯卖傻的,有故作矜持的,确如显示着可笑而又可爱的风俗人情的浮雕,带给人们的是睿智和幽默,是愉悦和情趣。而袁中郎笔下的西湖,又是一幅美丽动人、性情别致的洛神形象,张岱的《陶庵梦忆》是“独抒性灵”的风情画的杰作,请看其中“瓜州龙船”一节:“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傍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蓬,前后绣幢绣伞,取其徇;撞钲挝鼓,取其节;稍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战皲其上,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这里,性灵独抒的大师不仅写出了瓜州龙船,更写出了统属于龙舟整体的各部分人物、事物,它们是怎样表现为“怒”、“悍”、“徇”、“节”等情调。表面看来,一个简单的“打楫”动作,一种无所谓感情的龙舟装饰,现在都变得风味盎然了。风情画作为现实风俗人情美的艺术化人格化,便饶有活脱性情和审美意趣。现实本身是统一而多样化的,张岱将龙船写得森罗万象、活龙活现:群舟能“怒”,大楫能“悍”,彩蓬能“徇”,钲鼓能“节”,军器能“锷”,龙头能“危”,龙尾能“险”。这里,移情与共鸣使审美的主客二体融为一体,出现“境界神奇,忘其为戏”,进而物我两忘,使别致的性情浑然天成。在独抒性灵的风情画中,有对人的自然生命的歌唱,有对尘世感情生活的赞美,有人对和谐人际关系的向往,有对大自然的尽情诉说,有对大千世界描写时的哲理思辩,有对人与大自然融合一体的追求,这一切构成了“性灵派”作家描绘的艺术天地,在这种充满浮想联翩式的浪漫天地里,道统的“理性”和封建的“礼教”,显得苍白而无能为力,人类的天性获得了尊严,沉思、幻想、梦呓、回忆被赋予了别致的性情,富有内涵丰富的审美价值。性灵派作家们为读者营造了一个立体化的美好世界,在这个理想的大千世界里,人间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是至高无上的,最珍贵的;宁静淡泊而富于浪漫气息和审美情调的市井生活,是一种最有性情的理想生活,大自然的山光水色和千紫万红对着吉祥的人们微笑,鱼鸟虫兽的动物世界亦通人性,爪舞足蹈以取悦于劳作的人类,花木庄稼的四季生长与人类心犀相通……这是一片温馨的天地,是一幅洋溢着晚明时代的风俗画,是一幅永垂人类史册的人情画。“性灵派”作家,试图以这些性情别致的风情画,去抑制或减弱文艺思潮转折时期的“阵痛”,去慰籍性灵文人干枯流泪的心灵,去汇合拼凑成初期人文主义启蒙家们那声嘶力竭而又微弱颤抖的呐喊。

九、“性灵”作家群对中国文学的美学贡献

古今中外的文艺流派命运迥异,有的誉多于毁,有的毁多于誉,而性灵文学则毁誉参半。“独抒性灵”的提出与倡导,是晚明文艺启蒙思想的征兆,它是继先秦百家争鸣和魏晋人生人性探讨之后的第三个历史转折时期的空前变革的时代,“性灵派”散文无视汉唐散文之窠臼,打破了千百年来“道统”对散文的统制,丰富了文艺的审美意趣,拓展了文艺美学的多样化。当然,毋庸讳言,性灵文学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遭到讽刺和攻击。直到本世纪三十年代,性灵小品的闲适倾向还曾遭到鲁迅先生的尖锐批评,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并未把性灵小品一棍子打死,实事求是地肯定了反抗封建专制的“叛逆”精神,他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指出:“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由于鲁迅是在特殊年代里的特殊人文背景下所作的评判,我们无理由去责怪这位文化巨人在审视和鸟瞰性灵文学的审美价值时所发生的偏激或偏差。事实上,用“比较的颓放”这一笼统的评语去概括“性灵小品”是不太公允的。我们认为,性灵文学的意义并不全在于现实之中。作为人类对文学的一种样式的审美理想,它的意义是超前的。它是处于必然王国的人们对于文学自由王国所作的一种展望或追求,这种展望或追求即使是虚幻,也有其独特的真理性、审美性价值。

性灵文学除了它的鲜明的审美价值以外,还有对人生认识价值的感悟和觉醒。性灵文人那种突兀独行的精神风貌,至今仍能感染人,激励人。他们对生命的热爱、对人生价值的珍悟,对生命目标的追求,以有对如何使生活艺术化,如何欣赏和享受人生这杯甜酒,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思考和创见。

社会要进步,文学要发展,人的自我意识首先要觉醒和强化,而这种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强化的前提,只能建立在对人生的感悟上。明末以前,并非没有感悟人生的佳作,但像“性灵派”那么多同时代的文人不约而同地思考人生,探索命运,叩问人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却为历史所罕见。袁宏道要求人们建立“死亡意识”,只争朝夕地去珍惜拥抱生命。王思任把国家的兴亡之感与人生无常之叹融于一炉,抒发一种历史人生的悲剧意识,马士英奔逃至浙,王思任作书斥骂,称“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污纳垢之地也”,后清兵破绍兴,他为捍卫人生绝食而死,弘扬了中华民族的骨气。总之,他们都能用一种超然、宏观的目光去审视个人的命运,表现一种十分清醒的捍卫人生的意识和追求高风亮节的审美倾向。

是的,性灵文学是追求自由而在现实中又无法实现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一片乐土,它所表现的,主要是人的思想感情上的自由想象或自由幻想,而不是人在现实关系中的自由。毕竟,像性灵派文人笔下所描写的那样藐视功名,潇洒超脱的人物,那样建立在雄厚的经济实力基础上去尽情地享受人生的闲情逸致的情况,是微乎其微的。所以,那种脱离人的社会性去探索人的个性,表现人类的天性,这在当时确实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式的幻想。然而,前人的梦幻,将在人类不断地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前进的旅途中,正一个个地化为现实。看一看吧,那些指示着人性发展方向的梦幻,在不同的历史时代的人们眼中,曾产生过怎样的一种奇异光泽,怎样驱散着人们心灵上的阴影;那些燃烧着审美理想的梦幻,曾引起过人们强烈的共鸣,在人们灵魂的深处,发出过微弱然而又是多么石破天惊的呼唤和呐喊!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里这样说过:一个理想的社会,乃是一个“可以自由地表露自己固有天性”的社会。我们相信,晚明文人学士们所期待的那种无忧无虑地“独抒性灵”的审美愉悦,那种自由自在地描画和讴歌知识分子翘首以盼的文学的自由王国图景,将会随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展示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可以骄傲而自豪地呼吁:我们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应该是一个“可以自由地表露自己固有天性”的辉煌的文学时代。

参考文献:

[1]明·梦 龙:《序山歌》,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

[2]明·李 贽:《忠义水浒传序》,同上。

[3]鲁 迅:《小品文的危机》。

常 康:泰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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