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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坎式现代化的启示

2009-03-18刘复生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1期
关键词:现实现代化文学

刘复生

一个作家,不管他多么“纯文学”,他总是在既定的意识形态视野中看待外在世界,或对意识形态的素材进行再加工,尤其是对那些讲述现实的作品来说,更是如此。这并不贬损一个作家写作的意义,它只是一个事实。在我看来,那些真正优秀的文学,有洞察力的文学,正是那些质疑想象现实与历史的固定法则的文学。同样,那些富于批判性的文学,其真正的勇气也并不表现在它们批判了现实或以批判性的姿态面向现实,而在于批判性地挑战了主流的对现实的僵化理解——它挑战的不是现实,而是关于现实的语言秩序,或某种宏大的元话语体系。只有在这种批判性的前提之上,文学才显示了它的对抗性和解放意义,以及超越性和乌托邦色彩。它从既定观念下解放想象力,激发重新想象现实的能力;它恢复经验与感性的美德,以它们的尖锐性、当下性呼唤那些被压抑的差异性的幽暗因素。从这一意义上,中国1990年代以来的众多文学作品的失败,并不在于它们技术的失败,而在于它们想象现实能力的萎缩,它们只能在社会主流的意识形态和流行话语的战车的掩护下招摇过市。这才是真正的文学的无能。

上述说明只是我批评小说《罗坎村》(《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的一个必要前提。在我看来,《罗坎村》的价值正在于它摆脱了1980年代以来的主流观念的束缚,释放了新的对现实的想象力;而它的缺陷也在于它还在某些方面留恋于旧有的观念系统,并试图以它来审视,解释现实。需要指出的是,这将不是一篇通常意识上的美学批评。但我认为,这种批评方法对于《罗坎村》这样的作品具有首要的适用性,而且它也将是进一步展开所谓美学批评的前提。

《罗坎村》从一个旅美华人的视点,讲述了一个关于当下中国的故事。1980年代以来,此类作品(它往往被不恰切地称为留学生文学)形成了一个谱系。但《罗坎村》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此前同类作品的故事模式,更重要的是,它还以新的叙述,质疑了这种小说模式背后的关于中国历史的元叙述,进一步拆解了“现代化”的意识形态对生活真实的顽强塑造。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进行一些文学史的回顾是必要的。1980年代以来的有影响的“留学生文学”作品,涉及中国与美国双重背景的,包括非常“纯文学”的《到美国去,到美国去》、《丛林下的冰河》、《牛皮303》等,也包括作为其通俗版本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等。这些小说或讲述中国人苦苦打拼以融入美国(世界)“主流社会”的曲折经历,或诉说他们穿越于不同的文化身份之间的痛楚经验。在这种讲述中,美国作为现代世界的终点是无疑的(到美国去!到美国去!),虽然它也有种种不令人满意,甚至让人诅咒的地方,但是,我们的主人公总会把这些缺点作为最先进的现代世界的固有本质接受下来,尽管可能很无奈,尽管这一现实或许是对最初美国梦的某种反讽。

在这一心理背景下,主人公们或许也会对当初决绝抛弃的故国升起文化的乡愁。但是,这种乡愁是空洞的,并不指向一个真实的对象,只不过是距离产生美,是历史怨憎被时光所稀释。它往往表现为对单纯的青春岁月的怀恋的爱屋及乌,正如《丛林下的冰河》戏剧性地显示的,中国生活因为连带着刻骨铭心的初恋的尖锐痛苦,象征着纯真年代的无可挽回的失去。这一切只有和一个古老、封闭、单纯的大陆及类似“文革”的年代联系起来才是真实的(这因而不得不是一个悖论式的,理智与情感相矛盾的评价,正如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知青经历)。这种回顾无异于一个高贵的现代人对前现代的欣赏,一个法国殖民者对印度支那生活的怀恋,它联系着“前现代”或第三世界的特殊风情。这一切都不预设对一个前现代的(专制、落后、不自由、愚昧)国度的肯定,只不过是事后的大度的原宥。美国,尽管已经是一个蜕去浪漫面纱的所谓真实的美国,仍然代表了历史的最高阶段,因而具有天然的历史的合法性,不容从根本上被质疑。

正因如此,这些海外华人的故国记忆是残破的,具有依稀旧梦的不真切性,它是个人生活的挽歌,是来自遥远异国的凭吊。这种感伤的优雅同时掺杂着既已脱亚入美的庆幸,显现着成为世界人的精英主义的自得。

对于生活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和在纽约的北京人来说,中国所代表的旧世界虽然带有生存的原初体验,却显示出天然的暧昧性,它只不过是些无法被完整拼凑起来的记忆残片,只不过是些少年时代的感伤缅怀罢了。中国记忆是他者,一个意义未明的,不具主体地位的他者。中国,在1980年代以来的启蒙主义(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认知框架里,轻易地被安顿了位置。中国生活与西方生活的对比,只是相对于普遍性的特殊性。一个有待进入历史的停滞的无时间的存在。这在“第五代”电影获得了更为清晰的艺术表达。从这一意义上说,中国作为美国生活的重要前史,具有结构故事的核心价值,是整个故事的真实意义的真正源泉。

中篇小说《罗坎村》仍然带有批判中国文化的新启蒙主义色彩,尤其它对带有“农业文明”特征的儒家文化的批判态度是清晰的,罗坎村的社会结构(家族制,差序秩序,情大于法,专制性),正是具体而微的中国,中国就是放大了的罗坎村。尽管如此,小说讲述的大故事已不再是以罗坎村为象征的中国如何阻碍了现代化,而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危机。这一观察角度使小说打开了一个新鲜的视野(尽管小说很遗憾的仍把这种现代危机的根源归咎于中国传统)。小说在题记中就竖起罗尔斯的旗帜,把公平与正义作为衡量尺度,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都要受到它的度量——这和此前的同类题材小说有根本性的分别,在那些作品中,美国就是尺子本身。小说中的中国式现代化,阻碍了向公平正义的社会理想的靠近,其实,某种程度上,美国式现代化也一样。显然,小说隐含着这种意味:这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普遍问题,甚至是一个人类社会任何时代所不得不面对的普遍问题。而解决这一根本问题的方法无非就是能否建立一种社会能普遍接受的公平秩序或正义的法则。

在小说看来,在某种意义上,旧有的罗坎式社会结构也不见得坏(虽然它可能有些“先天性”的缺陷),同样,美国式社会制度安排也无所谓绝对的好。一种社会秩序,只要能实现其建立公平秩序的功能,都有合理性和存在意义,不管是罗坎村的牌坊,祠堂里的断案,还是美国现代的陪审团制度,只要能维持社会共同体普遍认可和接受的公平与正义,就大体合理。当然,在作者看来,这种合理性显然是和特定的地缘文化背景与社会历史阶段相匹配的,如罗坎村那样的社会结构只能和封闭的小农文明相适应。说到底,公平正义作为一种制度安排,既要有一定的现实标准,更要有特定文化的支撑。这也就是小说要在一开始就比较孔子的子为父隐与柏拉图的讲原则的深意。在这个意义上,没有哪种文化能提供一种绝对的标准和尺度,这就是为什么陪审团提供的裁决在美国人看来是公平与正义的,可以接受的,而在中国人看

来,罗坎式的裁决则是合情合理的,可以接受的。这一切都立足于本土的生活世界的丰富饱满性上。这种叙述,客观上否定了以现代的立场批评前现代的正当性。

当然,小说最尖锐有力的美学表达来自对罗坎式现代化的批判,正是在这里,小说以它强有力的经验抵达了某种深刻的历史洞察。换句话说,尽管有来自文化批判方面的限制,作者还是表达出了她经验地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小说呈现了三重世界:美国式的现代,过去的罗坎村,罗坎式的中国现代(小说用它来指称中国当下现实),其中,罗坎式的中国现代生活是最糟糕的。历史症结在于,现代化(或对现代化的盲目追求)的冲击,导致了旧的罗坎式结构的解体,从而打破了旧的公平秩序。然而,在现代化的社会之中,新的公平、公正秩序又没有有效建立,有的只是对市场调节或自发秩序的信赖,认为这是与世界主流接了轨(其实按作者的意思,西方才不这样呢)。这导致了极严重的社会的、人性的后果。

正如小说中现代化的代表人物“石壕吏”所言:“现在市场经济了,又不要那么多平均分配,公平问题都可以用经济杠杆来解决。”当然,这种理解是有些狭隘的,她没有看到,对经济杠杆的迷信固然部分存在,但是,作为一种有意的制度设计,也有维护不公平的分配秩序的深刻用心。罗坎式结构的解体意味着这种规则适用的情境不存在了(其实,它的解体也意味着它这套规则已经受到巨大冲击,难以为继了。)小说写到,罗坎村最后被政府与公司联合开发成了商业消费景点(民俗公园),它作为死的标本存在着,但它所象征的一个生活世界却彻底消失了,就消失在观光客的注视中。“没想到一个人的老家还能就这么没了。把一种生活方式存起来,展览给人看,是为了让它更值钱还是更不值钱?”这是有趣而又有深意的一笔。罗坎村所代表的旧秩序,和它扎根其上的生活世界既经消失,那么,对罗坎式结构的任何形式的表面化复制就不再合法。不管是它在美国的复制(老邵的同乡会),还是在罗坎子民心中或行为方式中的复制(“古壕吏”,罗清浏,罗洋)。

当然,罗坎式现代化的后果更为严重。在小说中,这种后果集中通过两次返乡记的获得呈现。在作者看来,由于中国人的“好新”,盲目地追求现代(作者看来,西方的现代也是一套无所谓普遍性的生长于特定历史文化根基中的生存规则,它自有其深刻的历史与文化的基础),结果,西方的那一套没学来(也不可能学来),原来的毛病却被放大了。结果就搞成了罗坎式现代化。最大的问题就是,相对的公平正义秩序失去了。

于是,现代化人士只有追求所谓法律的现代化与文化的现代化来应对这一危机,却没有从旧有生活世界中创造性地寻求解决当下问题的智慧,也没有这种耐心。小说中的“石壕吏”虽然是个被揶揄的对象,却也不能说是个坏人,他最多只是个被现代化了的罗坎人的代表而已,事实上,“石壕吏”是罗坎式现代化的典型人格代表,也是它的产物。他的一系列政绩,包括民俗村工程,表明他的确是当下中国一般意义上的能人,或者说有魅力的改革中坚人物。对于现实问题,他只知道用所谓现代的方式(“经济杠杆”)一刀切式地来解决。罗坎式的现代人唯利是图,盲目追新,而对新的价值与意义却又不甚了了,有的只是对于“新”的盲目信仰。“石壕吏”就表现出对于现代进化论观念的空洞信赖。他关切地问前妻有关儿子的情况:“儿子在干什么?人呢?”,当得知儿子到小朋友家研究恐龙去了。很焦虑地说:“别尽让他研究古代的东西,没用。他得走向未来。”

小说最尖刻的讽刺来自对罗洋这位新生代的罗坎特色的世界人的描写,他在消费上追求一切新的东西,在生活方式上洋得不能再洋(比美国人还洋),罗洋的过于西化的生活方式已经是一种刻意的表演,以掩饰他内在的腐朽。

三次返乡之旅。一次比一次令人伤感,它不断提示着中国社会巨大的转折。在这个自异域归来的前罗坎人的眼中,呈现出一种中国现代化的新现实。她的看法与理解是有趣的。当然,也是可以争辩的。在作者看来,罗坎式的现代化具有本质上的粗鄙气质。在现代化的过程中,灵魂率先腐化了,罗坎村原来朴实的村干部腐败了,新生一代罗洋们小小年纪已显露出逼人的腐朽气(他自然不理解“灵魂的食物”为何物)。小说中还有一个有趣的情节,罗清浏发现,他的作为高干子女的老婆居然有“背钱癖”和“藏金癖”,这种土财主的愚顽象征性地说明了罗坎式现代人的性格。但是,这种人性的堕落不要指望通过1980年代的所谓“人的现代化”来解决,恰恰相反,这种人性的堕落可能正是“人的现代化”的某种后果。

总之,对于罗坎人来说,旧的公平世界既经解体,新的公平世界尚未到来。这里面可以见出中国的常与变,以及在这一过程中人心的常与变。这里面还夹杂着对既往的稳定秩序无可挽回的消失的悲剧性感叹。当然,在美国,以“儿子”为代表的新的世界人已经开始出现,那是一个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以“我”为代表的这一代人,回回不去,新新不了,这是他们的尴尬之处。

小说以正义题记开篇,也以公平正义收束。在作者看来,只有发展(且先不管代价与成本),没有公平,最后只能带来人性的、道德的沦丧。正如老邵最后悟出来的,“如果财富的目的不是‘正义,那它就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最尖刻的一笔是小说对小罗的爱国主义或民族主义的描写。这种认为中国发展了,中国有了钱,就自然有了大国地位,中国人自然就有了自尊的认识是可笑的。这令我们想起了韦伯的警示。

这篇小说,呈现了作者思想中的矛盾。小说中既有中国文化批判的陈词滥调,又包含着对中国现代化的深刻洞见。在一定程度上,作者还沉浸在陈旧的启蒙观念里,这影响了小说发现更多的历史面相,从而生成更尖锐、有力的美学表达。所以,我仍然倾向于把这篇小说看成是当年文化寻根小说的回光返照,其主要的旨趣显然仍在文化结构。尽管它和1980年代的那场寻根运动有着不完全相同的思想资源和方向,但也有一些文学追求的近似之处。

小说的前景,即作为现实的中国场景其实是比较虚的,虽然其中的人物也带出了当下中国现实的巨大身影,如罗洋,罗清浏,石壕吏所引出的当下学界、政界、乡土世界的变化。罗坎村人去村空(青年人打工去了),精英们纷纷出国,包括把儿子送去,提示着中国当下的变化。但这都只是罗坎式现代化的表征,甚或证明。故尔,当下现实都是片断的,不真切的,这使小说忽略了太多的真实面相,这也使小说的批判失去了真实历史的依托,有时难免迂阔,非历史化。小说对中国文化的批判兴趣也使它忽略了罗坎式现代化和全球化格局的深刻联系。

《罗坎村》带有强烈的批判色彩,但它的尴尬之处在于找不到足够坚实的思想资源,如果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文学还有一种更高的社会理想作底子,80年代也还有一个虚拟的、理想化的彼岸世界(西方)作为尺度(它想当然地以美国为蓝图,其实不同于任何现实意义的地域),现在,这二者都已被具体的历史过程所祛魅,似乎失去了思想资源的合法性。于是,文学的批判似乎只能诉诸于文化的,或道德、人性的批判武器。这导致了批判性文学的困境,这使美学的批判失去了坚定的潜在支撑。这也影响了文学叙事的力量,包括卢卡契所谓总体化的能力。当代的批判性文学往往闪烁其辞,甚或言不及意。它们也普遍地流露出一种反讽气质——它也被认为是后现代普遍的美学风格。同样,这篇小说也带有调侃、幽默的色彩,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出某种面对历史的无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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