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一至
2009-03-18云一宁
云一宁
“像一个轻闲的梦,拂开珠纱的是三月春风。丝丝络玉,落柳垂虹,金蕊款款,幽香弥匆。”
“天蓝得纯粹又平淡,亘古不变,俯瞰人间。碎发迷住睫毛,又被指尖摘下。微笑被唇角平均,乌金发丝逃向绒云。”
我将手插在兜里,双耳塞入了呢喃的耳机,身边车辆突突地喷出尾气,川流不息。春天又来了,我在恍惚间微叹,心中多愁善感的泉眼咕嘟咕嘟又翻涌出以上“珍珠”,美丽精致却是易碎物,就像我冒汗的手心里攥着的青春,拖着长长的玉穗,林妹妹的玉手一掰,便碎成一地桃瓣。
一年,一年,又一年;三天,四天,七八天。我自嘲般扬起嘴角,扯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记忆里的春天总是绿油油的,眼前眼后全是树。绿得咬牙切齿,我就是不开花,你能把我怎样?唉,不能怎样,我只能垂头丧气地拉过伙伴的手,在树间微亮的空隙里,沉闷地发呆。目光游离,空气微凉。偶尔某种粉红或粉蓝的亮点遽然一闪,宛若星辰璀璨,整个视野霎时熠熠流彩。于是我双眸发亮,拖着同伴急急忙忙夺路而去,仿佛发现了水晶魔法石。院子里的花中最常见的是一种小小如豆瓣的野花,熙熙攘攘开遍旮旯。而它却优雅无比,极其灵气的淡蓝,仿佛轻轻一吹,它便会如蓝烟般袅袅散去,只留下娴静剔透的莹白;而事实也基本如此,每逢我轻轻一触上它,松软的花瓣便挣脱了毛绒绒的花托,微笑着陨落了。风一来,花瓣儿跳着舞一般,又跌跌撞撞轻轻盈盈,飘开了。唯余我的手不尴不尬地晾在凉风中。
还有那棵形单影只倒也初具规模的银杏树,春风绿了一茬又一茬的时候,它便如约亮起无数盏绿莹莹亮晶晶的小灯。小灯密密地贴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柔弱哀婉却又似一簇簇清亮的小火苗,随风簌簌地抖动。
年年如此,岁岁相似。所以晏殊一曲新词唱旧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而我一直怀疑:那些悄悄萌发生长的植物有没有一个死亡的年限?我又想到在那五彩斑斓的原始丛林里有一种红松,当它“成年”后,就会成为“距天空最近”的树。然而当它强盛到拥有虬劲盘曲的巨大根系,将要危及周围子孙的生命时,它便会“阖上双目”静静枯萎。然而还有那些“素颜白发”的树,将时间和空间蜿蜓成一种温暖而安详的姿势,如水银般扎根于土壤,默默吐花抽枝。我甚至还在苦苦思索:为什么“我”的意识会有如此真实的存在?当我来了又去了,我的意识是会如那寥落的野花纷纷扬扬地消逝了,一去不复返,还是会如一枚无色之果被悄悄植入下一个心灵,重获新生,正如那株安详的银杏?若我走完一生,在意识涣散之时,眼皮合拢之际,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庄子一生死,无拘无碍,佛家说轮回,前世今生。可见这种问题已困扰了人类一代又一代,从第一个“人”意识觉醒时,它就茫然又真实地存在。存在啊,一代又一代!
我想,死人没法睁开眼睛倾诉感受,而从鬼门关前转悠了一圈归来的人会微笑着轻轻推开这个问题,以植物的姿态顽强地生活下去。毕竟不是人人都能那么幸运,所以每个人的感悟也都境界不同,层次不一。巴甫洛夫要与世长辞的时候,他便抓紧时间,争分夺秒记录死亡逼近的感受。每逢客人敲门,他便唱歌一样一遍又一遍答道“巴甫洛夫很忙,巴甫洛夫正在死亡。”正是上小学时读到这则故事,眼睛明亮,并以一种快活的声调,一遍又一遍诵读:“巴甫洛夫很忙,巴甫洛夫正在死亡!”这句话蕴含的严肃与从容,以及别的一点儿悲怆愀然,还有其他色彩的感情,我竟一点也没觉察,只是单纯爱恋着那种声调圆润的汉字从舌尖一个一个跳舞滚落的快感。2001年的春天,空气中有湿润的清香,而路边梧桐树上的新叶新鲜得简直要冒水气,生命正在温和中酝酿。我那枚小小的心沉浸其中,只为生命的蓬勃荣华而鼓舞,而欢畅。
然而还有一些人卷起叛逆的嘴唇,“出离愤怒”地咆啸:“春天,残忍!”为何?“你死我活,万类竞争!”我轻轻合上书,封面的老子拱手而立,目光澄静,安详恍如遗世独立。恬淡的面容,似乎正轻轻吐出真言,又好像没有。竞争,自然之理也,春天无罪。
人生来来往往、沉沉浮浮,在重叠又延续的时间和空间中踩出一个个音符,或急或缓,或高或低。千载万世,流传至今的人生之章少之又少。茫茫众生,沧海桑田,你我只不过是小小蝼蚁,站在敦厚的土地上仰望圣人名流。然而即使别人不在意,至少自己要在乎这脚底的生命之符,更何况你往往难以独舞。无论这个宇宙为何存在,无论这个天地之外是否另有乾坤,无论草木枯荣生老病死,最终你已在这方土地上拥有了一次人生,那么就该负责地走下去,踩开自己的轨道。很多时候,你的人生早已被共享。与你息息相关的生命体和你一齐托住了世界,无论这世界是大如宇宙,还是小如卵球。
人生中有很多个四季,有无数个瞬间。执笔之手可以渲染金黄,也可凝笔浅碧,可以漫散天蓝,也可点缀褐泥。而春天一直停歇在生命中,任其涂抹,逝而不消,静待逍遥。
手心里的青春和春天住在一起,思想作垂帘。
每逢春一至,青鸟御风来。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年年春至,生命蕃盛滋长的同时,也就注定了叶落归根的轮回。然而春天依旧是美的。读这篇散文,感受它流注于内的思想,体会其超脱死亡的精神,品味作者语言的明丽洗炼,将得到一笔不小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