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之邦的崇洋媚外
2009-03-17长平
长 平
“这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做不到的……这也是铁路的又一创举。”日本乘客写给沈阳铁路局大连客运段的这些感激之辞,在很多国内网友看来无异于讽刺和羞辱。8月22日,为帮助7名日本乘客赶飞机,开往大连的2220次列车临时停车一分钟,让他们下车并用警车护送着赶往机场。这种做法被指“崇洋媚外”,让网友们感到异常愤慨。
尽管大连客运段辩称,“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乘客,铁路方碰到这种情况可能都会停车,以前也有先例”,但是稍微有点旅行经验的人都可以肯定,同等情况下中国人断然享受不到这种服务。有人揭露说,为什么1291次列车没有临时停车一分钟呢?9月25日,在那趟车上,乘客曹大和因为狂躁而大喊大叫,被列车长和列车员用胶带捆住手脚,在扭曲挣扎中死去。还有人记得,6月29日,在K471次列车上,55岁的老人林国祥与列车员发生争执,也被他们用胶带捆住手脚,随后抬下车扔到曲靖车站广场绿化带的人行横道上……这些事情,恐怕也是“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做不到的”。
不过,对于铁路方面的另一个解释——“中国是礼仪之邦,帮助客人是中国的传统”——我倒认为并没有说错。虽然“日本人”三个字比较刺眼,但它并不是这件事情的关键。“崇洋媚外”是大家普遍的认定,但我认为也不是关键。“崇洋媚外”是一个用得不太准确的词,同样隔着大洋的那些穷国小国,并没有人去崇和媚。这个词指的是对强国大国的讨好和谄媚,这和在国内巴结权贵是一回事。可以猜想,权贵们在铁路上也可以享受到同样的“超国民待遇”。因此,这件事情的关键是缺乏平等意识。很多人在自豪于“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的时候都忘了,尊卑贵贱恰恰是中国古代“礼”的核心思想。
孔子说“克己复礼”、“为国以礼”,就是指要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荀子说,礼义“使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韩非子说,“礼者……君臣父子之交也,贵贱贤不肖之所以别也。”董仲舒说,礼者“序尊卑、贵贱、大小之位,而差外内远近新故之级者也”。要给“外内远近”定级别,以区分对待,强弱大小是一个必然的标准。认为是蛮夷小国时,就睥睨之;发现是现代强国了,就崇媚之。
对于这些所谓的“封建礼教”,“五四”新文化运动给予了猛烈的炮轰。我们熟悉的有胡适认为它反民主和反科学,更有鲁迅“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其实陈独秀对它的恶果作过很好的归纳,其中一条是“剥夺个人法律上平等之权利”。
现在人们普遍认为,从文化上说,“五四”知识分子对传统的批判过火了。但是,从社会制度上看,对礼教的批判并不为过。尤其是他们强调现代民主、自由及权利观念和传统文化的冲突,在今天仍有价值。即便是新儒家大师如熊十力,也不曾否认这一点。他批判孔子早年“专主于古帝王之礼教”,反对汉儒主张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认为“礼之序自不得不随时变易”。
今天我们说到礼,并不完全等同于古代的礼教,而更多是指对别人的尊敬和热情。但是,有意无意地,我们仍然把区分尊卑贵贱当作礼节,以为在大人物面前就要卑躬屈膝,在稀客贵宾面前就要自轻自贱——回想一下上级领导来你单位视察的情形,再回想一下奥运会前训练礼仪小姐的故事。
当我们再次说到“礼仪之邦”的时候,即便你不同意鲁迅说它只会“吃人”,至少也要记得熊十力的“礼之序自不得不随时变易”,为它加入现代社会的平等意识。当然,要把中国民工和日本客人同等对待,对列车员来说暂时还有一定的难度,但是只要我们不断地强调平等意识,“礼之序”终究会“变易”过来的。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