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的黄昏
2009-03-15张金彤
张金彤
“爱毛,爱毛?给爷把洗脚水端来!”没有人言喘。
“爱民,爱民?给爷把烟袋和烟锅拿来!”还是没有人言喘。
“你们他妈的都死光啦,吃哑巴药啦,叫谁谁不言喘。”文长贵老汉躺在房里向院里喊,喊了老半天,始终没一点动静。夜静静的,静得没有一点声息,连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听得出来。他这才意识到,家里除过他,只剩下大黄狗。儿子打工走了,儿媳也打工走了,就连孙子爱毛、爱民也被领到城里上学去了。文长贵慢慢地坐了起来,似菩萨一样的端坐在了炕上,从门里往院里看,院里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一点声息,只听见大黄狗发出均匀的呼吸在睡觉,偶然间还发出一两鼾声。他只好大声地叫道:“乐乐,乐乐,你活着吗?”乐乐是大黄狗的名字,大黄狗不知没听见,还是故意和他作对,也是一点声息和反应都没有。
院子里除过他刚才的声音,继续是一片寂静,文长贵心里生出一腔愤怒来,儿子、儿媳、孙子不在,叫他们,他们不言喘,情有可原,可他妈的你这个乐乐,装啥装,十声八声叫不喘,他伸出手从炕边捞起一块砖头,狠狠地向乐乐的窝里扔去,乐乐的狗窝就在他住的房门口不远的地方,“咚——”一声砖响,打破了院里的寂静,声音非常响亮,响亮得似乎打了一声雷,一声炸雷,震得他的心“噌”响了一下,耳朵里也发出了“嗡”的响声,原来砖打到了院子的洗衣盆里。尽管这样,乐乐还像死了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借着房里的灯光,清楚外看到大黄狗还是头放在双爪上,伏在地上睡得很香,根本毫无觉察。文长贵更加愤怒,又捞起一块砖头向乐乐砸去,这一回,他瞄得很准,正好不偏不倚打在了乐乐的头上,乐乐吱哇叫了一声就没声息了。他借着灯光仔细瞄了一会,心里生出疑惑来,莫非,把这狗日的给打死了?他心一惊,从炕上下来,跑出去看。果不其然,乐乐的脑袋开了一条口子,正往出流血。
有近两个月了,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要说话,都是他自己自言自语地说,自己说给自己听,或者他说给大黄狗听。原先儿媳和孙子们在的时候,小院里从早到晚都是一片笑声。每天晚上,他无论如何都享受一回爷的感觉。他总是躺在炕上,大声地向孙子们发布着至高无尚上的命令,他会大声地喊:“爱毛,爱毛,给爷把洗脚水端来。”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大孙子爱毛就会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放在炕前的小凳子上,他坐起来,把一双脚放在洗脚盆里的那种感觉,真正的才是做爷的滋味。这时候,他又大声地喊二孙子:“爱民,爱民,给爷把烟袋和烟锅拿来。”其实烟袋和烟锅就在他身边,他这样做是想找到一种感觉,一种当爷的感觉。二孙子爱民同样是迈着细碎的步子跑过来,亲手把烟袋和烟锅递到他手里,有时候还将烟锅点着给他。自从他们外出,家里就剩下他一个孤老头子,再也找不到当爷的感觉了。自己给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不说,主要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了。院子里寂静得除了树上的麻雀偶然光顾,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外,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他闲得无聊,跑到村里去转,村子里边是寂静的,全村的年轻人都外出了,就剩下些死老汉死老婆在看门,偶然路上遇见一个熟人,他赶上想和人家说几句,他嘴还没张开,人家就和他擦肩而过,根本没有和他去说话的意思。他又去找一些和他同龄的人聊天。可那些老汉老婆和他一样,同样是寂寞得有些无奈,没等得他开口,他们就会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根本容不得你插半句话,他只好借故离开,没办法,他只有向大黄狗说话。他搬个小凳坐在房门口,向着大黄狗乐乐说话。
文长贵说:“乐乐啊!我说我这一辈子不简单,你也不简单啊。我说我这一辈子,解放战争跨过江,抗美援朝扛过枪,文化大革命下过乡,一改革开放就要退休了,快三十年了,咱原先是农民,到头来又成了农民,没受过处分,没挨过批斗,不简单啊!人活到这个份上,真的不简单呀,你说我老汉现在缺啥,儿孙满堂,安享晚年。”
文长贵又说:“乐乐啊!乐乐,我说你不简单,你真的不简单,我说你不简单,有不简单的道理。那一年,七八年吧,是我把你从路上拣回来。当时啊,你腿瘸了,头上有一个血包,不知什么人,把你打成那样,你躺在路口都奄奄一息了,快要死了,身上的毛伤成一块一块的,浑身很脏,谁见了你都掩鼻而过,我是退休回家的路上见到你的,说起来,咱俩有缘分,当时,我路过你身边,你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我一看见你可怜巴巴的目光,心就软了,如果你不瞅我,我兴许不会救你的,就是你瞅我,我才心一软把你救回了家,给你吃药,给你疗伤,你一天一天地活了过来,知道吗?乐乐,你真的不简单……”
乐乐听到此,发出汪──汪──汪的叫声。
文长贵说:“乐乐啊!原先啊!咱俩不同,因为我是人,你是狗。人和狗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人是什么,人是能说话有思想的高级动物。狗是什么,狗是不会说话,没有思想的低级动物。高级动物和低级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知道吗?可现在,咱们扯平了,没界限了,我虽然身为人,会话话,可家里的人走光了,村里的人也快走光了,会说话也是枉然。你呢,原先不会说话,现在还是不会说话,将来也不会说,咱们都成了不会说话的动物。你说,是不是扯平了呢,乐乐?”
乐乐又“汪──汪──汪”地乱叫。
文长贵说累了说困了就打住,伸伸懒腰,打一个哈欠,自言自语地说:“唉,今儿说的话够多了,你也听累了,去吧乐乐。”大黄狗乐乐摇着尾巴走了,他这才去忙其他活,比如给自己做饭,打扫院里房里的卫生等。
邻居家有个小女孩,父母也外出打工了,家里就剩下她和奶奶,奶奶是哑巴。小女孩除过上学,闲下来的时候也没有人和她说话。感觉她快成了哑巴,于是她一闲下来就背课文。其实她背的并不是课文,是老师布置的课外读物《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
子不学,断机杼。
窦燕山,有义方。
教五子,名俱扬。
小女孩并不像过去私塾的老先生念一些《三字经》的时候把声音扯得长长的,一字一顿,摇头摆尾的样子。小女孩念得标准,她是用普通话念,朗朗上口,抑扬顿挫,很有韵味,这让文长贵老汉很感兴趣,闲了就坐下来听,听得很仔细,很认真,一字不漏。他虽说识得一些字,那都是部队里当兵时学的,《三字经》他过去很少听过,也很少听人讲解过,有些陌生,却听起来好似很熟悉。
小女孩叫花朵,十三或者十四岁,一张精美的小脸,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两片分偏的小辫子,搭在窄细的肩头上,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衣,裤子是天蓝色的,而且还带背带,背带就像给两只肩膀搭着两条天蓝色的丝带,把白衬衣分成了几块,蓝白相间很好看。花朵的身材是纤细的,胳膊和腰肢及腿也很纤细,大概是因为没有发育成熟的原因,整个形象就像新生出来的豆芽菜,细嫩的毛茸茸的很滑稽。纯洁得让人一看心灵都能得到净化。
花朵在背《三字经》或者《千字文》的时候,奶奶总是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听,其实她既聋又哑,根本听不见,她只能看见花朵嘴一动一动地张合,听不见,她也要听,她觉着她只有做出听的样子,这样孙女花朵相信她。因为她是聋哑人,本身不能和花朵说话,不能说话就像欠了花朵什么,心里愧疚得不行。
文长贵和花朵家是邻居,一墙之隔,而且还是连基墙,花朵家的房滴水就流在文长贵家院里,花朵晚上从学校回来吃过饭,背诵《三字经》或者《千字文》的时候,文长贵就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听,自然文长贵和大黄狗乐乐说话的时候,花朵也在听,你听我,我听你,听来听去,就听出了故事。
故事之一:这天傍晚,文长贵闲得无聊,又和大黄狗乐乐说话。
文长贵说:“乐乐啊、乐乐,我给你说,我说你不简单,你可不能骄傲啊,我老汉今年刚好八十,还想再活十年,好好看看社会,乐乐你也再活十年吧,你这老家伙今年大概有一百多岁吧?再活十年,你就一百一十岁了,高寿啊!乐乐,你老家伙想高寿,就要多做好事,除过给我老汉家把门看好之外,还要多做好事,隔壁花朵家的门,你也不能大意,多留心点,多个心眼,有啥响动就叫几声。”
文长贵说:“乐乐啊!花朵家也不容易,花朵的父母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个又聋又哑的奶奶,有啥响动,她又听不见,听见了,又不会喊人,花朵在学校念书,只有晚上才回来。这两年啊!乡下的贼多啊,入室抢劫、盗窃的不少啊,你可千万不得麻痹大意。再说,花朵的爷爷和我是堂兄弟,他老兄早早就死了,没赶上好社会,连一天福都没享过啊!家里就剩下他那个死老婆子,又聋又哑连一句话都不会说,花朵娃也寂寞啊,没有人和娃说话呀,不然娃天天在家背《三字经》和什么《千字文》,背得比米汤都熟了还在背,不知要背到什么时候去。娃可怜哟,可怜!过去穷没啥吃,没啥穿,人们盼着啥时候有啥吃有啥穿,就啥都不缺了。谁料到,现在哟,有吃有喝有穿,生活幸福了,却没个说话的人。没说话的人,就没说话的人吧,可谁知道,这没说话的人,比没啥吃穿还难受,心里哟,那个憋得好似喘不过气来,难受哟,难受得很哟。”
文长贵说:“乐乐啊!乐乐,今天是我老汉的生日,八十大寿的生日。儿媳和两个孙子都给我打电话啦,祝我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哩,鬼才信他们那话,为了我老汉生日快乐,我就给你唱一段秦腔吧,乐乐,你说唱啥哩?”
大黄狗乐乐汪地叫了一声。
文长贵说:“就唱个《花亭相会》吧。”说着拿出一把二胡自拉自唱了起来。
离城十里张家庄,
我的父人称张百赞。
我的母张氏人称贤,
上无兄下无弟。
所生梅英是孤身,
自幼儿配夫高文举。
姑表姐弟结成亲,
他那二老去世早。
送在我家把身客,
我的父待他如瑰宝。
我的母待他视亲生……
大门咯吱响了一声,黑暗里走进了花朵。花朵手里捏着刚刚采摘的九月菊和红玫瑰什么的一束鲜花,走到文长贵面前,啪地一下双脚并拢,手挥在头顶向他敬了一个少先队礼说:“七爷!七爷,花朵祝你生日快乐!”这一夜,文长贵激动得半宿没合眼。
故事之二:文长贵见花朵天天念《三字经》和《千字文》,他几乎一字一句都记了下来,他还隔墙和花朵对过话,探讨《三字经》和《千字文》的内容,他文化程度不高,理解得也是一知半解,还没有花朵知道得多,于是,他不服气,就绕到镇上书店买了一本于丹的《论语解读》天天翻着看。等到星期五下午花朵回了家,和花朵隔墙谈体会。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秋风吹来凉飕飕的,但很柔软,像少女的手在人脸上摸一样,文长贵隔着墙喊:“花朵!花朵,花朵你在吗?”
花朵说:“七爷,我在。”
文长贵说:“花朵,花朵,你听着,爷给你讲故事。”
花朵说:“七爷,花朵知道了。”
文长贵说:“爷今读了于丹《论语》,心得之四,君子之道,那些之乎者也的话,爷说不出来,爷只记住了一个小故事说给你听。”
在一条小街上,有三个人开了三家裁缝店。每一家都想招揽最多的客人,把生意做好。
第一个裁缝挂出一个大牌子,上写:“我是本省最好的裁缝。”
第二个裁缝一看,觉着我要比他更高一点,于是,就做了一个更大一点的牌子,上面写道:“我是全国最好的裁缝。”
第三个裁缝想了想,难道我还能写成我是全世界最好的裁缝吗?想了半天,最后他做了一块很小的牌子挂了出去,结果这条街上的人都来第三家裁缝店作生意。
花朵啊!你说这第三个裁缝广告牌上写的是什么话呢?
花朵想了半天说:“不知道。”
文长贵说,第三家裁缝的广告牌上写道:“我是这条街最好的裁缝。”
花朵说:“七爷,好记性。”
文长贵说:“花朵,花朵,爷再给你说一个故事,于丹说的。她说有一个人。有一天路过一个烈日炎炎的工地,所有人都在汗流浃背地搬砖。”
他去问第一个人,你在干什么呀?
那个人特别没好气地告诉他说,你看不见呀,我这不是服苦役──搬砖吗?
他又去问第二个人,这个人比第一个人态度和平得多,他先把手里的砖码齐,看了看说,我在搬砖砌墙啊。
后来,他又去问第三个人,那个人脸上一直有着一种详和的光彩,他把手里的砖放下,擦了一把汗,很骄傲地对他说:“你是在问我吗?我是在盖一座大教堂。”
文长贵说完问花朵说:“花朵,花朵,你说这三个人,哪个人对?”
花朵说:“第二个和第三个都对。”
文长贵说:“唉,这就对了。第一个太悲观,第二个人是属于专业,只有第三个人才是理想主义,你知道吗,花朵?”
花朵说:“知道了,七爷。”
文长贵说:“花朵,花朵,你娃都是中学生了,爷想考考你。”
花朵说:“考吧。”
文长贵说:“花朵,花朵,你知道三教九流吗?”
花朵说:“不知道,七爷。”
文长贵说:“不知道,爷给你说,三教九流有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这三教就是道教、佛教、儒教,你知道吗?”
花朵说:“不知道。”
文长贵说:“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客,九种田,知道吗?花朵。”
花朵说:“七爷,不知道。”
文长贵说:“不知道,爷再给你说中九流,中九流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知道了吗?”
花朵说:“知道了。”
文长贵说:“知道了,爷再给你说说下九流,下九流是: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流剃头,六流吹手,七流戏子,八流街,九流卖糖……听见了没有,花朵?”
花朵不言喘。
文长贵说:“花朵,你听着吗?怎么不见你说话?”
花朵不言喘。院子里很静,寂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声音。大黄狗乐乐已经呼呼入睡。文长贵只好直起腰,打了一个哈欠,又无奈地说:“唉,这死女子一定睡觉了,要不怎么没有声音呢?”他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花朵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怎么会睡着?这女子也不谦虚了,我这不是和她侃大山,我给她讲课外业余辅导哩。现在这社会,信息和知识更新得这么快,不学习不行啊!唉,这个死女子哟。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往自己的房里走。
这些日子,文长贵好似得了恐夜症,白天没人和他说话倒没有些啥,可一到晚上,天是黑的,院里是黑的,房子里是黑,仿佛自己的心里都是一片黑暗,黑得压抑得让人有些窒息,连呼吸都似乎有些为难和窘迫。他不想睡,也睡不着。于是,他就跑出去把院子里的灯开开,又跑回来把房里的电灯拉开,连炕头上的台灯都拉开,哗地一下,院子和房里全亮了,一片灯火通明,像过节日似的。农村人只有在过大年的时候,才把家里所有的灯拉开,还挂灯笼,灯笼高高地挂在半天空,这是为了图个喜庆和祥和。你就是不想过,这气氛把你都感染得心里热乎乎的,就像有一把火在烧。文长贵一下子置身在明亮的灯光下,电灯刺得他眼睛有些眩,他跑去又把过年挂过的灯笼拿出来挂在了大门口,大红灯笼一亮,院子里一片通红,更加地喜气洋洋,被氛围感染得他有些情绪激动,心潮澎湃,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可眼前一个人都没有,给谁说哩,他有些困惑,无奈,他跑出门朝着大黄狗乐乐踢了一脚说:“你睡什么睡,起来听老子给你说话。”大黄狗被他一脚踢得有些惊吓,汪地叫了一声,抬起了头。
文长贵说:“乐乐啊!乐乐,有一件事我想向你咨询,你说这个花朵姑娘,我正给她讲课着哩,她都睡着了,你说是我讲得不好,还是花朵不虚心听呢?乐乐,你要照实说,不许耍滑头。”
大黄狗汪了一声,再无声息。
文长贵说:“乐乐,乐乐,你怎么不说话呢?”文长贵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大黄狗是不会说话。不由得哑然失声笑了起来。
故事之三:前不久,花朵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客人是花朵的姨奶,也就是花朵奶奶的妹子。花朵的姨奶姓秦,退休前在市里当法院院长,花朵称她秦姨奶。秦姨奶虽说年近七旬,人却精神,身材笔直,表情严肃,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样子,活像一个男人。秦姨奶说,她在城里实在蹲不惯了,那个城里呀,简直是水泥森林,除了楼房还是高楼,除了马路还是马路,除了人还是人,除了汽车还是汽车,在那里,你看不到平原,看不见庄稼,看不见鸡呀猪呀狗呀猫呀的,听不见鸟儿的欢唱。秦姨奶还郑重地指出,她的儿子和女儿简直不是什么东西,除过周末回来转一下,其余时间连个人影也不见,她老伴早年去世,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她当了一辈子法官,给人判了一辈子刑,现在人给她判刑,她其实现在就是在坐牢,她不死,会把牢底坐穿的……。秦姨奶说一席话的时候,神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威严,就像她在法庭宣判一样,让人心里生怵。秦姨奶说,她这次到花朵家来,一是看望她的老姐姐,二是想在乡下待一段时间,找个人说说话。秦姨奶和谁说话呢?花朵的奶奶是哑巴,不会说话,花朵哩,正在上中学,天天早去晚归,和她在一块的时间是非常有限,就是晚上一点儿时间还要做作业,秦姨奶来到乡下和在城里没有两样。关于秦姨奶此人,文长贵见过,在路上撞见的时候,彼此说过话,说话归说话,只仅仅是一般的寒暄,并没有就某个具体问题发表过意见。而且,自从秦姨奶的到来,花朵每天放学后再也听不到背诵《三字经》和《千字文》了,文长贵也没有机会给花朵讲解他最近读书的心得。文长贵家院子里一片寂静,花朵家院子也是一片寂静,文长贵也懒得去和大黄狗说什么话,天一黑就上炕睡觉,睡觉又睡不着。睡不着,他就想心事,人老了爱回忆过去,无论是出五关斩六将,还是败走麦城,他都喜欢回忆。
小时候,他怕吃饭,可每次爸妈总是给他盛满一碗,不吃完就得挨打。那时候,他老纳闷,怎么我的碗比他们的碗小,可他们碗里饭怎么会很快就没了呢。我曾经认定他们在桌子底下藏了一根管子,一头通到我的碗里,一头通到他们的碗里。为此,他钻到桌子底下探寻了一番,结果什么都没有。
有一年,他从县城坐班车回家,车里的客人很多,除座位坐满,过道里还挤满行人,这时候,他放了一个无声的臭屁,满车的人都紧皱眉头,很快有人拼命捂住口鼻,也有人开始骚动、有人谩骂,并且狠狠地互相对望,还有人试图打开窗口,让臭屁的味道出去,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感觉自己还有一个屁要放,这一回可能放的是一个响屁,要是真的放了响屁,放无声的臭屁就会被暴露,于是,他挤到司机跟前说:“师傅,停车,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司机说:“不到站,不能停。”他只好如实说:“你不停,我就要放响屁了。”
文长贵回忆到这些不由得哑然失笑,人老了就是爱回忆,还爱胡思乱想,前几天,他租了一本杂志,杂志说,你家会闹鬼的几种征兆。一、你家周围有人无法解释的声音,比如狗叫,可是附近没有狗,比如杂吠声,另外像自来水管的声音,还有录音机的声音。二、你家里的猫和狗会对你家里某些地方远离或者有意回避。三、你的朋友特别是不常到你家的朋友,会提起对你家房子异象的说法,他们觉的怪怪的,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四、你有时候会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或者是香味,或者是臭味,都有可能。文长贵现在静下来体验,看他家房子里会不会有以上所说的异常,比如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气味什么的。他仔细地认真地品味着。突然,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的说话声,他先是心里一惊,接着就从炕上跳下去,并拉开了电灯,抽着烟锅,侧着耳朵去听,这声音好似从隔壁传来的,他又跑到墙跟前细听,不错,是花朵的秦姨奶在说话,秦姨奶在说什么呢?文长贵感觉到有些惊奇,他侧着耳朵仔细去听,听见花朵的秦姨奶在念一份宣判词:×××,男,汉族,现年三十二,××省××市××县××乡人,一九八九年×年×月×日,伙同他人潜入恒美住宅小区,趁半夜无人之机入三零二室,盗窃×××家现金三千五百六十元,金银首饰若干,29英寸春兰牌彩电一台,价值一万五千六百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款第×条,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零两个月……
“天哪!这个秦姨奶在宣读判决书。”文长贵心里生出些许惊讶,秦姨奶退休已经十年了,她至今还对她以前的工作如此地热爱和耿耿于怀,这让他有些匪夷所思。他想,一定是花朵睡了,花朵的秦姨奶闲得无聊,又没有人和她说话,背诵她以前判过的案子的判决书。
呵呵!好你个秦姨奶,别看平时你人五人六的拿你法院院长的架子,你也无人说话呀?你也无聊啊?呵呵!文长贵心里多少生出一些幸灾乐祸和隔岸观火的兴奋,他索性坐在墙根底的小马扎上,一边吸着烟,一边再听,听着听着听不见任何声息了。他觉着有些奇怪,秦姨奶可能累了乏了休息了,他这样想,秦姨奶休息,可他现在却无一点睡意,总不能这样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一晚上吧?他灵机一动,开开院里的电灯,取出花朵送给他的《百家姓》朗读: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朱秦尤许,何吕施张。
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戚谢邹喻,柏水窦章。
云苏潘葛,奚范彭郎。
鲁春昌马,苗凤花方。
俞任袁柳,酆鲍史唐。
费廉岑薜,雷贺倪汤。
腾殷罗华,郝邬安常。
……
文长贵正念得意气奋发朗朗有声,隔墙扔过一块砖头,接着又扔过一句话,文长贵,半夜三更你吵什么吵?
文长贵说:“我睡不着,念一会书关你屁事!”
秦姨奶说:“你影响我休息!”
文长贵说:“是你先影响我休息。”
秦姨奶说:“我怎么影响你啦?”
文长贵说:“你刚才念判决书影响了我。”
秦姨奶不言喘。
文长贵又继续往下念:
乐于时傅,皮卡齐康。
伍余元卜,顾孟平黄。
和穆萧尹,姚邰湛汪。
文长贵在念的时候,声音扯得长长的,像私塾先生似的,一句一顿,抑扬顿挫,很有韵味,声音里发出一股书的墨迹味和陈腐味。
“咚”的一声,隔墙扔过一本书,显然是秦姨奶扔的,文长贵拿起来一看,是一本《中国法律选编》,书皮写着“秦梅”两个字,不用问,秦姨奶叫秦梅。隔墙传来秦姨奶的声音:“文长贵,别念了,休息吧。”
故事之四:事隔七天,秦姨奶登门造访,秦姨奶走进文长贵家的时候,穿着一身警服,挺胸昂首俨然是一位法官。秦姨奶一进门就坐在他家的沙发上,秦姨奶跷起二郎腿,把头上的帽子拿下来放在茶几上说:“文长贵,今天我以东峰市人民法院院长的身份向你调查一件事,你要如实告知,如果说了假话,你要负法律责任。”
文长贵说:“你说!”
秦姨奶说:“二十年前,你们老油坊村发生过一件人命案,是淫妇奸夫杀死亲夫案,你是否知道?”
文长贵说:“知道。”
秦姨奶说:“这桩人命案,至今未破你知道吗?”
文长贵说:“是没破,我知道。”
秦姨奶说:“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文长贵说:“不知道。”
秦姨奶说:“我认为是你!”
文长贵说:“你有证据吗?”
秦姨奶说:“有。”
文长贵哈哈笑了说:“秦院长要是有证据,早就把我法办了,还能等到今日,这不是白日说梦话吗?”
秦姨奶也哈哈大笑说:“和你开一个玩笑,不必计较。干法官时间长了,得了职业病,一辈子就学了个审判,不比你文大哥,文武双全,见笑了。”
文长贵说:“哪里,哪里,开个玩笑,不会计较,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接下来,文长贵和秦姨奶天天在一起说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说,无所不谈,甚是投机。两位孤独的老者说着说着,竟然说出了故事。
二十年前,老油坊村果真发生过一起淫妇奸夫杀死亲夫的人命案。杀人者女的叫鲜白菜,鲜白菜人长得漂亮,男人叫王七斤,人生得瘦小,又有病,干不成男人的事,鲜白菜就和几个男人在一起。一天晚上,鲜白菜和一个与她相好的男人把王七斤用绳勒死了,从现场勘查,是两个人干的,可鲜白菜却一口咬定是她一个人干的,到死都没有说出真凶,村人都怀疑是本村青年王二福干的,王二福和鲜白菜长期通奸,这是村人皆知。可鲜白菜杀王七斤那天晚上,王二福不在本村,这样,抓王二福没有证据,就枪毙了鲜白菜。给王二福作证说和他在一起的就是文长贵。
文长贵说:“不瞒你说,我给王二福作了伪证。”
秦姨奶说:“你怎么才说?”
文长贵说:“王二福当晚勒死王七斤就跑到了东峰县城找我,我当时在县运输公司当经理,王二福算起来是我家远房的表侄,他说他杀了人,让我给他作证,说他当晚和我在一起,我心软了,就作了伪证。”
秦姨奶说:“你看,你看,你怎么糊涂,替杀人犯作伪证?”
文长贵抱住头,样子很愧疚,好半天不说话。
秦姨奶说:“那个王二福还在吗?”
文长贵半天才抬起头说:“三年前,他就死了。”
秦姨奶“哦”了一声。
文长贵说:“我向你自首吧!”
秦姨奶摇了摇头,转过身走了,临走并没有留下一句话。文长贵望着秦姨奶远去的身影,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起来。
责任编辑 晓 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