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09-03-15杨桂平
杨桂平
风中的古城
走进古城门洞,满眼阳光明媚,尘埃里飞扬着乡村麦草气息,甜甜的,有阳光成长的味道。流入视线的是已有些年月的秦砖汉瓦修筑的门楼,苍凉、悠远而又突兀地挡住了视线。远处,似乎还有商队的驼铃隐隐传来。
其实,这个叫过街楼的是一座木楼,历经风雨,阅尽几百年霜雪,已是沧桑满面,再也没有昔日的繁华和热闹。几处残破的城墙影影绰绰,静默如历史凝固在早晨的阳光里。恍惚中,叮叮铛铛的驼队从远处走近,丝绸泛着沉静华丽的光泽,商人满脸都是高贵的神色,僧侣三三两两,手持长矛的士兵伫立风中……
思维被一群孩子的吵闹声惊醒,他们充分享受阳光的脸色黝黑、红润。原来一位爱好摄影的朋友给他们在拍照,他们争相做出各种姿势,在争吵谁先照第一张。先照的是个男孩子,满脸的得意。其他孩子神色凝重地等待着。有个孩子甚至问那位朋友是不是要把他们的照片登在报纸上,那样最好了,但能给他们留一张照片更好,以前的叔叔不守信用,答应给他们照片,一年了,还不见他们送来,叔叔你不会也不来吧?朋友说,我一定给你们把照片送来。
街道上很安静,一家街门敞开着,走了进去。院落干净清爽,倚着墙脚种了一些菜豆,青翠碧绿,不缺水分的样子,原来旁边就有一口小水井。井却不是地下水井,是水泥修筑的蓄水池。家里就一个老人照看上学的孙子孙女,儿媳外出打工了。我一直在想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子孙女怎么把水运到那个蓄水池的。硖口,自古以来水就金贵,当年古城设驿站,有兵士防守,古城西门外有专供水的硖口塘。现在依然缺水。
带着一种干渴的心情走进硖口,那个曾叫泽索谷的地方。两山对峙,道路险峻。硖谷峭壁上镌刻的“锁控金川”,成为胜迹。你想像不出一个宽不过百尺的驿道,会是那名扬四海的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从这里来来回回停驻了多少唐代的风,宋朝的雨。是不是还能寻觅到一点驼队的痕迹?对面山脚下是明清时驻兵防守营垒的遗址,叫“营盘台子”。金戈铁马的嘶鸣不再响彻云霄,鼓角声声,跑马射箭的教场一片青绿,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今是一片好牧场。席地而坐,我们把休息的地点安排在了这片草地上。同去的朋友兴致勃勃地去寻另一个美丽的遗迹:天现鹿羊。是一种岩画,石头上刻画的羊、鹿和骆驼,不知道刻画它们的作者,不知道完成刻画的年代,似乎是在草地上吃草的羊儿累了,一转身就飘落在那岩石上休憩去了,没想到一睡不再醒来。
阳光朗照的中午,营盘台子被四周的热气包围起来,山上每一块石头都在发光,发热。我们和这一片草地都有了朦胧的睡意。于是我们回转身来,再一次回到古城。这次我们走的是一条康庄大道。笔直的水泥路面,中档留下种植花草的土壤被阳光晒成了真真的土色,享受足了阳光的沐浴。两旁的新居已有人居住了,虽然门窗洞开着,自然的风,自然的雨随时会闯进来。但庄稼人喜欢开门见山,西怪了风吹雨淋。
回来时凑巧碰上市书法家协会的采风基地在这座古城挂牌,昔日的兵戎之气淡了下来,消融在墨迹里,开出一朵朵墨样的花,洋洋洒洒,排列有致,更胜似千军万马。想不到硝烟弥漫、沙场点兵的古城池最于有一天会变得如此儒雅有礼。老百姓自己创造了奇迹,有时候他们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缺水少雨的古城,能够延续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父亲的田地
直到父亲离开我们,也没盼到他自己的田地。父亲的田地永远荒芜在他心里了。而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母亲告诉他盼望已久的田地属于我们了。七九年春天,天气特别冷,耕过的土地黑油油的,犁过的地垅像父亲额头的青筋,母亲叹口气:“这地还得我种!”
父亲因意外伤了一条腿,母亲成了挣工分的劳力,家中的琐事自然落在父亲肩上。父亲很快就学会了他以前从不沾手的活,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甚至纳鞋底。父亲把鞋绳拉得“哧哧”直响,也掩盖不了他轻轻的叹息声。我怕看见父亲沉默的样子,便处处躲着他,放学后常坐在门口等上地的母亲,却常常是睡着了。醒来后总是让父亲抱回炕头,母亲也已睡着,父亲一边小声说不要吵醒母亲,一边却大声叫我快起来吃饭。
有年冬天父亲最快乐,生产队把选种的事交给了父亲。父亲把我家待客用的玻璃茶杯里全撒了种子,用棉被焐在炕角。当那嫩生生、脆绿绿的麦芽顶着黄绒绒的小脑袋冒出茶杯的时候,父亲兴奋得大声叫我去看。那些小精灵袅袅婷婷地立在洁净的玻璃杯中,深冬的窗外白雪皑皑,只有这娇小的生命带来一些生机和希冀。父亲大声说着“甘麦8号”、“陇原5号”等等我以后才明白的称号。看着这少有的绿色,我伸手想摸一下,却被父亲宽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吓得我赶紧缩回手。
整整一个冬天,父亲喜气满面,大声说笑,心被这绿色的小东西胀满了。不久,母亲的苦差事来了,劳累了一天,还要如数家珍般的给父亲汇报哪块地播下了他选的种子,哪块庄稼长势最旺。麦子抽穗了,长高了,父亲的要求也更高了,要让拔草的母亲带回各地的麦穗。看着那些大而低垂的麦穗,父亲笑得像个孩子。他更加勤快了,做好饭还要递到母亲手中,对我们也更温和了。有时她一边纳鞋一边给我们姐妹几个说老家的事儿。
麦收时节已过,进了冬天,分粮的日子终于来了,家里分来的麦子并不怎样饱满,可父亲还是一把一把抓起麦子,让它们顺着指缝溜下来。“哗哗”的麦粒让父亲陶醉了。
选种的的事让父亲骄傲了许多日子。常听母亲说“陈家沟”“王家大地”都种下了父亲选的种子。麦子丰收了,父亲像功臣一样。父亲高兴,母亲也乐此不疲地替他传递着田地的气息,春夏秋冬的农事都替父亲搬回家中。我家的玻璃杯也不用待客了,它们成了父亲的田地,他在这小小的杯中耕耘、播种,收获一个又一个喜悦的日子。
那一年冬天,雪花迟迟飘不下来,干冷的西北风挟裹着黄沙到处乱撞,撞得人昏沉沉的,队长忘了送麦种来,父亲整个冬天都沉默不语。开春雪花飘来的时候,母亲说:“队长打算从城里买上好的麦种!”父亲一听,说城里的麦子耐不住我们这儿的寒气,要让生产队长改变主意。母亲只好告诉了父亲实情。原来,父亲是因生产队修磨房时压坏了腿,队里为了照顾我们家,给父亲一年多补些粮,可固执的父亲硬是不要。为了不伤父亲的自尊,为了我们一群孩子,母亲央求生产队长编造了“选种”的事,其实队里一直用的是县种子站的种子。现在持续了四五年的谎言在无可奈何中败露了,知道了真相,他更是拒绝多补给的几十斤麦子。父亲也更加默默无语了。
在外工作的哥哥回来了,他在院中挖了一块地,只有两平方米左右,说要从城里买些菜籽让父亲种。可我唯一的哥哥出了车祸,抛下对牵肠挂肚的父母永远走了。父亲一病不起,只有在天暖时才痴痴地蹲在哥哥挖下的地前。后来,他干脆拒绝吃饭。再后来,母亲流着泪端着清澈的小米粥喂,可父亲就是咽不下一口。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父亲丢下我们也走了。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父亲葬在田地的一头,那块田地的主人常年种着豌豆,郁郁葱葱的豆秧,红的、白的花开满一片,秋收时饱满的豆荚啪啪直响。是父亲用心血耕耘的田地长出的希望,还是一个勤劳的农人收获了一生期盼的果实呢?满坡乱撞的秋风终于停驻在地头,父亲的田地,从此就荒芜在心里了。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