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大河
2009-03-15王明明
王明明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海子
石头像冒尖的竹笋,从水平面上探出头来,呼兰河因此格外动听。
端午悠悠地来到河边,赶在阳光温柔地抹去石头上的露气之前,把脚踩在了河石上。汩汩的呼兰河在嘈杂的人群声里静谧下来。千百年来,每年端午节这天早上,呼兰河就像一个老母亲,迎接着平日里忙碌的儿女。他们要用清澈的河水洗去一年的尘垢,洗去疲惫,换来洒脱。每年进入五月,林场的人们就在雨季里屏息期待着端午的到来,期待着能和母亲去絮叨絮叨心里的故事。
端午选了块不错的角落,他索性踮着脚谨慎地挪到了河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这块石头虽大,却没个像样的落脚点。端午缓缓地低下头来,冲着岸上的沈园做了个鬼脸,有点显摆自己平衡感了得的味道。他埋下头,用双手捧了一把清冷的河水,贴到脸上。此刻,他能感觉到河水的水珠在他脸上悄然滑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镜子,细致地用手鼓捣着额上的一绺头发。突然,他从镜子里看到奶奶站在身后的河岸上注视着他。奶奶在俯身洗脸的人群中显得异常高大。端午一阵心悸,赶紧转身,一个身影就“嗖”地窜到了林子里。端午一个趔趄,倒在了水里,慢慢地下沉,他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一个转身,端午从床上跌了下来,惊得一身冷汗。原来又是一个噩梦。奶奶已经去世好些年了。沈园被声音惊醒,趴在床上俯视着地上的端午,“怎么?又做梦了吗?还是那个同样的梦?”端午点了点头。
最近,端午的梦里常常出现一条大河。
他琢磨着那就是家乡的呼兰河吧。河水在他梦里纵情地流淌,他在梦里就分明听得见那淙淙的流水声,这使他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已真的入睡。他就在这半睡半醒中熬着一个个漫长的夜,把夜熬得像河水那么长。离婚期越来越近了,端午莫名地生出些忐忑,这忐忑牵引着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追赶着他,他气喘吁吁地跑在异乡的街道上,跑着跑着,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直到有一天,奶奶的身影出现在了故乡的山山水水里,出现在了大河边。他清楚地记得是那次见到新房楼下的那个阿婆开始,奶奶的身影在时隔十年后再次闯进他的梦中来的。
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午后。端午和沈园来到坐落在贤士二路的新居楼下。大包小包的物什在怀抱里挡着端午的视线,全是沈园为新居的最后装扮所细心挑选的物什。一个趔趄,手里的一只纸箱从怀里蹿了出去,砸在了路边垃圾桶旁边一个正在捡垃圾的老婆婆脚下。端午忙乱地放下手里的其他东西,去捡地上的东西。就在这时,老婆婆的脸出现在了端午的头顶。端午愣住了,因为这张脸竟和奶奶的脸那般神似。要不是看见了这个阿婆,端午或许在以后的人生里都不会再记起奶奶的容貌。那张被风蚀的脸渐渐地在端午的记忆里再次清晰了起来。
顾名思义,端午是在端午节这天出生的。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北方小镇里,端午的呱呱坠地让奶奶欣喜若狂。端午是奶奶的第十一个孙子,是奶奶最小的七儿子小七子的小子,是王家所有男丁里长得最像爷爷的男孩。端午生命的前十年就是黏在奶奶身上的一块肉,那时,端午左一句奶奶右一句奶奶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后头跑,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奶奶的前头。端午骑着爸爸买给他的小三轮车在前面飞奔,奶奶一面在后面喊,端午,端午,小心点啊,端午。奶奶刮着端午的锅盖头说,等俺们家端午将来考上清华大学了,奶奶就蹦个高儿。端午笑着说,奶奶那时都长胡子了,还能蹦起来啊?奶奶就敲着端午的头说,端午是奶奶的好孙子,为了端午,奶奶能蹦起来,不管奶奶多大岁数了,奶奶都能蹦起来。
可是,奶奶没有等到端午考上清华的那天。端午也没有考上那所大学。奶奶是在端午念到初二那年撒手人寰的。端午的世界也随着奶奶的离去从此阴霾了。
那次见到楼下的阿婆后,端午追着阿婆跑了很久。阿婆像是被端午的举动给惊着了,也像是有点神经似的“嗖”地一溜烟就消失了。端午跟着阿婆的身影跑着跑着,就跑到了距离端午和沈园的新居有一段距离的一片贫民窟。阿婆就是在那片贫民窟中消失的。端午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端午在西郊的贫民窟辗转了近一个时辰。在那里辗转的时候,端午随着城市一同静止了。他的身边围绕着无数的声响,冰河融化的声音、杜鹃花吐蕊的声音、妇女奶孩子的声音、丈夫担水的声音。那一切,恍如隔世。端午从未发现,在这个城市的这个角落,竟然有这样一个去处。从此,他深深迷恋上了这个地方。
一些不可名状的异样也在端午迷恋上那片贫民窟的时候随之诞生了。端午的梦来得愈发猛烈了。他梦见自己被一个男人领着往院子的大门外走,炎热的夏季里,他竟然裹着一件厚实的小棉袄。那个男人在打开大门的一刹那,端午又从兜里掏出了他的小镜子,接着,镜子里又出现了奶奶的身影,她在镜子里一点点地向端午前进的反方向倒退,越走越小,直到移动到那条大河岸边。
端午再次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回,他竟大叫了一声。叫声像一个刀子,把夜劈了个口子。
沈园极其不满意端午的举动,气急败坏地说:“叫你找什么老婆婆,找什么找?你认识她吗?我看你现在越来越神经质了。……你倒还跑到西郊的贫民窟去了,那地方本来就不太平。早时都是些墓地,谁知道碰上些不干净的东西可怎么办?……再过几天,咱就举行婚礼了,你别总想那些没用的行不行?”
端午没理会沈园的埋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奶奶的样子。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完整地拼凑出奶奶的模样了,这使得他格外心焦。
端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近究竟是怎么了。和沈园的婚期越来越近,自己反倒早没有了热恋那会儿对婚姻的向往。一些为婚礼、为房子所忙碌的杂事把结婚这件事变得可有可无了一般,现在假使突然发生一件事从而打断了他们为婚礼忙碌的步伐,端午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他甚至还那样期待着,期待着有一天真的遇到一件什么事,从而使得婚礼泡汤。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深深自责。他变得愈发随遇而安了。他老想着奶奶,想着那个婆婆。
沈园对端午态度的不满犹如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袭来。端午的心不停地忐忑。他在某一瞬突然想到了“婚前恐惧症”这个词,可是,这与奶奶、与他那次见到的那个婆婆又有什么关系呢?端午百思不得其解,沈园更是被扰得莫名其妙。
生活总是会突如其来地来点火上浇油。正当端午和沈园为新居的装潢、为婚礼做最后准备的时候,一种罕见的IHA流行性病毒在中国的东南部确诊了第一例病例。这一例病例被确诊的时候,端午已经被那个关于奶奶、关于大河的梦困扰了近一个月了。一个月来,端午被这个梦扰得面黄肌瘦。沈园看在眼里,却又帮不上任何忙。她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甚至心生了很多疑窦:人怎么可能会被梦打扰成这个样子?梦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一种病吗?这种病该去哪里医治呢?沈园脑子里第一次开始认真地琢磨起了端午的梦,她觉得丈夫的身体重要,为此,她宁愿放慢新房装修的步伐。
沈园原本不相信迷信,可是被端午给闹得不信也没办法了。沈园想,梦这个东西,再怎么说,它肯定不是某种身体疾病,它是人意识层面的东西啊!就好比现在都很流行的抑郁症,多数都是人心理的原因。沈园试探着问端午,你是不是想你奶奶了?要不,什么时候我陪你回趟老家吧?端午摇了摇头,“老家都没什么亲戚了,没必要回去。”端午说这话的时候,眉头一皱,竟有几分生疏、甚至厌弃的表情。沈园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端午不想回老家,老家却总是跟着他,比如那条湍急的大河,总是在午夜时悄然流进他的梦里。
由于夜里睡眠质量太差,端午越来越担忧起睡觉这件事。端午的精力使得他完全把和沈园的房事颠倒了,放在白天。他和沈园在午饭后疯狂地做爱,做爱,像是在弥补什么,又像是仅仅起到催眠的作用。做爱能使端午筋疲力尽,能让他睡得死沉死沉,像是有石头压着他的身体,使他动弹不得。
一个中午,端午从沈园的身上下来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喂,你好!请问是王端午吗?”电话那头一个温润的声音,伴着微弱的鼻息。
端午愣了愣。
“喂,是端午吗?我是陈科啊!想起来了吗?”
“陈科?”端午在脑子里迅速搜集着这些年伴随他辗转不同地方的同学的名字,大学,高中,初中,小学,最终他的脑子定格在了他读小学时的一个邻居身上。
“陈科?你是陈科?陈达福伯伯的儿子?”
“是啊!呵,你还记得,我真高兴!”
“你怎么联系到我的啊?”
“这个你就别问了,我自有办法。……端午,你能来医院看看我吗?我听说你也在深州这地方,就想找到你。我一个人在这边也没亲人,生病了就很难受。”
“医院?你怎么了?”
“得了肺结核。”对方顿了顿,生怕端午有所顾虑似地说,“不过你放心,不严重,轻微的,住院很久了。都快好了,我是实在挺不住了,医院,太无聊了。”
端午放下电话,就拿了件外套,急着想赶去深州结核病医院。沈园一个转身,伸着双臂横亘在端午的胸前:“不许去。”
端午说:“不行,我得去。陈科一个人在这边,也没亲戚朋友的。”
沈园说:“可是肺结核会传染的!你还和不和我结婚了?”
“废话!”端午说,“没事,他都快好了,没那么严重。”
沈园见拗不过端午,就说:“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身体状况这么差,又赶上IHA流行病毒,多危险。”
端午用手轻抚着沈园耳前的头发说:“别大惊小怪的了,IHA病毒全国才一例,哪那么快就轮到我了?”
“不行,你等一下……”说着,沈园跑到里屋在柜子里翻出了一只口罩递给了端午,“把这个戴上。”
端午拗不过沈园,便收下了口罩。可是他随手把它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一个男人,出门戴个口罩,端午觉得太别扭了。
令端午没想到的是,公车上竟然碰见好几个戴着口罩的,端午越看越觉得可笑,他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端午是带着给陈科的请帖来看陈科的,可他一到医院,在见到陈科并与他交谈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放弃了给他请帖的打算。婚礼的请帖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一种金钱的交换。而人生的很多朋友往往是不需要这种金钱交换的。比如陈科。端午觉得,陈科,是那种需要得到他真心祝福的朋友,有祝福就够了。这种朋友恰恰需要端午在婚礼即将到来之际见见面,而且是完全不需要带着沈园来见他的朋友。他是端午的朋友,就如同一个已故的亲人,一段隐秘多年的往事。他甚至觉得这段往事是与沈园无关的,因着比与沈园相识还有年代感而有了比婚姻和家庭更让人珍藏的力量。他为此愿意品尝为这种力量所感动的结果。端午很庆幸这一次见到了陈科。两个人犹如回到了那段无人问津的岁月,两个病殃殃的容颜那么四目相对,久久地无话可说。有很多人,即便四目相对无话说,也不会有尴尬之嫌,这种久违的亲切感觉正丝丝地入侵着端午的思想。
四目相对的时候,陈科问:“端午,你怎么神色看上去也不好?”
端午便把近来总梦见奶奶的事一五一十地跟陈科娓娓道来。
陈科听后叹了口气,“唉!没事儿!就是你一个人在外呆久了,你想家了。回去看看吧!”
“我不想回。”
陈科想了想,“端午,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件事自责呢?你……”
“没,我没有,奶奶不会的,奶奶不会怪我的!”端午打断了陈科的狐疑。
陈科说:“是啊!你别想那么多。奶奶看着你要成家了,她高兴啊!奶奶不是还说要看着你考上清华大学嘛!”
“嗯……”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端午的怀里还夹着那张请帖。陈科在深州混得不好,这次看病已经折腾得他身无分文了,他已经决定出院后就离开深州。端午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掏出那张请帖。他就那么徘徊着踱出了医院的大门。
刚迈出医院大门,端午就远远地看见有个老婆婆在俯身掏着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子,婆婆的身后停着一辆装了半车塑料瓶的人力三轮车。这婆婆正是之前那次出现在端午新居楼下的老婆婆,她像极了端午的奶奶。端午就这么远远地注视着婆婆。某一刻,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小时候奶奶在他身后追着他骑着三轮车的情景。端午就那么久久地注视着这老婆婆,心里一阵阵地泛酸,眼睛竟也湿润了。看样子,老婆婆的车子也快装满了。端午决定跟着老婆婆去趟她家。
端午在车子后面默默地跟着老婆婆。有那么几个坡路,他伸手帮老婆婆推了几次车。因为推车的缘故,老婆婆发现了端午。端午索性就请老婆婆下车坐在了车斗的一角上,自己拉了拉衣服袖子,坐到了驾驶的位置上。老婆婆连声道谢,并告诉端午往什么方向走。端午点头称知道,说自己也住在那一片。老婆婆笑了笑,说你别骗我老人家了。小伙子,你看样子也不像是住在西郊那带的人呢!端午灵机一动说,那边空气好,我常去那边晨练。老婆婆点了点头。
到了西郊老婆婆的住处,端午被邀请进屋喝茶。老婆婆说,孩子,进屋喝杯茶吧!我得谢谢你!我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可你也得进来歇歇啊,婆婆就这么点心意。
按道理说,端午本该拒绝婆婆的邀请,所谓做好事不留姓名,更不应该吃喝人家的才是。可是端午确实想看看老婆婆的家。端午把老婆婆载回家后的某个空当,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次婆婆的样子。仔细注视了婆婆的样子后,他还是坚定地认为婆婆和奶奶长得很像,主要是神似。当然,容貌看上去也像,只是要比奶奶活着的时候还瘦削一些。生活的疲惫使得老婆婆看上去比端午印象里的奶奶还要老,尤其是那满头斑白的头发和额上沟壑样的皱纹,脸上泼墨似的点着几个黑斑。老婆婆看上去应该至少有七十岁了,可是她的动作、她的身子骨却比城市里那些天天晨练的老太太年轻许多、硬实许多。
粗略打量下,老婆婆的家是一间仅有二三十平米的简陋的砖瓦房。北墙角的一张单人床上面朝里躺着一个男人,见端午进门,男人赶紧起身拿起了床头的木拐慢慢地挪出了门。他起身的时候,端午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腿少了膝盖以下的那部分。端午不好多看,男人也没和端午打招呼,就径自挪出了屋。在男子躺着的那张床上,从枕头开始,蜿蜒一条巨蛇般的裂纹一直延伸到顶棚。在与床相对的南墙,从地面向上,摞了很高很高的一堆塑料瓶子。他们被东墙角和外面的一张简单的大衣柜逼仄着,夹得紧绷绷,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顶棚,像孩子摞起的积木一样,占去了屋子的近四分之一的空间。无疑,这些是老婆婆的生活来源。
端午正打量着这个简陋的砖瓦房的时候,老婆婆端着一壶茶和一个杯子在门口招呼端午了。端午随着老婆婆的摆手出了屋子。
老婆婆说,孩子,咱就在外面坐会儿吧!我屋里没电扇,热!不好意思,你就将就一下。
端午说,奶奶你别这么客气。
老婆婆笑了。
端午抿了口茶,打量着婆婆家附近的景观。
这其实不是一个院子,完全是宽敞的马路被小贩给霸占的一角。端午不禁有种危机感,事实上,他是坐在马路边在喝茶啊!而老婆婆家的破烂实木八仙桌也是摆在马路上的啊!他转身看了一下,婆婆家的很多物什,比如那辆吱吱呀呀的三轮车、那个很老旧竹子外套的暖水瓶,还有洗脸的盆子、简易的洗脸架,统统都是摆在屋外的,都是摆在马路边的呢!端午顿时生出一些潜在的危机。
老婆婆冲着跛脚男人说,大勇,今天多亏这个小伙子了。这天热得,今天要不是你,我估计都回不来了,我这头晕得。老婆婆转身对着端午。
没事儿,奶奶,你别这么客气,这不算什么事。你中暑了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我坐会儿就好了。老婆婆说。
跛脚男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声,他的头一直远眺着西面那轰鸣的机器。在西南,有一个施工队正马不停蹄地建一个体育馆。据说是为两年后的一个城市运动会临时建设的。在那个施工队的东面一点,有一条被因体育馆的建设而临时改道的大河。只是现在,那河已经被肢解得支离破碎了,再没有大河的样子。不熟悉这一带的人肯定不知道那是条大河;不熟悉的人会以为那是一条臭水沟。
其实端午本也不熟悉这一带,他是骑着人力车的时候听老婆婆说的。
跛脚男子始终一言不发,这使端午感觉他已经不是这里稀奇的客人了。或许在端午之前,这里来过别的男人或者女人或者附近学校的中学生吧!他们或许也是帮了老婆婆什么忙被请到这里喝了茶吗?
跛脚男子的不出声,使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老婆婆见端午的脸一直盯着跛脚男子,就叹了口气说,哎!他是我儿子,前年的时候从沿海的一个工地回来,走时好好的一个人,回来时就少了一截腿。命啊!说着,老婆婆皱了下眉,没有眼泪。那样子更像是因疼痛难忍而在额头上形成的自然反应。这个反应使端午再度想到了自己的奶奶。
父亲说奶奶去世之前就常这样频频地皱眉。奶奶不说话,只偶尔吐一口黑血。巨大的疼痛扰得她的额头不停地颠簸,像开水上的一个皮球。奶奶是坚强的,这辈子奶奶什么世面没见过?最初,奶奶跟着爷爷,领着年仅三岁的大伯和刚出生的二伯,千里迢迢从关外闯到了鸭绿江畔,后来又被连绵不绝的炮火打到了朝鲜。在异国他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这些,即便不用脑子,端午也能想象得到。可是奶奶从来没在端午面前讲过自己的痛苦。就连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都是硬硬地撑着,与胃里那个巨大的肿瘤做着斗争。那时,端午正在外面读初中。某一周末他回家的时候,发现躺在床上的奶奶至今没能下地,他便背上了一辈子的一个包袱。
那是十年前的夏季的一个午后,端午的身体如同被一个魔鬼给附了身。他拿着作业本,气冲冲地冲奶奶吼道:“你怎么连这个字都不认识。你啥也不是啊!你。”说着,端午用手扒拉一下奶奶的肩,奶奶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嘴里吐了一口血。端午脸色吓得苍白,他束手无策了。当时,爸妈都下地忙农活了。端午赶紧跑去找邻居陈达福伯伯,最终把奶奶及时送去了医院。这句“你啥也不是啊”和那个轻推奶奶的动作就像罪恶之神的一个罪恶的举动,深深地烙在了端午年幼的心里。而正是这次入院,奶奶被查出了胃癌晚期。
端午时而觉得正是自己的那个举动把奶奶带到了鬼门关的入口,端午的心从此在离开那个北方林场后的很长时间内,永无宁日。他在被良心谴责的同时一边希望奶奶能从病床上站起来。可是,当他在外读了一星期书,再次回家的时候,奶奶依旧在床上躺着。家里人没有人知道他推了奶奶的事情,奶奶也像是早就忘了那个举动一般。可是端午忘不了,他在数周后,在心里折磨了很久之后,还是把这个秘密脱口而出,说给了陈科听。这个秘密成了他和陈科的秘密,为此,他也轻松了许多。
此后端午的良心一直受着谴责。奶奶出殡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哭,连家里养的大黑,都扒在灵车上呜呜着,两行泪从大黑的眼珠子里滑落了。端午搂着大黑的脖子,心里的愧疚与难过淹没了整个世界。可他就是哭不出来,他心理上的声音被吵嚷的世界给统统淹没。他为此再次愧疚与自责。而当端午爱上了沈园,当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沈园对他的爱,并决定最终二人携手走进婚礼的殿堂的时候,巨大的幸福感依旧没能冲破他心里的防线。他变得愈发地能体会当时奶奶的心情了,他想奶奶当时脑子里的悲伤一定比那个趔趄,比她吐出的那口血来得要更猛烈吧!
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婆婆,端午想她还记得之前在新居楼下见面的情景吗?或许她早就不记得了吧!老婆婆的生命里,不知每天要遇到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呐!“等俺们家端午考上清华大学的时候,奶奶一定蹦个高”这句话再次在端午的脑子里显现出来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兜里的请帖。
“奶奶,我下周结婚。您和您儿子能去参加我的婚礼吗?”
“这……”老婆婆诧异地望着端午,眼里透着些为难。
“奶奶,您和您儿子只管去!我不要您的礼钱,我就是想让您看着我成家。……说实在话,奶奶,无论您的长相和神态,都像极了我的亲奶奶。可是她早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端午顿了顿,“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辈儿的老人,一个都不在我身边了。”
端午随即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竟有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滴落,他内心激动无比。
“上次在贤士二路和你在一起的就是你的对象吧?”老婆婆笑着问。
端午惊异老婆婆的记忆力。
“看来小伙子,咱俩也挺有缘分的呢!我上次在你家楼下捡垃圾的时候以为踩到了你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呢!所以我……其实今天一见到你,我就认出来了。……好,我一定去参加你的婚礼。”
端午打心眼里高兴。
“小伙子,人活这一辈子啊!想来也短,所以,要让自己活得踏实、宁静。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善待自己身边的人,即便是很熟悉很熟悉的亲人,也不该因着熟悉就任性地忽视了他。你说我说得对吗?”
端午被老奶奶的话震慑住了,他低头不语。他在想人是不是活到一定年龄后真的能洞察自己的、别人的某些人生秘密,是否真的能参悟更多。
从西郊回来的那个晚上,端午的梦并没有因此消减,反而更加强烈。梦里加进了以往没出现的情景:老房子和臭水沟。那老房子不是老婆婆家的老房子,而是多年前他住在林场时的老房子,是木制的仓房。半梦半醒时,沈园骂骂咧咧地骂着装修公司不负责任,地板砖的问题、卫生间的问题,总之在沈园眼里,新居处处都有问题。半梦半醒时,端午突然对即将的醒来有些虚幻的错觉,他感觉自己该拿起书包去上学了。可他又猛地意识到了自己身处的环境,于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这房子挺好的啊!接着又倒头昏睡了过去。
沈园说,我看你是疯了吧!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你也请?我们的婚礼是什么?收容站吗?……你是不是觉得婆家人太少了啊?……是,爸妈是都不方便过来。可咱俩不是也说好了,在深州办完酒席,就立即去青岛找爸妈嘛!你真让我无语。
沈园是在和端午去火车站送陈科的出租车上说的这些,陈科决定在端午和沈园婚礼的前一天离开深州。
端午和陈科在站台上轻轻地拥抱着。
“明天就是我和沈园的婚礼了。”端午说着,用眼瞥了瞥远处的沈园。
“你小子怎么也不说一声!”陈科一个拳头砸在了端午的右肩上,“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快就结婚。早知道我推迟几天走就是了,你看看这事情闹得……”
“结婚无非就是形式,在结婚之前能见到你、得到你的祝福我就很高兴了!……你在这边混成这样,又病了,我也希望你早点回去歇歇呢!”
“哎!有文化就是好啊!你看你现在房子有了、老婆有了,我还什么都没有呢!……咱这辈人,不管咋说,不管用啥法子,能在深州这地方搞套房子就不容易啊!好好过日子吧,端午,别想那么多!你这个人呐!总是活得很沉重。”陈科说。
“房子要不是我爸资助,我自己连首付都付不起。”
“有了就成,就住着,想那么多干嘛?……赶明抽空你和王伯伯一起回老家来看看吧!很多年没回来了吧?”
端午一阵沉默。结婚好像是某个分界点,宣告一段开始的同时,很多东西也悄然结束了。端午的婚礼因之前这天陈科的离开反而多了些异样酸楚的味道。
婚礼就那么简单却奢华的几桌,多数是沈园的同事和端午在附近工作的几个大学同学,额外有几个端午和沈园在深州附近居住的远房亲戚。端午在酒店的婚礼台上打量着下面的朋友,他发现,老婆婆和她的儿子没来。
这天,端午喝了好多酒。是高兴的酒,也是伤感的酒。只是,在端午心里,这伤感似乎来得更重了。
几个朋友热闹到很晚离开之后,端午对沈园说,酒劲儿没醒,打算先去楼下小区转转,他让沈园先睡。
端午打的来到了西郊。短短一周没来,西郊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远处的施工队在昼夜不停地忙碌着,机器声仍旧轰鸣。体育馆已经加了顶。工地的施工大灯围着一大群蚊虫,它们使尽浑身解数地往大灯上撞击着。那条臭水沟不知道是由于风向的原因还是什么,总之它比一周之前更臭了。再往里走,端午看到和老婆婆家并排离得很近的几户人家都已经变成了瓦砾堆,像一个个坟茔,像去年的那场巨大地震后的残骸。而老婆婆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河里的一艘钻井船。木门上着巨大的铁锁,木门右侧的石墙上用白粉刷着一个巨大的“拆”字,这个字被那道裂纹给肢解了。端午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他使劲闭了下眼,再次睁开时,他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虚幻感。恍如隔世。
端午回到新居的时候,沈园已经躺下了。巨大的空虚使得端午连澡也没洗,就偷袭进了沈园的被窝。他不说话,疯了一样地抚摸沈园的乳房和屁股,沈园的乳房像水源,他像一头狮子。他疯狂地与沈园做爱,一次后紧接着又一次,直到精疲力竭,直到腿有些打战,关节有种像被抽去了骨髓的空洞感。
沈园满意却撒娇似的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做!”
端午说:“今天是新婚之夜,特别嘛!我高兴!”说着,端午去冲澡,冲澡的时候端午哭了,他的眼泪淹没在巨大的水声中,像一个在大河中央呜咽着的少年。
端午躺在床上对沈园说:“我想先回趟老家,然后再去山东见爸妈。”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向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汽车里响着这首《一条大河》,要不是今年的某个选秀歌手再次唱起这支歌,或许早已没人记得它了。
就这样,端午上路了。山路崎岖,小兴安岭百鸟争鸣。很多年前,这里坐落着很多很多的林场,而今,林场的人们都被统一迁到了附近的林业局。林场这个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深山里一两户的护林人家。端午在想自己还能找到奶奶的坟茔吗?听陈科说,之前的土葬都被统一迁出来建了块墓地,不过墓地恰好建在端午奶奶的坟附近。端午想,那样岂不是很容易找到嘛!
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像是有灵气似的,即便你离开很多年,再回来时,你仍会有种从未离开过的错觉。这山、这树、这汩汩的呼兰河就像是一个能托付终生、从心底里信任的老朋友,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多久没回来,你会感觉他们原来一直就在你转身的身后。
“嘀嘀嘀”,是沈园的电话。
“老公,我今早起来,发现咱家厨房的墙头竟然脱了一块墙皮。一个拇指大的黑点,难看死了。这是什么装修公司啊?我要去告他们!我一定要去告他们!……这才几天呀!以后还怎么住啊!……”
沈园不停地絮叨,看样子很生气。
汽车一个急转弯,一阵颠簸,向着石桥的护栏冲了过去。
端午感觉到手机从车窗飞了出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着车子分不清了车底与车顶。他就那么和其他一群人在车子里来回滚了几个来回。一声声惨烈的呼叫在端午的世界里吵闹成一片,他感到有一条大河从自己的脑门上流了下来,接着,他失去了知觉。
责任编辑: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