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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上文坛四君子

2009-03-15杨文林

飞天 2009年20期
关键词:农民

四个首届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代表——四个农民作家诗人的文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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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曰:“或称君子何?道德之称也。”王安石说:“故天下有德者,通谓之君子。”我心中的陇上文坛四君子——金吉泰、刘志清、任国一、张国宏,四株草根,四个于1965年参加了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会议,受到周总理、朱委员长接见,至今笔耕不辍,犁耕不歇的农民作家、诗人,他们是被甘肃文学界、新闻出版界的领导人和关爱农民作者的编辑们迎进编辑部,送上文坛的甘肃文学史的构建者。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六十年的文学史将是残缺的。

岁月沧桑,五十年代作协兰州分会成立时的李季、闻捷、李秀峰等前辈都已去世了,那时的编辑们也老了,四个草根守望家园,半个世纪报春晖,或年逾花甲,或年将古稀,也老之将至了。有幸的是他们现在生活无忧,不辍天地文章。不幸的是他们中过早走了任国一——一棵渭源的梗竹,一个新中国第一代农村知青,一个生活于贫困之中却不失赤子之心的社会主义的时代歌者。人们记得,三年困难时期,甘肃渭源等地一些带着党参、蕨菜一类的药材、山货扒火车,越关山,到陕西“背粮”的饥民行列里,就有怀揣“作诗本本”的任国一。社会赋予他诗歌性情,使他眼里有光明,心里有明天。“饿着肚子唱颂歌”,农民诗人任国一情感古今。我的这篇文字,就以金吉泰、刘志清、张国宏、王五星四人渭源悼国一的诗《在你的墓前》为“引”开头吧。

悼诗是刘志清写的。“一只歌颂光明的太阳鸟,在渭水源的山野里夭逝了;你的墓前没有墓碑,立在你的墓前,我们是几行平凡的农民诗,几行未走完过程的省略号,几株山白杨,几棵山塬草;我们蘸着您生命留下的苦汁,立一座无形的诗的墓碑,留下我们永远的回望。”这是一首平常的诗,引出的却是一个使人感泣的“君子重谊”的故事:1991年,任国一因高血压病遽逝后,金吉泰、刘志清、张国宏悲伤不已。大家的生活正一天天的好起来,国一怎么就走了呢?生前没有道别,就去坟上看望看望吧。于是,生活率先好起来的张国宏组织联络、筹措路费,刘志清和新一代的农民诗人王五星从礼县、金吉泰从榆中、张国宏从永登赶来,齐集兰州,他们买了些香烛、“表纸”{1}等物,金吉泰说,这和花圈一样,都是表达哀思的祭品;国一有山花相伴,我们就烧些黄表,以农民的祭祀,呼唤国一兄弟魂兮归来吧。这样,在任国一逝世三周年的那一天,在渭源城外的山野里,几个农民作家、诗人,在任国一的坟头上躬身默哀,上供奠酒;张国宏捎去了我的悼念,又和表纸一起烧了他和李云鹏新出的诗集;接着诵读悼诗。悼诗由四人中的年长者金吉泰念读,一曲悲歌,满怀苦情,“你赶六月的花儿会,用挑山的担子挑着风箱,用装诗的背篓背着贫苦,去卖苦荞面,而不是唱歌”;“生活磨灭一切,马儿归原,俊鸟飞走了,你在贫苦的重压下安息了;你明亮的诗灵,是一颗不灭的星星,会在黄土高原的大地上闪烁......”悼诗抒写了任国一以诗为命的一生。金吉泰“结语”:很多次学习班上,我们几个农民作者对床夜话,君善谈,赞美善良,抨击丑恶,语声朗朗;今君仙逝,真是“将老失故人,悲来泪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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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农民兄弟情深义重,不是同胞而胜似同胞者,是因为他们共一个历史,同一个命运,同是新中国农民文化翻身的见证人,同是社会主义新文化哺育下走向文学之路的新中国第一代农家少年。渭源悼友,也是他们对自己文学人生的一次回眸。1949年新中国诞生时,金吉泰十五岁,刘志清十一岁,任国一和张国宏十岁。学历最高的金吉泰读到小学四年级后就辍学务农,其他几人,或进新建村学,或进扫盲班,在农村文化普及运动中,从歌颂党和毛主席,歌颂社会主义的歌曲和识字课本中汲取了最初的文化营养,从革命文艺空前大普及中受到了文学启蒙。那时的文学青年中,几个农家少年的文学导师无疑是识字的夫妻,开荒的兄妹,复仇的白毛女,自由结婚的小二黑,革命的王贵与李香香,抗日的新儿女英雄。那是一个树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尚,涤荡旧社会污泥浊水的伟大时代,文艺真正做到了为工农兵服务,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亿万人民参加的新民歌运动,更是人民意气风发,精神高扬的新国风运动,不论它产生过多少因政治浮夸而酿成的文学的迷惘,但它昭示的共产主义理想,劳动人民的道德情操,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文艺的大众化品格,至今仍是成长于那个时代的文学之子们的心头余热。那又是一个十分推重工農兵创作的时代,“四君子”——四个草根就是那个时代萌芽成株的;他们中的三个农民诗人,更是唱着新民歌走向诗坛的。“高山的松柏园里的竹,枝儿叶儿四季绿。伟大不过的共产党,给人民造下万世福”(刘志清);“我有一双粗大的手,专为社会主义织锦绣,毛主席握过这双手,叫咱多快好省争上游”(任国一);“山村不夜灯辉明,学习马列满堂红,家家油灯换电灯,照亮社员颗颗心”(张国宏)。翻身农民抒发心声,歌颂党和毛主席,歌颂新农村、新气象,是新民歌的时代主题。

三个农民作者显露才能,到携手进京参加全国青创会时,都写出了超越四、八行民歌体的叙事诗。那时的文学青年都慎言“大”,二百行以上就是长诗了。刘志清于1959年学习《甘肃农民报》首载的李季长诗《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写了一首叙事诗《枯草俊了》,叙述一个农民经历的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故事,歌颂了党领导的农民翻身运动,句式、语言,很有李季风格,立即引起了新民歌运动很有声势的西礼县领导的关注,铅印的县级刊物《西礼之花》刊载了这首诗,在当年12月甘肃省召开的“西礼县群众创作现场会”上,写了“长诗”的刘志清无疑是一颗诗星。我有幸和作协兰州分会的李秀峰、于辛田,省出版社的曲子贞,兰州艺术学院文学系的青年教师季成家等文学界的同志一起,随从省上组织的观摩团参加了那次在西礼县河坝公社召开的现场会,受到了农民文化创造力的极大震撼。一个公社的脱盲不久的农民写诗、编剧本、刻蜡板、装订诗册、书写墙报,成果布满了三个大展室。现场赛诗,你方唱罢我登台,唱兴修水利,唱农田基建,结合生产劳动、政治形势,上至总路线,下至婆媳关系,佳句连连,朴实生动。我将这次现场会赶写了一篇文艺通讯,《诗刊》迅即发表,编辑部还特意来信给予表扬。

现场会后的1960年初,李季嘱《红旗手》{2}编辑部将刘志清和两位写小说的工农作者一齐调来,一边读书,一边修改作品,这种读书、写作的形式,成为“李季的嘱托”,成为刊物密切联系业余作者、特别是工农作者的传统。在以后的数十年间,从《红旗手》到《飞天》,和作协联办或单独举办了数十期的读书会、学习班。1960年的读书会上,刘志清写成了叙事诗《红河畔上春光好》。他总是脱离不开真人真事的束缚,问李季:“王贵当了石油工人,香香当了纺织女工,是真的吗?”李季则从生活到艺术,给他讲艺术源于生活,又比实际生活更高、更典型的道理。当然这种作家一生探求的学问,即使李季也无法让刘志清“一下子”明白。李季给他找来一些诗歌以外的书让他读,还告诉他,写诗学习自己喜欢的形式、风格是可以的,但要在写作实践中不断提高自己的创作能力,形成自己的风格。刘志清自是忘不了李季的教诲,而李季对业余作者的关爱之情,一直生辉于他主持的《诗刊》、《人民文学》的难忘岁月。接着刘志清之后,1962年张国宏发表了小叙事诗《贫农的手》、《农民的扁担》和二百多行的长诗《架牛姑娘》。他继续怀着“一去二三里”、“牛角挑山花”的欢快诗情刻画“架牛姑娘”:“火热的眼波映朝阳,三月的柳芽拂短发,春园驾着拖拉机,耕山耘水播云霞。”写人写景,已初见笔力。而任国一写成于1962年读书会上的《落凤》,无疑是他诗歌创作的一次跨越。四百行的长诗,写一个回乡女知青带头兴修水利中劳动、爱情两坚贞的故事,叙事抒情,融为一体,语言生动,形象鲜明,省文联、作协兰州分会{3}领导人李秀峰、徐刚和编辑们欣喜不已,《甘肃文艺》发表时,我们特意配上了插图。

时间跨入1965年,到参加全国青年业余作者代表大会时,三个农民诗人已经从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馑中度过来了。刘志清吃荞麦皮煮野菜,全身浮肿下不了地;任国一“背粮”,盲流城市,几近讨饭;张国宏家住汉藏农牧业交汇之地,家境稍好,但也填不饱肚子,但当党中央号召纠正错误、克服困难时,三个农民诗人和亿万人民一起同声呼应,以农民视“苦”为平常的生存意识,以对党和毛主席的无限信任,对社会主义的坚定信念,熔铸了自己的诗歌人生。他们没有弃离过诗歌,没有轻淡过颂歌。当毛主席说“诗歌太少,小说太少”,“双百”方针又逢阳春时,文艺可谓是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在纪念《讲话》发表三十周年的活动中,三个农民诗人在全省百余作者参加的为期三个月的创作学习班上,又一次超越自己,写出了真正的长诗。刘志清写成了一千一百行的《红牧歌》,任国一写成了九百六十行的《渭水河畔》,张国宏写成了七百五十行的《金红英》。这些作品,歌颂赤脚医生等新生事物,歌颂农民生产斗争中的英雄主义和阶级斗争中的无畏无私。得助于《甘肃日报》热心文艺的同志的推重,该报将刘志清的《红牧歌》以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甘肃日报》在闻捷任职的年代,有过报头刊诗的重诗传统,但用一版来发表长诗,在甘肃的报刊史上则是空前少有的。三个农民诗人的长诗编入叙事诗集《进军号》,和甘肃纪念《讲话》三十周年的六本文学集一起,发行五万余册。这次文学队伍的大集结,推动《甘肃文艺》紧随《诗刊》、《解放军文艺》之后较早复刊了。虽然“文革”尚未结束,文艺仍在苦难岁月,但预感残冬将尽,春天已不遥远了。

四个草根中的作家金吉泰,是个知农事、能耕会种,又勤于读书、喜欢文墨的智者型农民,他和三个农民诗人走过了既相同又有自己特色的文学之路。少年时读了些《幼学琼林》、《六才子书》一类的乡间读物,解放后学习《小二黑结婚》时,已经会编些文字故事了。1955年,小说处女作《特别使命》撞开了文学之门,接着,可作为代表作的《醉瓜王》的发表,引起了当时省文联领导和刊物的关注。他比三个农民诗人“出道”早三年。我于1956年作为“部队作者”参加甘肃省首届创作会议时初识金吉泰,他细长的个子,穿了一件白板光面的大羊皮袄,戴着一顶有耳扇的“火车头”绒帽,在“城里人”居多的作者群中独领风骚。那次会上还初识于辛田、谢昌余,多年后共事于《甘肃文艺》。和金吉泰促膝共话,则是在我任《甘肃文艺》编辑部负责人后的1962年的读书会上,那时他已是发表了十余篇小说的农民作者了。此后发表的短篇小说《修渠记》,思想容量和艺术容量更有了新的提高。金吉泰崇敬的“祖师”是赵树理,他笔下的农民,无论是老农还是青年、姑娘、媳妇,在新麦种战胜老品系、科学试验培育出醉瓜王、老石匠飞崖开渡槽等情节中的形象,生动、乡土,又蕴含着“仁义礼智信”这些农民代代传承的儒家文化精神,颇得赵树理作品的精义,但又是兰州榆中农民的“这一个”,他是“山药蛋”派在甘肃最具代表性的“得道者”。金吉泰又是一个笑对人生的人,灾荒时期村里有个困难户,眼看会饿死,他却说“金吉泰饿不死,我就饿不死”。说罢,扔掉柳棍,大笑而去。金吉泰握锄拄笔,没有饿死,挺过来了,但年老多病的父亲终于在荒年中故去。1972年以后,《甘肃文艺》每年都有为期月余的创作学习班,调几个农民作者来兰州调理一下生活,是编辑们共同的心愿;有人批为“饭店文学”,但这是那个特殊的年代赐予连稿纸也买不起的业余作者们的一点恩惠。城里的同志都有意积存些饭票,兑换成馒头,让金吉泰送回家中解儿女之饥。金吉泰从不忌讳提起这些辛酸往事,他说,富人不忘富,穷人不忘穷,农民忘了苦,就是忘了本。这和列宁说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义理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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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的文学在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旗帜下,现实主义以其巨大的生命力,为开拓艺术的新天地打开了广阔的道路。反思文学、伤痕小说、朦胧诗歌,以一种新的艺术姿态,切合时代和人民的需要,总结历史,展望未来,文学成为时代的镜子,社会的精神动力。一本地方刊物,即使处于“老少边穷”之地的《飞天》,也曾发行过十万份以上。几个农民作家、诗人向新时期文学打开心扉,欣喜地拥抱,拥抱中学习,学习中进步,进步中困惑。各种文学主义交替“嬗变”,变得离劳动人民愈来愈远了;于是,他们在困惑中觉悟:“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有存在的理由,文学场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还是回到一句老话:走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从小说到儿童文学到童话,金吉泰做出了智者的选择。

八十年代一个短篇就能激动全国文坛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金吉泰困惑了:是文学迷路了,还是自己落后了?心想,农民永远是头顶太阳脚踩地、 以食为天的一族,既然文学已不很关注农民的人生信条,写农民不像农民,农民既不认识,也不喜欢,而自己又赶不上新潮,笔法也老旧,还能成多大气候。于是他移情儿童文学和童话。还在1972年,他写了童话小说《尕羊羔登山》,以尕羊羔“上山不思下山路”的故事,喻示儿童要学会人生进退。金吉泰把中国农民的仁厚、勤劳、智慧和尊老爱幼、见义勇为这些传统美德,融入灵禽智兽、天地奇观的形象、物象中,给小读者展现出明亮健康的精神世界。十余年下来,成为儿童文学作家的金吉泰成绩斐然。我有一个小统计:截至目前,他在北京《儿童文学》发表童话十一篇,上海《儿童画报》头版头条发表童话五篇;已结集出版的作品有:儿童文学集《小毛驴出国》、《戴金戒指的小猴子》,童话集《田园童话》,全国多种少儿读物的“宝典”、“选本”也频频收入他的作品。大都市的少儿报刊喜欢金吉泰“山药蛋”味的童话,是很有智见的。而作为小说作家的金吉泰,在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醉瓜王》后,又涉笔随笔、小品,在《甘肃农民报》开专栏,受聘《兰州晚报》编副刊,活跃于陇上文坛。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从政、从教、从农者皆有,不愿老父再奔波于兰榆道上“文化打工”,但金吉泰并未坐享清福。他在蘭州市、榆中县政协、文联都有兼职,经常受邀做一些文史钩沉、遗址考证的事情,并缀而为文,发表于“文史资料”一类的书刊,还出版了一本《百人轶事趣闻录》。现在的金吉泰“谈笑有老农,往来多文人”,连“金吉泰作品讨论会”和兰州市作协纪念《讲话》的座谈会也开在他的庭院里。孙辈陆续达到学龄后,他对每年的清明祭祖则十分在心,每年都有祭文,语言文白夹杂,让孙辈们从小耳濡目染些“文气”;主旨则是训示儿孙“耕读传家”的道理:“读书人可以不耕田,耕田人则必须读书。”

我长金吉泰两岁,多年来他、我以“老杨”、“金爷子”互称(“爷子”是兰州地方对“乡贤”等有德望者的尊称)。金爷子是一个重谊的人,对省、市新闻界的老领导、老编辑黄应寿、杨重琦、秦川牛、吴辰旭、刘玉、许维、延风等扶植过工农作者的同志一一采访,列入他的《百人轶事》集。九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他盛情邀请尚在省文联工作的《飞天》极其前身的各个时期的老编辑们到他家做客。于是,十余同仁欣然前往。金爷子的宅院并不大,但花木有致;一株枣树枝头一簇簇青果已现红色斑点。饭后,大家沿车道登村后塬坪,去参观村民的秋收秋耕。在一棵老榆树下站定,老编辑们被金吉泰的农事劳作震撼了:一块大田已先众耕耱平整,土肥堆竖看成行,横看成列,整齐有序地布在地里,只待播下冬麦了。天地文章写大块,天地不言有大美,在金吉泰的地头上,《飞天》一行拍下了一张珍贵的黑白照片,其中人物,从五十年代起,以进入《飞天》前身各个时期的时间先后为序,依次为:清波、赵燕翼、刘传坤、杨文林、于辛田、曹杰、王家达和七十年代进入编辑部的李禾、景风、冉丹。此后十余年,金吉泰院中枣树已高过房顶,十余度枣红,十余度约我赏秋,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大前年他带了一些枣来兰州分送给几个老友,我将那一捧红珠,贮存在冰箱里两月有余,因是天然之物,竟自酿出淡淡的酒香来。

走自己的路,任国一才华未展身先逝,是一位令人悲怆的农民诗人。

任国一没有达到自己的诗歌高点,农民兄弟们为此扼腕。他家地少人多,生活压力大。1974年,我和编辑部李云鹏同志为恳谈任国一“招干”事,专程去拜访当时的县委书记,时在定西地委工作的何来等同志也做过努力,但因政策所限,都未能如愿,直到八十年代初他才被县志编委会聘为编辑。三个农民诗人惟他读完了初中,他勤奋好学,在渭源县是个有文化的农民知识分子。记得1974年和他同游灞陵桥,他讲述“渭河第一桥”的历史,讲桥上旧有的左宗棠、孙中山、于右任、蒋介石、杨虎城、孙科等人的匾额,如数家珍(那些匾额后来都恢复了旧貌)。我离任《飞天》主编后,八十年代末,李云鹏同志安排,我们一起去任国一家中看望他,深感他劳作无力。后院一个大园子,荒秽未理,几株梨树也欠剪修,叶茂果稀;耕种的是些旱塬坡地,還想读书,还想写诗,力不从心。记得1984年,我和李禾等同志在陇西县办小说笔会,特地差人去渭源给他请假。他来了,对我说,小说笔会叫他来,是老师们照顾他改善一下生活,但现在有了固定工资,还种了些党参,“家里人”还在街面上摆了个浆水{4}面摊,生活已过得去了,老师们再不要牵心温饱了。过了几天,他留下一篇散文一封信,搭早班车回渭源了。其人其性,好强、率真,是业余作者中不忌惮红着脸和编辑争论高下的人物。披阅他留世的作品,一首状写他“盲流”的诗使我心酸。“脚跟紧贴着墙根,躲避四个兜的人,拉低草帽遮住面容;不是我羞愧见乡亲,自古讨饭不是罪行。我恐惧,我担惊,给红彤彤的太阳下留一个黑影。”诗如其人者,国一见真。

走自己的路,张国宏走得欢快、坚实,立志要从民歌和乐府诗两峰之间寻一条自己的路。

新时期之门刚刚开启,张国宏就捷先跨进,带领群众办小水电,不久接任村支书,春风得意,不似任国一有一份“破帽遮颜”的沉重。玫瑰川,桃花雨,国宏的诗写得春风扑面。一曲曲山乡唢呐,一幅幅农家窗花,都以农村新变革的见证出现在他的诗中。诗的形式越来越舒展,民歌体、自由体交相应用,颇为得手。我为他的诗集《桃花雨》写序时,还曾担心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诗歌新潮中他的艺术追求失准,把山乡农家女写成摩登女郎。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八十年代后期,他开始向古典诗词靠拢,这可能和他的民歌情结有关。他的长诗《金红英》就是用严整的五言句式写成的。“药箱盛灵芝,银针送瘟神”,这些诗句已得乐府笔意。加上他的刻苦用功,古体诗已写得颇有韵致了。

八十年代中期,张国宏又谋划筹办了一个小石膏厂,产品远销大江南北。他一边推销产品,一边讨债,一边写诗;拜曲阜,登庐山,往祭屈原投江处,拜谒陶渊明故居,眼界开阔了,创作日丰。第一本诗集《桃花雨》出版后,又有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张国宏山水诗选》等三本诗集问世。生活也直奔小康的张国宏,自不忘生活寒迫的年月,《飞天》朋友们戏言要他“杀只羊吃一顿”的往事。1985年,我和从省政府下放永登多年、又凭写小说走进编辑行列的李禾,黎明赶车悄行永登,往访张国宏,不是去吃羊,而是去看他珍藏的《飞天》前身各个时期的刊物版本。编辑部经“文革”浩劫,所有资料已荡然无存,我们经常派人到张国宏处借阅。到达国宏家中时,他已将一只大公鸡缚在院墙角里,沏茶后匆匆出门。俄而牵来一只毛色洁白的羯羊,说是从村后嵬■草坡捉来的自养羊,一个年轻人带着刀具,看阵势真的是要杀羊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对“《飞天》主编带着编辑到农民作者家里吃了一只羊”的观感,还是有些忌惮。我力劝张国宏:“一碗手擀长面足矣!”归来后,我以五言句式记述此行赠国宏:“造访小山村,国宏欲宰牲。我解鸡羊缚,一一都放生。瓜棚豆架下,园蔬列八珍。谈诗日近午,墙头闻鸡鸣。”翌年五月,国宏力邀《飞天》全体去永登赏玫瑰,大盘羊肉大盘鸡,快活了一天。

张国宏已是县里的名人。八十年代他当选县政协副主席,九十年代当选兰州市作协副主席,还有其他文化方面的兼职,给县里编丛书、扶植业余作者,很受人敬重。儿女们都在大中城市成家立业了,他仍据守着农村,自有一番心志。他说,小石膏厂要长久办下去,解决村里劳动力过剩的问题,也为国家的“三农”问题分忧。锄把不能丢,一手握笔,一手握锄,心头才有活水;想学习用乐府形式写小叙事诗和长诗,对汉魏乐府名篇倒背如流,才能体会个中滋味。国宏悟性高,实践毛主席关于在民歌、旧体诗基础上发展新诗的指示方面,他会有新的收获。现在,他惟一忧心的是我建议他扩建书房、集成一个本省作家版本书屋之事。儿女们都走了科技之路,孙辈中还未发现能继承“农民诗人”事业者,奈何!

走自己的路,和李季赛过诗、为诗歌新意而赶山而苦行不息的,是怀着“苦荞情结”的刘志清。

对于朦胧诗,刘志清愿意接受,他从朦胧诗中领悟了“诗贵含蓄”的道理,形式上也学习民歌体以外的诗体,两三年里发表了二十多首自己的“现代诗”。“长堤秋深,夜色朦胧,我在朦胧的秋色里走走停停。历史在延伸,心事无所申,吸一锅烟吧,再看看路程……不想回首,且已回首,赤脚撞进岁月的河流。爹找不见,娘找不见,爹和娘早已过了山。”和民歌体的章句比,显见刘志清在求新、求变。但是当朦胧诗失去了对于历史、时代和人民的关注,异化为另类精神的诗语游戏,成了看不清的幻象,听不懂的呓语,泼在诗坛头上的雾水,刘志清迷惘了。《飞天》的一次笔会上,他谋篇炼句,旱烟吸了一锅又一锅,饭桌上也不见他。时几位作者和编辑部李云鹏、张书绅、何来、李老乡在座,记不清是谁伪托“刘志清的烦恼”说:“狼不吃的新诗潮,狗不咬的新诗潮,刚刚悟了些朦胧诗,朦胧诗已经过时了。”不过,《飞天》的诗人们有一个共识:诗乃心声,能感人就好,而感人的诗必是能读懂的诗。刘志清怎样写,都由自己去探索,像“旋黄旋割,白雨白河;哪片先黄,哪片先割;旋黄鸟啼晓金黄的六月,金黄的六月车载马驮”这样的篇章就很好,生活、艺术、传统,都能占一分。《飞天》主张的是各种艺术形式的群体大观。这一点在《大学生诗苑》、《诗词之页》、《塞声》等诗歌栏目中得到了体现。

礼县领导对刘志清是善待的,推荐他担任了礼县和陇南地区的文联副主席等职。儿女们都已成人,二子二女,三农一工;他自己有些退休工资,温饱已不成问题,但要出版新作则困难了。文学和出版事业的旧容颜已换成“市场”的新面孔,自选了一本七十首的《祁山的雾》一直不能问世。不过,县委对“归去来兮”、返乡务农的刘志清还是关爱的。当年他一曲《红牧歌》唱进县文化馆当了干部,现在,他在村边西汉水河湾开垦了一块沙滩淤耕,做他的创作基金田。第一年遭了洪灾。到第三年,他硬是用石块砌了堤坝,赢得了大丰收。他曾来信说:“这两年淤的‘撞田仅小麦就收了万斤,打祖先手里没见过这么多的粮食;还栽植了二百棵苹果树,明年就能开花。”又两年,《飞天》收到他托包苞捎来的一箱“花牛”苹果,辗转一个多月,已糖化得不中吃了,但果香依旧,置于案头,满室生香。

我幸为编辑大半生,相识全国作家、诗人众矣,然篇幅之间海阔天空,多已相忘于江湖。惟和几个农民作者,友情随年深。古稀岁后,十分想去看望一次刘志清。2002年,几个离退休老编辑在几位老同志的支持下,筹划、募资,在兰州举办了一次《闻捷全集》出版座谈会,刘志清应邀前来,他在会上发言,因时间限制未能尽意;我因要安排带领闻捷女儿赵咏梅去延安、米脂拜访她父亲生活过的地方和她母亲杜芳梅的出生地(这对革命夫妻“文革”中含冤逝于上海),因此和志清未能促膝长谈,心存遗憾。在延安原“新市场”的旧址,听老同志、剧作家程士荣、武玉笑说,当年这里的“诗墙”上,柯仲平、艾青等中国诗坛的巨匠们打过“擂台”,我不禁想起1958年兰州南关什字的“擂台”上,刘志清、张国宏们和李季、闻捷等甘肃诗人们赛诗的情景。那时,诗被李季、闻捷率众刊上报头,写上墙头,一首诗万人争读,那是延安革命文艺的遗风。

当年被李季悉心扶植的刘志清时下怎样了?我读到他的一首《自嘲诗》:“月暗瓜垄夜暗川,老为人文开‘撞田。平沙淤泥苇林稀,汗滴凝珠鬓须残。”读后伤感不已。历史太丰富了,生活太多彩了,刘志清太辛苦了。我要告诉他,他比诗坛大家虽拙于诗,却拥有“田园”的富足,该歇歇脚了,吸锅烟吧;“垦诗田”量力而行,“人文”事少念为宜,大病初愈,健康第一。于是,2005年夏,陈德宏同志安排,我们和何来、马青山等《飞天》三代编辑七人行,长途驱车礼县大堡子山下去看望他。那里是秦人的故居地,是秦公歸葬的地方。四十年前我和于辛田、雪犁在徐刚带领下去礼县采访,坐着马车去看望过刘志清。那时的农村炊烟袅袅,木叶萧萧,一片贫苦景象;现在则是青瓦绿树,生机勃勃,刘志清也修了一院新房。家人说,自春种以后,他就早出晚归,住在“庵房”里。“庵房”是陇南人守田看瓜的“窝棚”,我们是由志清的长子领到窝棚前的。志清拄一根柳棍,站在窝棚前,眼望大田出神,竟没有发现我们走近。我大呼一声“志清”,他蓦然回首,惊讶之后,抛掉柳棍迎上前来,彼此相望,他显得老了。眼前的他,一身黑衣裤,即使夏天也不改秦人尚玄色的穿着习惯,只是映衬之下,头发显白了。坐在地埂上,面前铺开的是他的诗田:六亩多的一块地里,辣子、茄子、韭菜、萝卜,成畦成行,黄花、白花、紫花正在盛开;一片西瓜地里已结出翠玉小瓜,从秧里探出头来。更大片的是玉米和麦收后复种的苦荞。苦荞红茎绿叶,长势丰茂。刘志清有“苦荞情结”,“毛毛雨,割苦荞,四月梨花雨,五月种苦荞;梨花白时双蝶舞,荞麦熟时知谁苦,割不开的连山雾,唱不尽的老山谣。”受苦、吃苦、知苦的刘志清,是一个不忘以“苦”言志的农民诗人。

相见时,亦别时,诗话无多,刘志清嘱告我“最要紧的话”是:早年相识的老编辑、老诗人于辛田、汪玉良早年来过,盼望他们和高平、赵之洵等老诗人西瓜开园时节来访他的“垦诗田”;西北师大的季成家老师编著的《甘肃文学四十年》很看重农民作者,八月赏荞花,九月摘苹果,希望他能来;听说李云鹏去了海南,李老乡落户天津,张书绅高血压病,老《飞天》的诗人们怕是都不会来了;五六十年代的老编辑林草、师日新、雪犁、周顿、秦川牛等老师们都过世了,但早年《红旗手》的老编辑谢昌余、兰州市文协的老编辑祝正祥、甘报《百花》副刊的梁胜明等老师都健在,要来很方便;有一年《甘肃农民报》的许维从永坪“甘报农场”骑着毛驴来过,现在从兰州起程,车出天水,沿着诸葛亮六出祁山的古道可以直达村头。刘志清说,他每天都会望望大路上有无故旧来。

翌日,当我们从县城返回时,车行在一道山梁,远远望见西汉水河滩里一个躬身向大田的背影。“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千多年前唐人的《悯农》诗,由一个农民诗人践行其志,不是当代社会的一道人文风景吗?对于当代中国文坛,刘志清、金吉泰、张国宏、任国一们的意义,在于真实地写照了中国农民命运的转折,农村政治、经济、文化的历史巨变,这一切都生动地阐释着新中国农民的精神轨迹和心灵历史。请不要疏远这些农民的话题吧,也许它是对人民的大众的文学精神回归的一声呼唤。

附记:本文写作缘起于为刘志清同志的诗集《祁山的雾》写序,但最终写成了我多年来想写而未能写成的《陇上文坛四君子》。刘志清是甘肃农民作家、诗人中有代表性的一员,他和金吉泰、任国一、张国宏的文学人生是一个整体的文化现象,有比一首诗、一本诗更深的社会意义。诗,可以从容地品读;序,可以由他人去写,但往事追忆既紧迫,又无可替代,而和四个农民作者共历五十年风雨的老编辑已无多,有者,年事比我更高。我七十有八之岁缀成此文,实乃生命的“赶时”之作,尊由志清处置。不论为序为跋,都加一个“代”字为宜。

注释:

{1}“表纸”:甘肃地方农民祀神祭祖时烧的一种黄纸,印有红色经文的称“往生钱”。

{2}1958年,中国作协兰州分会成立,同年出刊文学月刊《红旗手》,李季任主编,闻捷、李秀峰任副主编,于辛田、曹杰为编辑部负责人。《红旗手》前身由前至后,依次为《甘肃文学》、《甘肃文艺》、《陇花》;1961年《红旗手》改刊为《甘肃文艺》,徐刚主持,杨文林为编辑部负责人(1979年任总编辑)。1981年《甘肃文艺》更名《飞天》至今,杨文林、李云鹏、陈德宏、马青山先后任主编(杨文林1957年10月转业至甘肃文联《陇花》任编辑)。1958年上半年《陇花》停刊,分别出刊了《红旗手》和归属省出版社领导的《工农文艺》,曲子贞、林草为负责人。

{3}1958年,中国作协兰州分会单独建制,省文联和省文化局合署办公。1961年作协、文联合并,常书鸿任文联主席,徐刚主持日常工作;作协建制仍保留,主席仍为李季,副主席仍为闻捷、李秀峰,一直到1980年甘肃第二次文代会后。

{4}“浆水”:甘肃地方用野菜或芹菜、苜蓿等鲜菜酵酸而成的浆液,可生饮,可做为面食的汤料。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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