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
2009-03-10白刚
白 刚
〔摘要〕 在马克思哲学的视野里,现代性实质上就是理性形而上学借助“资本逻辑”实现的对人的抽象统治。而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就是通过其辩证法,揭示出了资本逻辑的内在“自反性”,实现了对资本逻辑和理性形而上学的双重瓦解与颠覆,从而为人的解放开辟现实性道路。
〔关键词〕 资本逻辑;现代性;形而上学;辩证法
〔中图分类号〕B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1-0115-06
按照美国学者华勒斯坦的理解,“现代性”有两重含义:一为“技术现代性”,一为“人类自我解放的现代性”。作为技术的现代性,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已经实现了,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全球性的“技术统治”,也即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被技术“座架”了。在这一意义上,华勒斯坦强调“现代性已不再是救星、而变成了一个恶魔”。所以他认为“现代性之终结”(完成)终结的只是技术现代性,而人类自我解放的现代性却“仍未完成”。〔1〕而最终实现人类自我解放的现代性,正是马克思资本批判的辩证法的历史使命。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第一个(过渡性)阶段,人类真正解放的现代革命就始于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和超越。
一、形而上学的“资本显现”:现代性的状况
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经过了文艺复兴、完成了宗教改革之后的“启蒙的时代”,也即一个上帝自然化、人本化的“祛魅”的“资本的时代”。[注:对马克思本人的宗教观的部分论述,可参见吴之清、常虹《马克思主义宗教观的当代思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可以说,“理性”与“资本”是马克思所生活的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两大“支柱”。资本主义的实质就在于它不仅依赖于资本的无限扩张本性,而且依赖于这种扩张本性借以实现自身的“谋取方式”,即理性形而上学依靠启蒙而开展出来的、对存在者的控制方案和统治形式。正是由于资本与形而上学“共谋”的“这种双重的经纬,方始成为一种现实性的力量:就像这种力量一方面来自资本之无止境的推动一样,它也来自现代形而上学之无止境的谋划”。〔2〕在马克思这里,理性形而上学与资本是具有内在“姻亲”关系的,资本具有形而上学本质,形而上学也具有资本本质。马克思的辩证法正是从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一特有的“双重事实”出发,来揭示和批判其“秘密”和“实质”的。对此,海德格尔晚年在一个讨论班上曾专门强调:现今的“哲学”只是满足于跟在知性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这种哲学误解了(或根本不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然而,马克思主义却“懂得”这双重的现实。〔3〕
在现实领域,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生产”从工场手工业过渡到了机器大工业;同时也使人摆脱共同体束缚而被编织进市场体系。在这一时代,人不仅受“头脑创造物”——观念的统治,而更受“双手创造物”——资本的统治,并最终导致了资产阶级社会的三大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因此说,资产阶级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社会生产和交换体系,将一切时空领域中的东西都连为一体,形成了总体化的社会进程,这实质上就是资本逻辑的总体性建构。对此,德国哲学家舍勒认为,资产阶级现代的体验结构之转型概而言之是工商精神战胜并取代了神学-形而上学的精神气质。在主体心态中,实用价值与生命价值的结构性位置发生了根本转换和颠倒。〔4〕而这种状况实际上也就是马克思自己所指认的“商品形而上学”或“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对这一“形而上学”的实质,马克思还形象地比喻为“桌子跳舞”〔5〕,以及“有一个英国人把人变成帽子,那么,有一个德国人就把帽子变成了观念”。〔6〕这其实正是马克思所生活的资本主义时代,资本获得形而上学附体的形而上学的“资本显现”。
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社会的商品、货币和资本都是一种物化了的社会关系。在商品经济的现实运作中,这种物化了的社会关系作为一种决定性的力量,成为一种外在于人的自然必然性。这实际上就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市场经济规律,也即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交换原则和交换体系。马克思发现,当生产的目的从直接的使用价值转向间接的交换价值之时,一种“同质化”的抽象力量——资本逻辑就生成了。这也就是说,本来生产的目的是产品的使用价值,现在却抛弃了这种特定的、具体的使用价值,转而追求一种抽象的等价之物——价值。而资本作为这种价值抽象的最高点,把这种同质化发挥到了极致:资产阶级社会里的一切,都在围绕“资本”而旋转,都通过交换关系和交换原则而被磨平和同质化。这样,“资本的同一性因此便从这种同质化的时空中喷薄而出”,而这种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交换关系所造就的同一化时空,实际上就是理性形而上学同一性逻辑和力量的现实体现,也即资本逻辑在时空中具体展开的人的世界及其历史,但这却是一个颠倒的人的世界及其历史:“在这里,人的发展采取了物的发展的形式,人类历史不再是人本身的历史,而是资本发展的历史”。〔7〕这其实也就是资产阶级社会所特有的资本逻辑与同一性形而上学相“联姻”的特殊历史。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以商品为例具体分析了资本的这一巨大“形而上学本质”:它确实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是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它不仅用它的脚站在地上,而且在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它充满了“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8〕所以真正说来,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是彼此支撑、相互拱卫的。正像前者构成后者的世俗基础和强大动力一样,后者则成为前者的观念领域,成为它的理论纲领、它的“唯灵论的荣誉问题”(马克思语),以及它获得慰藉和辩护的总根据。“在资产阶级的世界里,最绝对可靠的出发点正是资本的同一性,资本的同一化的过程与怀抱包罗万象的笼而统之的哲学的企图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形而上学是打在资本的额头上的该隐的记号”。〔9〕总之一句话,在资产阶级由以开展出来的世界中,资本和理性形而上学有着最关本质的内在联系,或者毋宁说,有着最关本质的“共谋”关系。可以说,资本逻辑与理性形而上学是一对“隐性伴侣”。
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乃是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它不仅将资本改造为由理性形而上学武装起来的“现代资本”,还将形而上学重塑为凭借资本力量而不断繁殖的“现代形而上学”。这恐怕正是在“后形而上学”时代需要继续消解形而上学的主要原因,也正是马克思辩证法仍具有生命力的理论前提。资本借助形而上学的同一化力量,冲破了血缘、地域、民族、国家、语言、宗教、文化等界限,使历史第一次具有了世界历史性质。而正是由于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与形而上学的“联姻”,建构起了同一性的抽象的“无形之网”和强大的“无底黑洞”,最终导致了“个人受抽象统治”这个资产阶级社会的现代性实质。
二、个人受抽象统治:现代性的实质
本来在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之后,用尼采的话来说“上帝死了”,人成了自己的主人。但马克思却看到了相反的情形: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在马克思的视野里,他所面对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最根本事实就是“抽象成为统治”。但这个“抽象”到底又是什么?按马克思紧接着的自己的界定,“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10〕由此可以看出,“抽象”具有双重内涵:一为理论层面,抽象实际就是巴门尼德的“存在”,柏拉图的“理念”,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也即传统形而上学作为大全的“一”;二为现实层面,抽象就是商品、货币和资本,也即作为资产阶级社会中“看不见的手”的交换原则和交换体系;而二者共同结合成了作为“普照的光”的“非神圣形象”的“资本逻辑”。这正如科西克所言:“到了十九世纪,至上的实在不再以超验的上帝的身份在天国实行统治;而是下降到地上,以超验的‘经济(即拜物教化的人类物质产品)的身份实行统治”。〔11〕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与古典经济学的丝丝缕缕的关联:正是那个抽象的“一”——绝对精神幻化成了“资本”在现实经济中作为“普照的光”的统治地位。
“抽象”之所以能成为“统治”,在马克思看来,与资本的本性有关。资本的唯一本性就是无限增殖自身,而资本为了增殖自身,就必须把一切都纳入到资本逻辑的强大的抽象同一性之网中。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这种“抽象的力量”是以资本增殖为核心的市场交换价值体系具体体现出来的。“交换价值”和“交换原则”成了压倒一切的主宰力量,在它的无坚不摧的强大同一性“暴政”下,人与物的一切关系都被颠倒了,不是人支配和使用物,而是物反过来控制和奴役人,人的一切棱角和个性都被夷平了,世界被彻底“同一化”了。这其实正是马克思“桌子跳舞”的隐喻的真实意蕴:资本逻辑的同一化魔力,颠倒、控制了一切。所以在资产阶级社会里,“抽象”本来只是为了标示诸种感性活动之感性结果之间的同一性,以便确立商品的一般交换价值,但现在它却成了主体,其他事物反而成了它的客体,成了被它所构造的东西,这就是“资本原理”〔12〕——抽象成为统治。而抽象之所以能实现统治,马克思认为又在于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这两者之共同的抽象化和形式化的本质,使之能够成为夷平一切差别、剪灭各种内容和质的力量,并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普遍进取—扩张的力量。对此,国外学者沃克曾形象地把资本的抽象力量比喻作“抽象的病毒”:“资本是抽象的病毒。它进入所有的社会关系,破坏这些社会关系。它是一种具有两面性的病毒形态。它将每一个定性的和特殊的关系转变成一个定量的和普遍的关系。”〔13〕而资本作为“抽象的病毒”,也正是资产阶级社会本身的痼疾。所以马尔库塞强调指出:“抽象是资产阶级自己的杰作”。〔14〕而在此意义上,我们确实可以说“一部资产阶级的历史,也就是一部抽象的历史”。〔15〕
在根本而重要的意义上,“抽象成为统治”也正是资产阶级社会“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的凝练概括。在这里,物与物的关系赢得了对人与人的关系的主宰地位,这种颠倒的表象作为历史规律把人约定在物的必然王国中,那个抽象的“看不见的手”完全把人的逻辑淹没在资本逻辑的总体发展之中了。在这里,不是抽象本身的无情,而是抽象的立脚点——资产阶级社会现实发展的无情。对这一点,马克思早在《共产党宣言》里就有所感叹: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也就是说,在资产阶级社会里,由于资本逻辑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致使资本成了一种无形的抽象力量,取代和控制着人的一切。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否定这种抽象关系对人的统治,特别是这种统治又采取了物的形式,仿佛表现为不是人的关系,而是一种自然的关系和规律。但这实质上却是一种更为恐怖的统治。“无人统治并不一定意味着没有统治;无疑,在某些特定的情势下,它甚至有可能成为最残酷、最暴虐的统治形式”。〔16〕因此,马克思哲学的终生目标,就是瓦解资本的逻辑,打倒拜物教,推翻奴役人的一切关系,变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为人的独立性和个性,最终通过“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实现“一切人的自由发展”。〔17〕而这一目标,只有通过马克思独特的“资本辩证法”才能奏效。
资本与形而上学联姻的历史后果表明:资产阶级社会在确立了主体的同时又颠覆了主体,人的解放的“目标”又变成了人的解放的“陷阱”。这也就是说,人刚从“神”的“怪影”中解放出来,又陷入了“非神”的“魔掌”。而这种“非神圣形象”,在后来马克思的视野中,就是与黑格尔“无人身的理性”——绝对精神具有内在“姻亲”关系的形而上学的“现实幽灵”——资本逻辑。对此,黑格尔曾深刻指出:“在这种抽象的世界里,个人不得不用抽象的方式在他的内心中寻求现实中找不到的满足,他不得不逃避到思想的抽象中去,并把这种抽象当作实存的主体,——这就是说,逃避到主体本身的内心自由中去。”〔18〕而马克思也强调个人现在不得不又陷入了“抽象的统治”,人再度失落了。马克思最早提出了这样的基本质疑:资产阶级启蒙运动承诺通过理性将所有的人带向自由和解放,这一普遍主义的叙事果真具有它所声称的“普遍性”吗?资产阶级“自由王国”的价值理想承诺以理性为基础和尺度,要在人间实现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千年王国,这种承诺果真具有它所声称的纯净和透明吗?它所宣称的自由和解放,究竟是属于谁的自由和解放?马克思在思想史上前所未有地揭示了:在理性形而上学宏大叙事的普遍主义承诺背后,深深蕴含着一种特殊的权力关系,它体现的是特殊者的特殊利益,贯彻的是特殊者的特殊意志。而在马克思这里,这些所谓的特殊者就是作为“人格化的资本”的“资本家”。〔19〕所以,启蒙理性实质上是一种与资本逻辑联姻的充满压制性、排他性和垄断性的专制话语。在理性形而上学的支持下,“资本”成了霸权,以之作为现代人个性解放的根据和尺度,等于树立了一个虚假的偶像。当现代人自以为获得了绝对可靠的价值的阿基米德点时,实质上这一价值基点的底部已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20〕在思想史上,马克思成为最先洞察到资本的虚假性和自反性,并揭示了这一价值偶像中所隐含的现代人无家可归的命运的思想家。对此海德格尔曾指出,马克思“在基本而重要的意义上”,揭示了现代人“无家可归的命运”,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21〕应该说,这是对马克思在思想史上所占有的重要地位的一个相当中肯的评价,同时也是对马克思理论变革的一个富有洞察力的概括。马克思研究政治经济学,绝不是像古典经济学家们那样,仅停留于说明经济现象和经济规律,而是深入其后,揭示人与资本的矛盾,从而为人类冲破资本逻辑及其意识形态束缚,为人类论证和确立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开辟道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是最早于“资本的时代”就反抗资本的第一人,也即国内有学者所指认的马克思“反现代性的现代性”辩证立场。〔22〕
而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本真精神,就集中体现在它对资本主义的支点——“资本逻辑”所造成的“抽象成为统治”和“理性解放的神话”的揭示及超越上。
三、瓦解资本的逻辑: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的内在本性就是无限制的自我增殖:“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而资本增殖的秘密,马克思紧接着指出,就在于资本“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象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23〕因此,资本的形成和增殖绝不是表面上古典经济学家们所说的是由于商品的“交换”和“流通”,而是在于商品的“生产”,也即广大工人的劳动:“劳动转化为资本,……这种转化只有在生产过程本身中才得到实现”。所以马克思强调“资本是通过占有他人劳动而使自己的价值增殖”〔24〕的。对此,马克思还进一步解释道:工人的劳动“通过同资本的接触,这种能力成为实际的活动,——它不能自己进行活动,因为它没有对象,——从而成为实际创造价值的生产活动。就资本来说,这种活动只能是资本本身的再生产——保存和增殖资本这种实际的和有效的价值。……资本通过同工人交换,占有了劳动本身;劳动成了资本的一个要素,它现在作为有生产能力的生命力,对资本现存的、因而是死的对象性发生作用”。也就是说,资本之所以能够无限增殖,是因为资本作为死劳动占有和控制了工人的活劳动所致。若没有工人的活劳动,资本就只能是死的、僵化的抽象物。针对这一点,马克思还专门用一个形象的比喻作了深刻说明:“劳动是酵母,它被投入资本,使资本发酵”。〔25〕而针对资本这一“疯狂的自我增殖”本性,当代欧洲著名的思想家齐泽克称之为“资本唯我论的自我受精”〔26〕是非常深刻的。
但是,当资本家“把活的劳动力同这些商品的死的物质合并在一起时,他就把价值,把过去的、物化的、死的劳动变为资本,变为自行增殖的价值,变为一个有灵性的怪物”。〔27〕而资本作为一个有灵性的怪物,成了资产阶级社会里控制一切的魔力,这种魔力致使资产阶级社会变成了“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为社会的人物,同时又直接作为单纯物,在兴妖作怪”。〔28〕而人、人的劳动等等都成了资本增殖自身的工具和手段。在这一意义上,科西克认为资产阶级社会就是一个“伪世界历史”:“死劳动统治活劳动、物统治人、产品统治生产者、神秘的主体统治真实的主体、客体统治主体”,是一种“伪具体”。〔29〕所以说,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的这种无限增殖也正是形而上学作为资产阶级社会里统治一切的“同一性力量”的实质和体现。资本成了资产阶级社会中支配一切的权力,资本的力量影响和决定着其他一切社会关系。对此马克思强调“资本不是一种个人的力量,而是一种社会的力量”。〔30〕而这种力量的“本能”就是对利润最大化的无休止的追求。在这里,资本逻辑代替了黑格尔“无人身的理性”成为最高裁判者:一切都必须在“资本”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所以在资本逻辑的统治之下,整个社会必然处于永不停息的动荡不安之中,因为“资产阶级除非使生产工具,从而使生产关系,从而使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革命化,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因此,“生产的不断革命,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使“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在此情势之下,一切稳定的价值信念必然变得不确定了,一切可靠的价值准则都被动摇了,任何想找到一个坚实的价值立足点的希望,在资本裹挟一切的躁动力量面前,都被无情地击碎了。对此马克思强调:“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巫师那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符咒呼唤出来的魔鬼”——“资本”了。这其实正是马克思的辩证法所揭示的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支点的资本逻辑的“自反性”——“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31〕
但对资本的这种同一性逻辑和自反性力量,与马克思同时代的、甚至是马克思之后的一些理论家或经济学家,却没有认清问题的实质,而是仅将其看作是资本的天性和普遍永恒本质。马克思之所以是马克思,其伟大就伟大在他不但看清了这一点,而且还揭示出了导致这一问题的根本原因就是“资本本身”。马克思通过对资本的批判分析,逐渐认识到:资本的唯一本性就是使自身无限增殖,而这就要求资本为劳动和价值的创造确立界限,但这种界限又是和资本要无限度地扩大劳动和价值创造的趋势相矛盾:“资本一方面确立它所特有的界限,另一方面又驱使生产超出任何界限,所以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而正是这一矛盾,决定了“资本的本质”就是“自相排斥”,也即“资本必然自己排斥自己”。〔32〕正因如此,马克思看到了“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界限,这些界限在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使人们认识到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因而驱使人们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33〕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哈贝马斯指出:“马克思认为,任何臣服于资本积累需要的文明都蕴藏着自我毁灭的种子”。〔34〕这其实也就是马克思在“启蒙的辩证法”基础上所揭示出的“资本的辩证法”——资本逻辑的自我否定。马克思的辩证法不同于和高于其他辩证法、特别是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对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和自反性的发现和揭示。在这一点上,前苏联学者强调:马克思的辩证法是从资本逻辑“这个统一体内部的矛盾中引出彼此外在的对立面之间的两极性的”。〔35〕
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的局限性必须从资产阶级的最大优点所包含的不足中去寻找——也就是说,用辩证的方法去寻找”。所以马克思“最终把资产阶级的秘密追踪到它剥削劳动的诡诈的方式,但是,他做到这点,并不是通过对资产阶级的道德谴责,而是通过使用古典政治经济学和劳动价值理论。他创新了劳动力的概念,并表明劳动力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间的差额是可以测量的。他接着把剩余价值与利润联系起来”。〔36〕也就是说,马克思并不是简单地对资产阶级社会进行外在否定,而是要进入到资产阶级社会之中,意识到这个社会存在的历史性界限,并从内部解构这个社会的存在方式。这正是马克思的批判理论所要表达的核心内容。在这一意义上说,本质意义上的对西方形而上学的瓦解和颠覆,要是没有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维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37〕应该说,对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一直是马克思从青年到老年的终生事业。马克思用一生的精力,通过对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根本支柱——“资本逻辑”的批判分析,最终揭开了罩在资本身上的“神秘面纱”:资本的自我增殖必将导致资本逻辑的自我否定和自我瓦解——进而资本逻辑最终将自取灭亡。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有过明确的断言:“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产阶级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产阶级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38〕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的辩证法就是“在批判性和具体人道主义方面最为彻底的革命世界观的逻辑”,而且只有这样的辩证法才能使我们透过社会的“实物世界”看清真正人间的现实,才能使我们透过客体化了的静止不动的结构,揭示出人类自主活动的“可能性”。也正是这样,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才能这么深刻地深入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规律,把它理解为一个完整的有机整体,并阐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势必为社会主义生产方式所代替的那个历史倾向”。〔39〕
20世纪这一百年的实践证明,凡是缺失对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思想之真实领会的所谓“革命理论”,都始终是在资本逻辑控制的范围内为克服资本原理的强大“魔力”而提出的理论规划的“善良设计”。这类“革命理论”所依据的资本原理发展的“客观规律”,其实是现成资本社会在资本逻辑同一性力量的控制下无法规避的“抽象成为统治”之展开的一个意识形态用语。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是与他所发动的哲学革命合二为一的。倘若缺失对其哲学革命的真切领会,他的现代性思想就会重新被纳入资本逻辑与理性形而上学“联姻”的近代哲学传统中去。正是这一点说明了马克思毕生都在同各种流行的、时髦的所谓“革命”思潮进行不懈论战的根本原因。它甚至迫使马克思专门强调“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40〕但是,马克思的这些论战及其现代性批判的最深刻的意义却并没有被后人真切地理解和把握住,以至于在汪洋大海般的“现代性”(资本全球化)问题包围中湮没无闻。人们往往还只是在近代哲学的“框架”中抓取马克思的一些词句和口号,却看不到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根本上意味着一场具有在“根基处”解构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西方资本文明体系之革命的意义。〔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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