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谱(组诗)
2009-03-10徐俊国
徐俊国
一个人的三月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潮湿的树桩上
不是读书写诗思考关于腐朽的问题
我想知道一个被砍掉了梦想的人
会不会重新发芽
春暖花开的日子鸟叫也是绿的
需要多少忏悔才能磨亮生锈的誓言
需要多少祭品才能赎回洁净的时光
多少人还在弄脏自己
多少人用曙光清洗一夜的罪责
三月坐在潮湿的树桩上
我看见河流哭着奔向大海
它发抖的缰绳牵着我像牵着知错的豹子
亲人谱
二月耕地看见菜籽要生根
三月修剪桃枝和长发听说燕子要出嫁
七月摇扇子熄灭蝉鸣与肝火
八月割苇十月收谷
白天用太阳夯路基
晚上用月光洗皱纹
我在花蕾中写诗
爱人在落叶中生下双胞胎
风一年年吹
雪一年年下
亲人在变白
时光在变黑
一群佝偻着身子的人头挨着头
用节省下来的泪光给病婴的啼哭照明
失败者
在一群拿着柳条和瓦块的人面前
我是永远的失败者
他们把我的小木枪扔进大沽河
让我目睹自己7岁的自尊被流水冲走
许多次他们逼我在淤泥中爬行
我越陷越深
为没能保护好母亲给我洗净的白衫而啜泣
在青一阵紫一阵的暮色中
我向爱我的那个女孩跪下
抹着鼻涕一遍遍说对不起
她像一位遭受羞辱的公主
愤怒地踢了我一脚
转身消失在1978年的甘蔗林中
留下一个失败者
把舌头嚼出血来
我所理解的死
肉体落地灵魂终于松绑
小鸟飞翔灵魂要回家
如果一个人活了二百岁
就等于肉体耽误了灵魂二百年的路程
死肯定还有别的意思
原谅我只说出这些
回故乡
第一趟回故乡
村长家的樱桃树被雷一劈两半
里面露出一只黄鼠狼
第二趟回故乡
大绳媳妇生了一个没有手脚的肉元宝
自从我听说
憨六子想用藤条勒死他瘫痪了六十年的亲娘
再也没敢回故乡
梅蹄湾
在鹅塘村蔚蓝的天空饱含雷雨麦芒泪斑沙粒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梅蹄湾都像一个埋在时光里的破翁
东西长一百八十二厘米南北宽一百五十七厘米
深的地方睡着千年老鳖
浅的地方看得清红鲤或白鲢的小心脏
春天准时来临毛白杨准时扬穗
毛茸茸的小棒槌垂直落下敲碎水面的平静
白花花的阳光一圈一圈散去
它的荡漾往往波及晚清的贞节烈女沤烂的手帕
和淤泥中下陷的铜耳环
每次回故乡我都要沿着梅蹄湾走上九十九圈
用柳枝在地上写着乳名
高一声低一声地唤回八岁时不慎淹死的魂魄
母亲却安慰道“城里人命硬不会再丢了”
但这些年我依然活得恍恍惚惚
常常半夜惊起虚汗涔涔
是花椒炒蛇皮再用烈酒和处女血浸泡
还是蜂蜜涂苦胆七月的雪花擦洗乡愁的脐带
我病得很重一直找不到根除的药方
炊烟里的谷神
炊烟里的谷神随风巡逻
他肯定能看见我和牛在荒草滩劳动
天已经很晚了
我必须赶在猫头鹰哭泣之前把粪肥耙匀
稍等月光也会凝霜
我的牛累了
它忍着嘴里的白沫努力想跪起来
谷神俯身人间咳出一阵急雨
隐秘之爱
有一些话说出来也无人听懂
有一些事情好像一直没有发生
老虎的脑子里藏着暴雨和彩虹
我看得见你们看不见
有一个爆破手
把导火索缠在迟迟没有开放的花骨朵上
哑孩子抓起一把雷声塞进耳朵
抱着被割掉舌头的羔羊号啕大哭
一只蚂蚁跑累了
它扑腾一声跪在蝴蝶的花裙子下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多么爱你
爱你的翅膀爱你飞累的一生
八万五千公里沧桑”
我握着钢笔写着写着就写到了幸福的最后一笔
血管破了 老处女哭了
泪水漫过纸张 又漫过童年的眠床
一点点逼近爱情的老心脏
代替
走近了才发现
头围黄丝巾腰扎红腰带
穿着这件咖啡色女式风衣的
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
在杭州路与红旗路交叉处
他停了下来
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馍半瓶酒
一叠冥钞和打火机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
穿着亡妻生前最爱穿的衣服祭奠亡妻
亡妻肯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她飘在半空
肯定会看到依然活在尘世的自己
他代替她活着
代替她走没走完的路过没过完的日子
在一个破落的小院子里
在一棵果实落尽的柿子树下
当他替她织完那件粉红色的毛衣
他对着水缸试穿了一下
忽然呜咽道——
老婆我想你哇
最后一首诗
没有什么可给的了
灵魂喂养大的所有马匹
都牵给你们了
只剩下这日益变短的铅笔头
百年之后
它也将写不出天空的蔚蓝大地的荒凉
还有这唱了一百遍的《故乡辞》
你们早厌烦了
没有什么可给的了
如果你们还嫌不够
就把给我做墓碑的那块石料
捐给齐鲁大地上任何一户农家
可以铺地基
也可以挡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