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是所有的梦想
2009-03-10和菜头
和菜头
关于童年的事情,99%的内容都和食物有关。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发了狂一样梦想着一个人吃掉一整只烤鸭。
关于童年的事情,99%的内容都和食物有关。和所有的食物相比,烤鸭意味着甜蜜美满的人生,圆融无碍的境界,以及完美的理想彼岸。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发了狂一样梦想着一个人吃掉一整只烤鸭。
我生于1975,改革前3年。在我的记忆深处,30年来一直有一枚鸭子在闪闪发光。每次当我试图在记忆深处找寻一点庄严的、厚重的、深刻的事物,可以用梦想或者理想这种字眼装点的往事,那只烤鸭就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将出来,熟练地躺在一个白色的瓷盘里。躺好以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用扁嘴拖过一碟葱白和一碟面酱来,这才安然睡下。多少次我看见自己站在了绝岭之上,高擎红旗,腿毛飘飘,正准备高呼口号。但是还不待我开始张嘴挥旗,一盘鸭子就会从半空里砸将下来,占据画面的绝大部分。我只能缩在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举起拳头,捏着嗓子喊一声:理想万岁!准确地说,我似乎是在喊:理想万岁?
这只鸭子几乎成为了我永恒的梦魇。它慢慢吞噬我的每一个脑细胞,入侵每一晚的梦境。但我的童年记忆里绝对不止是鸭子,而且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鸭子只是在金字塔的顶端而已。关于童年的事情,99%的内容都和食物有关。它的底层是一系列不需要金钱就能得到的食物,包括桑葚、野草莓、邻居家自留地里的胡萝卜以及向日葵。在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就已经如同神农一般遍尝各种野生植物,把食谱一直延伸到昆虫界。其上是要花费一分钱到5分钱不等的食物,从小豆冰棍到爆米花,不一而足。它们构成记忆中甜美而易逝的部分,就像是雪糕。在这个食物链条的顶端,放着一只金光闪闪的烤鸭。
我对于一年才能随父亲回家探亲一次毫无怨言,我对全家四口全挤在一张床上并无异议,我甚至可以接受老师和家长的轮流体罚,但是我接受不了一只烤鸭要四个人分着吃这一残酷的事实。当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烤鸭的时候还没有上小学,世界上怎么会有烤鸭这种玄秘的事物存在?这种事物又怎么能和其他人分享?
当它被切开时散发出神异的香味,如同莲华绽放,佛陀正坐在莲蕊正中,世界在无边平和中显示出深邃的奥秘,这种奥秘来自烤鸭的腹腔,那里吸收了火焰的奥秘,以及一只鸭子所有在河边和丽日下的感受。撕咬它,牙齿慢慢切开酥脆的鸭皮,进入滑腻丰富的油脂,终于触到富于弹性的鸭肉,并且因为这种微弱阻力而有了瞬间的暂停。就在这一瞬间,鸭皮鸭油和鸭肉形成的三重芳香被完整释放出来,加上一点葱白的尾调,我看见水光接天,一片泽国正在走进金黄的暮色。伴随着吞咽的动作,内息从身体最深处被唤醒,沿着中脉上升,一直直冲顶门放射而出。整个世界都被白色的寂静之光所笼罩,消失了所有对立和矛盾、烦恼和痛苦、饥饿和疼痛,只有软绵绵的幸福感留存,无一不适。
别人的人生从一天开始,我的人生是从一顿开始。从那一顿之后,我就梦想能自己完整地吃掉一只烤鸭。包括左腿和右腿,完整的脖子和每一块软骨。不用分心凝视别人的筷子,不用忍痛和任何一块鸭子告别,觉得自己幸福的大饼正一点点变成残月。在讲述那个脖子上套着饼却被饿死的懒汉的故事时,给我最深触动的是:一个人居然可以拥有那么大的一张饼!可以想见,童稚的我把这个故事理解成为一个关于食物的故事,并且相信问题的关键出在没有配咸菜。“其实,没有咸菜也可以对付。”我无限惋惜地那么想着。
我在大学二年级拿到第一笔勤工俭学的工资时,第一个从心头升起的恶念不是去买香烟,或者是去卡拉OK,而是冲出去买了一整只烤鸭。带着炉火温度的烤鸭,热气腾腾的烤鸭,配上足够面酱和大葱的烤鸭。梦想达成时会产生强烈的颤抖和眩晕,巨大的罪恶感会折磨你的灵魂和胃壁。没有家人共享的时刻意味着足够的孤独,足够的孤独说明你已经长大成人配得上这只美好的烤鸭。我们很相衬,哪怕隔着两层塑料袋。我不知道在环保的今天人们如何去实现类似的梦想,在布袋里装一只斩好了的鸭子?
从达成梦想到放弃梦想只用了15分钟,没有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那么油腻和塞牙的东西。它们在我面前堆积如山,梦想中的强烈幸福感并没有如约降临,拥堵在心头不去的感觉是恶心。我的鸭子冷了,硬了,凝固了。那是在1995年的南京,冬天,珠江路上刚开了一家肯德基。在一个有肯德基和20元包场火锅的时代里,一个人吃掉一整只鸭子不单显得很怪异,更像是一种低智商犯罪。我只能安慰自己说,那不是我梦想中的那只鸭子。它依然在梦想的彼岸,在垂柳下悠闲地散步,距离炽热的火炉还有相当距离。
2008年夏天的时候,我在北京大董烤鸭再吃了一次鸭子。那里没有预约,需要排队等候一个小时以上,各国使节带着虔敬的眼神趴在窗前看大师傅翻烤鸭子。菜单上有中英日三种语言,而且每道菜还需要配上一句宋词。鸭子是被盛在一盘水墨山水画里送上来的,鸭皮酥脆清香,鸭肉入口即化。如果梦想中有过一只鸭子,那么大董的鸭子可能是最接近它的了。如果鸭子也有自己的八宝山,那么大董的包房里就是它们哀荣备至的追悼会。一切堪称完美无缺,连灯光都是那么的荡漾。
我突然发现,无论如何我都吃不下一整只鸭子,我的食欲连同我的梦想都已经消失不见。那一晚,我梦见盘子里的鸭子振翅而去,身后带着桑葚、野草莓、胡萝卜、向日葵、小豆冰棍和爆米花。它们飞过麦当劳汉堡的云团,穿过哈根达斯的风暴,越过X-Box和iPod的电离层,从此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