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生命在于独创
2009-03-07雷于怀
雷于怀
艺术需要独创,诗歌更需要独创。俄国作家托尔斯泰说:“愈是诗的,愈是创造的”。诗歌的生命力来源于诗歌的独创性。我国古代的诗歌理论家们,如南宋戴复古说:“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论诗十绝》)、清人叶燮说:“言前人所未言,发前人所未发,而后为我之诗”(《原诗》)、清人赵翼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论诗》),都是在强调诗歌的独创精神。诗歌创作的艰难之处主要在独创,而诗人的光辉成就也主要表现在独创。
追求诗歌的独创性,最重要的有两点:
第一、要善于求异思维,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事物上发现新的美。
同一客观事物,前人早已多次写过。如山川景物、思亲伤别;或者许多今人正在写,如改革开放、城乡巨变。怎么办?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说:“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艺术论》)。优秀的有作为的诗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要在前人已经多次写过或今人正在写的客观事物上,能够找到与众不同的感受,能够发现新的美、新的诗意。这就要求作者力避趋同思维,力求求异思维,深入细致地观察客观事物,努力探究它的内在联系与深刻内涵,从而发掘出别人尚未认识到的社会意义与美学价值。这样写出来的诗才会具有独创性。如果作者不愿开动思想机器,只是浮光掠影地看到事物的表象,只是看到别人都能看到或者已经看到的地方,写出来的东西,必然是千人一面的肤浅平庸之作。
我曾经谈到今人的一首小诗:“三十大嫂着花衫,一任村人带笑看;莫怪服装红又艳,十年箱底未曾穿。”这就是一首歌颂改革开放的好诗,具有它的独创性。如果我们要写“改革开放三十年”,或者“新中国成立六十年”之类的诗歌,应该从这首诗中得到有益的启示。
再看看明人的两首诗。有些人认为明人的诗写得不好,其实明人也有许多好诗。一首是比较有名气的诗人于谦写的《除夜宿太原寒甚》。除夕之夜,一人在外,天气大寒,思亲之情,自会油然而生。然而这样的题材,前人早已写过。像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崔涂《除夜有感》“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都是这一题材的名诗名句。于谦该如何写出自己的独创性呢?请看:“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他从别人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于严寒中看到了来之不远的春意,于困苦中看到了充满希望的未来。因而全诗富含人生哲理,给人以乐观向上的鼓舞。英国著名诗人雪莱也写过类似的名句:“冬天既已来临,春天岂还遥远?”但他比于谦要晚四百年。还有一首是明代毫无名气的女诗人宸濠翠妃的《梅花》。前人写梅花的诗多不胜数,明人高启就写有“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名句。她该如何写呢?首先,作者将自己的观察点作了两个转移:一是从一般人室外观梅转向室内透过窗洞观梅,二是由一般人观察梅树转为观察梅树周围的事物。作者最终把目光投向一只正在倒拖着梅花爬上东墙的蝼蚁,并从中发现了新的诗意。于是她写道:“绣针刺破纸糊窗,引透寒梅一线香;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东墙。”小诗通过对诗人刺破纸窗窥看梅花和蝼蚁倒拖梅花爬上东墙两个情景的描写,十分巧妙地暗示并赞颂了梅花的艳美,更生动形象地表达出诗人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小诗写得十分新颖,富有情趣,也富有独创性。作者虽无名气,这首小诗却能够在历代优秀的咏梅诗中占有一席之地。
第二、要善于别出心裁,选取作品最佳的艺术表现角度。
从不同的艺术表现角度去描绘相同的客观事物,是追求诗歌独创性的另一重要手段。清人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说:“诗有从题中写出,有从题外写入;有从虚处实写,实处虚写;有从此写彼,有从彼写此;有从题前摇曳而来,题后迤逦而去,风云变幻,不一其态。”还有刘熙载讲的“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艺概·诗概》),都是在讲诗歌的不同艺术表现角度问题。本人25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侧写出新奇》,也是这个意思。同一题材的诗,可以有多个不同的表现角度。为了避免人云亦云,作者就要开动脑筋,别出心裁,认真选取作品最佳的艺术表现角度。
社日是古代农民祭祀土神、祈盼丰收的日子,也是农民借机开展各种娱乐活动的日子,向来十分欢庆、十分热闹。唐人王驾的《社日》“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通过春社散后情景的描写来反衬出散前的欢庆与热闹。宋人杨万里的《观社》“忽然箫鼓来何处,走煞儿童最可怜;虎头豹面时自顾,野讴市舞各争妍,”从正面对春社的热闹场景作了生动具体的描写。两人选取的表现角度不同,描写的侧重点也就完全不同,但都不失为写社日的好诗。
洞庭湖有一君山,屹立于万顷碧波之中,十分美丽壮观。唐代有许多诗人写到它。刘禹锡的描写是:“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看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望洞庭》)。雍陶的描写是:“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金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题君山》)。两人都运用了想象、比喻等手法,但由于选取的表现角度不同,描写上也就有很大差异。刘禹锡的角度是“遥望”,描绘的是远景、全景:皎皎明月之下,风平浪静之时,遥看千里湖光、一点山色,很自然就会产生“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想象。而雍陶是到了君山,他的角度是“近观”,描绘的是近景、倒影:波平如镜,静影沉壁,深翠的君山倒映于湖水之中,于是自然产生了倒映的君山好像镜中仙女黛色螺髻的联想。两人的角度不同,写景的侧重点不同,想象和比喻也就各不相同。我们读来丝毫没有雷同之感。再看方干的《题君山》。方干是晚唐诗人,前人刘禹锡、雍陶都已写到君山,而且是公认的好诗,他该怎么写呢?请看:“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他完全甩开常人的套路,避开正面的直接的描绘,采用游仙的格式,运用虚写的手法,去讲述君山的来历,间接地写出了君山的雄奇与瑰美,收到了惊世骇俗的功效。三个人,三首同写君山的诗,选取的艺术表现角度各不相同,表现出各自的独创性,对今天学诗的人来说,很有启发和借鉴作用。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追求诗歌独创性的同时,要顾及到艺术作品的可接受性原则。宋人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说:“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这段话说得十分精辟,也十分中肯。诗歌是写给大众看的,必须为大众所理解、所接受,才有其存在的价值。如果不顾及读者能否理解和接受,为了体现独创性。而去一味地求奇、求怪,弄得谁也不懂,那就走到创作的邪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