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笑声、现实和叙述
2009-03-04张新颖
母亲的笑声
张学东的短篇小说,结构上很讲究,见出构思的用心;他又常常把沉甸甸的生活感受、社会经验和历史内容,包藏在一个短小的篇幅里,见出取材上的独特眼光。而短小的篇幅和厚重的内涵之间,形成紧绷的张力,令人不能不印象深刻。但我要说,这些特点,还不是张学东小说里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是什么?虽然它并没有在他所有的作品里都得到充分的表现,但我们还是能够在一些优秀的篇什里发现,并且被它打动。
以《剃了头过年》为例,来看看他的短篇小说的构成。
小说起笔很平常:快过年了,可是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虽然对于小说的叙述者——一个小孩子来说,没有吃到豆板糖和灶饼,等不到新衣服、鞭炮和压岁钱,无比沮丧,但对于作品的读者——应该都是成年人,并不会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况且作品接下来就有交代,是爷爷过世了。这就使得一切都变得正常,可以理解和接受。
不过,在叙述阴郁的家庭气氛、孩子们失望和压抑的感受的同时,有另外一种不同的声音也出现在叙述里:先是奶奶反驳父亲“干脆不过了”的说法,奶奶说谁也不能把年挡在门外;孩子们的玩闹游戏本能,也总会不合时宜地表现出来。母亲说有钱没钱剃个头过年,父亲为五个孩子推了一整天头,“这个过程里我们都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那就是父亲跟我们靠得很近,很近”。剃完头美美地睡了个大懒觉,又轻松又惬意。“奶奶挨个摸了摸我们每个人的精神的小平头。奶奶笑盈盈地说穷穷富富剃了头好过年啊,啥时候都是这个老理呀。”
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敲锣打鼓的声音把孩子们引到街巷,以为是耍社火,唱大戏。可是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父母被游街批斗的场面,最令人吃惊的是父亲的头发:“天哪!父亲的头发怎么会剃成那样——齐齐地少掉了半拉——从脑顶心到右耳朵那边整一半全没了,青亮的头发茬子依稀可见。”
小说写到这里,那一直在孩子的眼光之外的社会历史图景突兀地闯入了叙述。当这一幕出现的时候,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小说,就产生了一种新的理解。譬如说孩子眼睛里的父亲母亲为什么总是那么阴郁,父亲为什么很久以来都是心事忡忡的样子,没精打采地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这样一个结局要求读者回过头去把小说重读一遍。
像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样,小说写到这里,一般来说,就可以戛然而止了。但如果小说就结束在这里,也就只是显示出张学东创作上的一些特点,像我一开始提示的那样。他多写了几笔,有了这几笔,打动人的东西就出来了。
游街批斗后回家,母亲把自己头顶上的纸帽子揉成一团,“转过身看着父亲看得非常仔细,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母亲双眼盯着父亲的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就忍俊不禁地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母亲笑得咯咯响,泪水都笑出来了,她简直就是一只刚刚下了蛋的老母鸡”。
母亲这样一笑,我们就成了惊弓之鸟了,一个个木头似的僵在院里不敢轻举妄动。我们都觉得母亲确实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乱笑的。
母亲笑完就转身回屋取来扫床的笤帚,她开始认认真真地给父亲扫身上的尘土。父亲问到底有啥好笑的,把你笑成那样。母亲说我高兴。父亲尽量把双臂打开配合着母亲的动作。父亲气气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笑!母亲说咋不笑,总算熬到头了,娃娃们都等着过年呢。
母亲的笑声一扫阴霾之气,它把一个沉重的关于生活、社会、历史的故事,转化成了一个面对沉重的生活、社会和历史的故事,转化成了人的力量的故事。这样,在这个作品里面,就不单单是生活、社会和历史的沉重,而且有了一种与它们应对的力量。这种力量最终是以母亲的笑声展现出来的,而在此之前,它其实一直隐含在叙述中,就是我上面说的叙述中的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看似微弱,可是它固执地强调,无论何种情形下都要剃了头过年“这个老理”;它还表现在父亲给孩子剃头时“呼吸从容而又沉稳”的细节里,表现在父亲一个人独自站着“虔诚地迎接第一缕光明到来”时寂静和安宁的氛围里,表现在奶奶不能贴红对子可是窗花还要剪几幅的行为里。
这种微弱的叙述声音最终爆发为强有力的响亮的笑声——而且,这是孩子们的母亲的笑声啊。
现实和叙述
接下来我要谈的是两个中篇——《艳阳》和《水往北流》。
所以选这两个作品来谈,是因为我从这里面看到了作家匠心之外的世界。我的意思是说,作家常常不免会有这样的企图,就是他要能够控制、设计、解释他所叙述的世界,他有他的方法、观念和思想,这些方法、观念和思想保证他所叙述的世界不失控,不超出他的理解和把握之外;可是有时候我会更看重那些并不刻意显示作家的匠心、他的控制和解释、他的方法和思想的作品。我并不是说世界不需要经过作家的中介就自动呈现了出来,而是说,中介并不刻意把自己突出出来,而是消融在呈现出来的世界中。
《艳阳》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个城乡结合部初级中学的年轻教师,这所学校人心涣散,老师不安心教,学生也不安心学,整个就是乱糟糟的局面。在这样的局面中,“我”的认真和用心,就只能是惹得自己常常火冒三丈,在极度焦虑不安中去应付和处理这样那样的乱事。唯有和小白老师的接触和交流,才会给心灵一个喘息。后来不免有些波动的机会。小白老师脾气好,对学生耐心,喜欢做老师。他们这两个人,比起包围着他们的现实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这个现实还不仅仅是一个学校的现实,而是,比学校更大,包围着学校的现实。譬如说他们慢慢在一些事情中去了解和理解那些“问题学生”,这些学生和这些问题就会把他们的视野拉进学生的家庭,拉进学校之外的社会。对原本令人恼火的学生是有同情的了解和深入的理解了,可是这样一来,面对产生问题的更大的社会现实,也就更无力了。
小说里有一段叙述,夹在情节发展中间,好像是随便说起的。小白有个做生意的男朋友,骨子里根本瞧不起教师。这引起“我”的愤慨,小白却讲起她男朋友过去的事,说,“她男朋友做学生时老师都瞧不起他,嫌他嘴唇上一年四季都挂着清鼻涕脏兮兮的,嫌他脑子比猪还笨,嫌他字写得难看简直像狗爬,甚至嘲笑他跑步走路时两条腿跟鸭子一样一拽一拽的,滑稽得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反正,从小学到中学几乎没有哪个老师正眼看过他,更没有同学喜欢跟他做朋友。听完小白老师的讲述,刚才的愤慨竟烟消云散了,我忽然意识到一颗曾被教育者无辜伤害过的心,会留下多么痛苦而又不堪回首的记忆。我后来斗胆地问她,那他为什么还找一个你这样的女朋友呢。话既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太唐突了。小白老师很迷茫地摇了摇头,含笑嗫嚅道,但愿不是出于报复目的吧。我不好意思地支吾道,那怎么可能呢”。读到这里,真是让人感受复杂,又让人不寒而栗。
小白老师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带班出操,被睡意朦胧的卡车司机撞飞。“后来学校就让我接管这个班,我能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任重而道远”。
《艳阳》呈现出来的是令人不知如何说才好的现实局面;《水往北流》则是讲故事,它讲述的人的性格、经历和命运,也是令人不知如何说才好。
这是一对姐妹的故事,我不想在这里复述,只是说读下来的一些感受。
其一,坏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止不住了,会一件接着一件而来,毫无准备,却不能不去经受。小说的叙述速度快,密度大,阅读要跟上叙述的速度,消化叙述的密度,就产生出急迫的效果。由于叙述越进行,人物的经历和命运越不堪,阅读自然会产生不祥的预感,这样阅读就在要急迫地阅读下去和唯恐不祥的预感变为现实之间进行。所以读这样的小说,既想读下去,又害怕读下去。你害怕青秀被奸污,青秀还是被奸污了;你害怕青虹走进吕学义的家门,青虹就走进去了,而且还跟着他进了城。你的害怕无用,叙述兀自快速地进行下去。
其二,叙述也是硬下心肠,给我们看现实的冷酷和人的冷酷,包括亲人之间的冷酷。
其三,青秀这个形象,是一个在艰难的生活世界中生存着的中国农村普通女性承受者的形象。现实不断从她那里剥夺,夺走了亲情,夺走了贞洁,甚至夺走了对幸福的想象和渴望。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她拼了命没让爹带走的小弟弟,也让大水冲走了。现实加给她的侮辱、损害和伤痛,她除了承受下来,在承受中坚韧地活下去,难道还有别的方式?唯一的安慰是生活中出现了王红旗这个人,也许王红旗会带给她另一种命运?
张学东是个有着强烈的现实感的人,他对现实有他自己的体会、观察和理解,他有他自己的情绪、关怀和伤痛。当一个作家的叙述和现实相遇的时候,是叙述闯入了现实,还是现实闯进了叙述?叙述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如何处理得好?这其实已经是费了很多口舌的问题了,不必在这里再讨论,只是因为上面谈到的两个作品,让人再思考。■2008年9月
(本文为上海市重点学科建设资助项目,项目编号:B104。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