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2009-03-02周聪
周 聪
我勤勉地啃着河畔的野草,从蒙蒙天亮到残阳如血,我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条静静流经落村的河流。很多次我站在河岸边歪歪的柳树下看着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河面上,夕阳斜斜的光晕铺撒在静谧的水面。远方传来的是村落里货郎清脆的铃铛声,很快四周的一切都被苍茫的夜色吞没。
我每天是在暮色降临的时候被主人牵回去的,回家之前会到河边喝一次水。主人是通过一根细小的绳索绕过我鼻子上的那个铁环再打个结来控制我的,我鼻梁上的铁环,是用一把主人废旧的刀打制而成的。
那把刀被时间磨锈弄破,我经常可以看到主人一个人落寞不语的时候抚摸着控制我的那根绳子,仿佛它牵制的不是我,而是主人的命运。
我的命运就是吃草,拉好我的犁耙,拖稳我的牛车。
从身边溜走的无数黑夜和清晨,我也弄不清到底是它们苍老了我,还是我粉碎了它们,但我看见的是河水冲刷跑了岸边的土堆。
我没有栖息的土堆了,在河边,我只能躺在柳树下避暑。
1
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牛犊子,整天跟着我娘。
那个时候我的家在远离河岸的一个村落里,围绕村子的是日本人驻扎的军队,乌鸦在村口笔直的白杨树枝上空盘旋。
在一个黑夜笼罩凄凉大地的子夜,我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人赶上了大卡车,夜晚的风吹出了同伴们呜呜的抽搐,夹杂着悲怆的乌啼,但我并没有低诉。我想那是多此一举的,就像我现在仍然记不清母亲那张模糊的脸,刻在我脑海记忆深处的是来自黄色皮肤民族的咆哮。
一间矮小粪便遍地的圈房里,夏日淅沥的雨水冲刷后招来了大批的苍蝇。我在这间被称作贸易市场的鬼地方待了半个月后,终于被我的主人领到了落村,一个可以吃到青草的地方。我讨厌在夏天还啃着凋残的枯黄败草,浓浓的霉味会让人觉得天空也被霉菌染上了层流脓的淡黄。
领我到落村的是个中年男子。他跛了腿,脸上显现出与年纪背道而驰的沧桑,深深的锁骨就像是被踩得塌陷进了皮肉。我见到他的前几天他没有和任何的人讲过一句话,孤寂沉默得像藏在深山里的荒冢。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来到河畔吃草的,那个时候我的鼻上还没有带上那个冰冷的铁环。他也偶尔来到我的圈房,坐在院内的枯井旁边任凭月光在窗台上蹁跹起舞,我也不知不觉中听到了他语无伦次的狂言。
我砍死你——小日本!他挥动着手中的废旧的刀,跌跌撞撞像个喝醉了酒的老人。
小日本,你他娘的才统统死啦死啦的!又一刀砍到摇摇晃晃的树影。
为什么要推我下去?明明是我先嘛!
不讲道理,无赖!
可恶的乡长老桂,帮着日本人欺负人,一群畜生!
时代捉弄人啊,国家不幸啦!
我听着主人的断断续续的咒骂声,缓缓的手势肢体动作,一会儿挥刀直指正上方天际的月亮,那颜色是中国黄。他的句句吼叫,都渗透进一个民族滴血的伤口,被雨淋湿的咆哮那股叹息很东方。
我清楚的记得那个疯狂的时代,就像是春天里河畔急速疯长的荒草,一到夏季就遮蔽了沙滩上孩子轻轻的脚印。夏日里干燥的空气里蔓延的是人群炽热的欲望,烘干的记忆宛如投枪,深深的刺痛着在那个年代转身离去的人们。
一九四二年的一个清晨,天空飘洒着蒙蒙细雨,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像是雾霭,却很稀薄。小陈的身影淡漠在雨影里,他挑着两箩筐鸡蛋,背上搭了块白里发黄的毛巾,轻盈的脚步在河堤的土路上有节奏地跳着舞。
他是要到河的对岸卖鸡蛋。连接河两岸的是一座吊桥,铁索拉着,上面铺了层木板。每天上午有很多的人要争着抢着过河,起了个大早,小陈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吊桥渐渐地进入了小陈的眼帘,他小心翼翼地扶好系筐的绳索,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吊桥,一阵脚步声后,终于快到对岸了。
桥那头出现了一匹剽悍的枣红马,一个威武的日本军官昂着头,扬起的马鞭啪的抽在了马的屁股上,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马飞奔起来了。
他在坠落中看见了军官手中的白手套,人就落在了沙滩上。
河下沙滩上的小陈蜷缩着,皱皱的裤脚撕裂开了,蓝色的布料上隐隐的略显出殷红。天边的乌云被吹得掉落下来,变成了豆大的雨水,啪啪地砸在土地上,淹没了小陈痛苦的呻吟声。
他是爬着回来的,衣领里还残留着蛋清,滑滑的向外滴。
三天后乡长老桂出现在小陈的家里,他是撑着他那把帆布做的雨伞来的,手里还拿着本小册子,可惜没有钢笔。
“小陈啦,远藤队长要我来看看你,顺便呢,让你把他那马的医疗费给结了,也不多,就二百五十元,他说他的枣红马娇贵,受了惊吓!你看……”
小陈满脸疑惑,脸色发青,像是布满了阴霾。
“你叫那个小日本来吧,要钱没有!”
“这就不对了吧,小陈同志,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还是听话点好!要不然……
后果你自己想得到的。”
“好吧,以后给你,二百五。算我倒霉。”
窗外轰轰的雷鸣送走了“听话”的乡长,躺在床上的小陈抬起头看了看门口的那棵枣树,在狂风暴雨中像个雕塑般屹立。
一个月后,落村里多了一个年轻的瘸子,一个沉默的小伙子。
那一年,他刚十八岁。
……
我是在一个骄阳似火的正午来到落村的,村里墙上都写满了“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新中国万岁”等标语,白色的字迹在太阳的照射下光芒四射,村头也挂上了又红又大的灯笼,像是过年似的。队里的广播里也播放的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全村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快乐。
是一九四九年的九月。我的主人用一根绳子套住我的脚把我牵到了他家。我猜他家的神龛上也有毛主席的像,但是我从他的脸色中看到更多的是一种恐惧与孤独。
生活的漩涡已经将他的激情埋葬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面对新的生活,他沉静得像是在战栗,希望也就像是河边的流水,从他生活里的那个春天逐水漂流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旮旯。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喜欢盯着河边淙淙的水流的,仿佛它带走的不是泥沙,而是一个时代沉甸甸的重量。我用蹄子践踏着河水冲积下的小石块,破碎的就好像是沉淀的岁月里弯曲的个体,一个个沉默的配角。
吃草,喝水,是我对那几年的主要印象,因为那时我的主人还没有分到田地,也就不需要我帮忙拉犁做活了。
他变卖了祖上的三间房,还了那天外飞来的横债,余下的钱就买来了我。我不知道在时光流逝的水波中一切是否都在天翻地覆地发生着质变。
2
时光荏苒,转瞬间已定格在一九五二年。
是个浪浸斜阳的年代。
“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打倒地主分田地”等标语也悄悄地爬上了落村村口的墙壁上,剥落的岁月见证了革命年代的更迭。
土地革命的风暴席卷了落村。在落村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乡长老桂被抓了,他家被划了地主。有人反映前些年佃农小陈向老桂交租的时候被老桂虐待,让他跪在地上晒管家认为不干的稻谷。工作组认为这是对穷苦农民的压榨和侮辱,因此马上没收了老桂所有的土地,并在村西的开阔地开公审大会,枪毙了老桂。
那是落村多年后的第一声枪响,从老桂家墙脚挖出来的金条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倒下的躯体散发出的血腥味震荡着人们的灵魂。
第二件事是小陈遭到工作组的讯问,并被关了五天的禁闭。工作组组长老铁说小陈家当年和日本人有来往,还赔过远藤钱,并且他爱国主义观念淡薄,对土改工作冷淡,需要好好改造。后来知道是工作组无法完成县里交代的数量才拉他去充数。
那五天我没有到河边吃草,只是被关在圈房里。主人回来后一言不发,连咒骂都没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抚摸着仅留的一间破旧茅屋的土墙,斑驳的砖墙在诉说着时代的悲哀,他的记忆被拉回到了那个大火突起的夜晚。
“快起来,日本人放火了。”他从窗外嘈杂的叫喊声中睁开朦胧的双眼,起来后看到祖父坐在远处的枣树下一言不发,熊熊烈火爬上了房屋,噼里啪啦地照亮了祖父羸弱的背脊。
在日本人来之前,小陈的祖父办了个木材公司,专制桌椅板凳棺木等,积累了一定的财富,日本人来的头一天,就一把火烧了这一切,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大火浇灭了祖父的远大梦想,不久他就病逝了。小陈继承了祖父遗留的几间屋子,开始了自己的佃农生活。一切就像是电影,慢慢地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不等你的呐喊,却谢幕了,曲终人散。
时间磨圆了小陈的棱角,他从依稀的过往中丝毫没有看到未来的影子,只是在沉默中暗含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忧伤。我经常可以感受到他强烈的孤独,于是在凄凉的夜晚也呜呜的叫上几声,可是并不能唤回心在远方的主人。
后来的一天,我偷偷吃了公家田里的青稻子,被人发现了,小陈就被叫到队里训话,当着全队的群众做检讨,在他们的啧啧声中,我发现主人的检讨似乎只是一个引人发笑的谈资而已。
村里田埂上的青草嘲笑饥饿的我,后来事实上证明饿的不只有我,还有那些虚伪麻木的人群,我是从主人渐渐消瘦的脸上读出了恐慌的到来。五八年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被拉到了公社,成为了公家的财产。
我被关在村里的牛圈里,从此就与主人隔绝开来。在傍晚我经常可以听见圈外大喊炼钢保国的口号,它就像是雪花铺天盖地冻结住了人们干冷的胃。
没有过多久,公社食堂没有粮食了,于是在队长的建议下开始改善伙食,直到有一天我也被厨师弄到了餐桌。他们吞下我的血肉,我看见得意的脸上洋溢的是多年不见的幸福,他们狰狞的表情把我吓得退回了几个世纪。
小陈没有吃到我的肉,因为他还不够资格吃肉。在公社的食堂里,我听到了欢乐之中隐藏的哭泣,时代滴血了,人们如野兽般疯狂了起来。
那年冬天异常的寒冷使小陈瘸了的右腿病情急剧恶化,没有米饭吃的他只能靠吃野菜树根为生,苍老的轮廓在空荡荡的陋房里颠沛,的确,他老了。
主人,小陈,我仿佛感觉到这肮脏的世道里我也默默的染上了诟病,也许这就像考古专家,到头来发现自己竟也是兽,满脸写满了奴性和吃人。
3
他抬起头盯着屋顶,没有星星,只看见了被风刮动的稻草,没有丝毫的能力去想象,鼻子也不灵了,嗅不出半点味道,手脚都无法动弹,没有力气,一使劲就会伴随剧烈的疼痛。
一天清晨他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空壳的躯体躺在稻草铺的土炕上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翻天覆地的时代来腐蚀他的命运,侵吞他的灵魂。
他的逝世是在一九七二年,在一次批斗游行之后。当两个红卫兵架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青石板路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时,他最后一次感受到了太阳直射,瞬间的温暖如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胸膛,他就这样被潮水吞没,直到停止呼吸。
两个红卫兵像是抬着一个稻草人样,鄙夷的目光杀死了稻草残留的水分,革命的呼喊像是空气消失在天空里,变成了袅袅炊烟。
边缘,一秒钟变成核心后,却立马坠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4
吃草拉犁拖车都已离我远去,我坚守着主人土改分到的二分田,像一个稻草人样,注视着前来觅食的鸡鸭,但我没有力量驱赶它们。我想我的主人此刻也是和我一样,拥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却怎么也不能拨开历史的风尘。
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太阳掉进河里了,泛起了层层涟漪。
河水淙淙的流水声撞击着夜空的精灵,皎洁的月光下两个漂泊的稻草人样的身影正在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声响,只听见了水一样的哭泣。
周聪,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