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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三十年影像

2009-02-26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田野奶奶母亲

李 晓

一个40岁的中年男人,挎着公文包,满脸兴奋地走在乡间田野上。他穿着粗布中山装,上衣的两个兜里别着两支钢笔,他偶尔用手捋一捋额前的黑发,他张开嘴,激动之中似乎还在喃喃自语。

这个风华正茂的男人就是我在城里机关单位工作的父亲,背景是1978年年末的乡村田野上。父亲是奉上级之命回到公社和村里宣传一个振奋人心的会议精神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按捺不住喜悦神情传达的一个文件,正是中央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那一年,整个中国大地都在拨乱反正,也响起了改革开放的第一声春雷。

这一声春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我们村里的上空,到处都是彩旗飘扬,锣鼓喧天。那一年,我家猪圈里的猪还没有到腊月便提前宰杀了。爷爷也许是因为担心整天震耳的锣鼓与欢呼声影响了猪的正常生长,他和村里屠夫几乎是把一头猪从圈里直接抱到案板上宰杀的。我还记得,那一年公社放了日本影片《望乡》,影片中一个女人半裸的镜头让爷爷完全惊呆了。

1978年的那个冬天,因为有提前宰杀的年猪,我那10多口人的大家庭的萝卜汤里也沾上了一点油腥,黑漆漆的厨房里有了一点热气腾腾的味道。1978年,一个9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这一年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真正意味着什么。我只记得父亲特地请来城里照相馆的师傅,让我们一家人在竹林旁照了一个合影。爷爷还把为自己打的一口棺材扛到了偏屋,他红着脸膛说:“别急,我还要好好活着,看看好年景!”这一年,留在我心中的影像是灰白中夹带一丝喜庆的红。

我背着母亲为我捆好的一床被子,怯生生地来到一个离家70多公里的乡上工作。这是1988年的秋天,我从学校毕业,有了鼓出的喉结,说话粗声粗气,脸上还长满了季节的青春痘。我记得,我到乡上报到的第一天,乡长和书记打量了我许久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年轻人,工作要肯吃苦啊!”我拍着胸膛说:“领导放心,我是从毡帽山上下来的。”毡帽山是我故乡的一座山。顿时乡长和书记呵呵呵地笑开了,乡长还拍着我的肩膀大声鼓励说:“对头,咱们从山里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那天晚上,乡里用一锅腊猪蹄炖土豆招待了我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我也第一次敞开肚皮喝了二两红苕酒,然后在乡里招待所的铺上酣然大睡。

那一年的夏天,我家喜事连连。我的妹妹考入了大学,我的奶奶迎来七十大寿,我母亲喂养的两头母猪一口气下了十三个猪崽,我家稻田里试验的新品种喜获丰收。十月,我颤抖着在乡里工资名册上签了字,领到了第一个月的三十六元五角工资。我把那些零钞放进我的包里,在一条小街上满街吆喝要请人喝酒吃羊肉扣碗儿。然而,良心让我惊醒了,我得尽一点对母亲的孝心。我用工资称了五斤羊肉,再到供销社买了一床毛毯回到了村里的家。远远地,我看见母亲在田坎边等我,母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她看见了我买的礼物,瘦小的母亲踮起脚一把抱住了我,我和母亲便在秋后的田野上轻声地哭了起来。

落什么泪呢?我家的日子正越过越好起来,在村里率先建起了气派的青砖房,虽然不是鹤立鸡群,但是已是鸡立鸟群了。青砖房内,有一年四季都挂着的腊肉,还有一串串像在燃烧的红辣椒。那一年的影像,便是墙上那一串串红辣椒的喜庆颜色,望一眼,便忍不住有些心花怒放。

一个城市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去江边看大水,这是一个长江边的城市,因为春天的洪峰,已经危及到下游一些城市的安全。这是1998年的春天,我61岁的父亲搀扶着80岁的老奶奶去江边看大水,一次一次洪波涌起让我的老奶奶也吓得双腿打颤。我听见爸在她耳边说:“妈,您别担心,下游有解放军在扛着呢。”江边的雨雾中,爸的头发已是花白一片。那一年春天的大水,让整个中国眺望与动情,也让_个长江边的家庭揪心。

好在洪峰终于被扛住了,暴涨的长江,终于恢复了她的温柔。而那个在村子里的家,已在城市里有了一扇窗。奶奶和母亲随父亲进了城,这个三峡移民小城,也在一片稻田中开始矗立成群,在田野的风声中不断拔节成长。小城里的马路,是奶奶、父亲、母亲用脚板一寸一寸丈量出来的。那年初父亲已经光荣退休,在小城里安养岁月。几乎每一天,父亲便会陪伴着母亲和奶奶在小城里散步,父亲的步子放得很慢,像一头慢吞吞的大象。而奶奶的一双伶俐小脚,倒还显得比父亲还快。每一次去父母的家,便闻见锅里炖着的绿豆排骨汤、香菇鸡汤在小屋里浓浓弥漫。

那一年,父亲爱怀旧了,他总喜欢翻看家里的一些老照片。他翻看影簿的手势,我感到是一页一页在翻开一个家庭、一段岁月的背影。那一年春天,我的儿子两岁了,我牵着他的手,去小城后面的香炉山下栽了一棵树。一棵树,让一个父亲的心变得宁静而又温柔,从此以后在憧憬中度过光阴。那一年留在我记忆里的影像,就是一家三代人在一个屋里的笑声,它是温情的黄色,希望的绿色。

这一年开篇的大地,几乎是被雨雪笼罩。这一年的五月和八月,泪水奔流的是两个方向,一个是悲伤成河,一个是欢乐云雾。2008年,当一个国家铿锵前行了三十年后,在它巨大的身影中,留给一个家庭真切的影像又是什么?

为了把这个影像留存,也作为一个国家在发展洪流中的一个小小投影,我们全家人,一同回到了离开多年的乡村,在老家山顶机场旁边的村落前合了一张影,之后又回到城市,高高低低站成两排,留下了在镜头里的一个瞬间。两张照片上的笑容,都是从内心里绽放的。笑容中,岁月静美,光阴继续。而那一刻,我从一个家庭的细胞深处,分明感受到了一个国家清晰的脉络,在这摊开的一张地图前,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身影,都让我感到触手可及,可亲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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