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条名叫阿花的狗
2009-02-26彭永强
彭永强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当客居都市的时候,每每忆起刘长卿的诗句来,我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总以为这般的景象就发生在昨天,总以为那只在柴门吠着的狗儿。是我年少时最好的朋友,那条唤做阿花的狗
阿花是一条狗,一条陪着我走过童年的狗。在我慢慢长大的日子里,也曾遭遇过不少次与动物为伍一起生活的经历,但惟有阿花,一直驻扎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也许,在我心底最深处,从来没有把阿花当作宠物看待过,因为,它不仅仅给我带来诸多的乐趣,陪我度过了孤寂的童年,甚至为了我承受过许多不幸的惩罚,甚至在我生命的危难时刻奋不顾身地给我保护……
阿花是在我五岁的时候来到我们家的,它是姑妈家的母狗下的崽儿,由于“兄弟姐妹”很多,再加上阿花没有别的小狗强悍。没有机会吮吸足够的母乳,满月的时候还是一副瘦骨伶仃的模样,毛色也没有光泽,眼神黯淡,走起路来还颤巍巍的,总让人担心会被一块土坷垃绊倒就再也爬不起来。由于那时候家里还不富裕,甚至仅仅能勉强维持温饱,父母在喂阿花的时候,总是有些吝啬。觉得它吃个半饱,不至于饿死就匆忙打住了,完全置阿花渴求的眼神于不顾。它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酸,总是以自己吃饭为名义,拿着馒头去村头玩耍,偷偷地把那些馒头扔给阿花享受。大抵是因为这个,在我们家人中,阿花和我最为亲近。年少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让许多年以后的我,甚至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大约半年以后,阿花已经长有半米高了,尽管仍然消瘦,但精神好了许多,每每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它总会摇头摆尾地跑过来,围着我转着圈儿。父母一年四季都很忙,为了生计奔波着,很少有机会陪我玩儿,我要么和村里其他同龄的伙伴一起耍耍闹闹。要么就带着阿花在田间村头打发年少的时光……
记得有一次,父母都不在家,我突然想吃油炸的丸子,就想自己动手做一些来。然而,就在我伸手去提油罐的时候,手突然一滑,我没有来得及抓牢,油罐从我手里脱落,摔到了地上,油罐摔得粉碎,浓浓的油一会儿流得满屋都是。我一下子吓坏了,要知道那可是我们家三个月的食用油啊,父母知道了肯定会责备我,甚至会打我一顿的……我无计可施。阿花却无忧无虑的,在洒落的油腻上嗅来嗅去,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突然想,要是对父母说,是阿花偷吃,在我去赶的时候它慌忙逃窜,把油罐弄倒了,自己不是就可以逃避惩罚了么?我为自己的想法有些得意,同时想,我平时待它那么好,关键的时候它替我担当些责任也是应当的啊。于是,我匆匆忙忙赶到地头,将早已设计好的台词陈述了一番。父母一听气坏了,丢下手里的伙计回到了家里,父亲不由分说把阿花绑了起来,吊在一根木桩上,掂起皮鞭抽了十几下。阿花凄厉地叫着,眼睛里满是恐惧,满是不解,可是却毫无办法。
我猛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卑鄙,居然把自己的罪责全都嫁祸到阿花身上,我哭喊着对父母说,那油罐不是阿花打翻的,是我不小心弄倒的……父亲瞪大眼睛看了我很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颓然地坐下来,眼里充满了无奈,甚至有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母亲趁机把阿花放下来,阿花一瘸一拐地跑了,边跑还边回过头来看看是不是有人来追它……父母并没有打我,甚至连责备都没有。我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这点一直是他们引以为自豪的。然而,蒙冤的阿花却不愿意回家,躲在村口的破庙里,父母多次想把它领回来,可是还没有走近,阿花就警觉地站起来,拖着受伤的身子,远远地跑开。隔了三五天,阿花依然流浪在外,整个儿瘦了一圈,眼眶黑黑的。父母对我说,你拿两个馒头去喂阿花吧,看看能不能把它领回家来……
在慢慢走进阿花的时候,我可以分明地感受到它眼睛中复杂的表情。它勉强支撑起身子,并没有立即跑开,我远远地站住了,掰了大半块馒头扔给了它。它嗅了嗅,然后抬起头来看我,见并没有什么危险的征兆,就慢腾腾地把馒头吞了下去,一面还不时地抬头看我。然后,我把馒头扔到离家更近的地方,再远远走开,阿花等一会儿就走近前去,把馒头吃掉。就这样,我把阿花领回到家里……
此后的几天,阿花有些拘谨。仿佛做客一般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这样过了半个月。日子白开水一般有条不紊地流淌着。阿花也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与我们家和睦相处着。那年夏天的雨水格外丰沛,几乎所有的沟渠都水满盈盈,由于天气酷热,我时常和一些同龄的小伙伴们到池塘、河湖里游泳。每次游泳的时候,我总喜欢带上阿花,也常常拖它下水。狗是天生会游泳的动物,再加上我和小伙伴们的陪练,阿花的水性很好,能陪我们在水里嬉戏。
那天午后,我和另外一个小伙伴去一个深水湖游泳,在游到离水岸十米左右的地方,我的左腿突然问抽起筋来,剧痛的疼痛让我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自救,只好一边胡乱扑腾着,一边惊惧地喊着“救命”……我的同伴也被突兀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愣愣地站在水岸上。这时正是大人们休息的时刻,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正在这危急关头,阿花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来,飞快地向我游来,然后用头去蹭我的身子,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恍恍惚惚之中,我抓住了阿花的后腿,接着又按住了阿花的背部。它竭尽全方支撑起我的身体,吃力地向岸边游去。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阿花呛了好几口水,时不时地喷着响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就一只手抓住阿花,一只手划水,一起努力着往岸边靠近……
躺到湖岸上好一会儿,我的腿痛才慢慢消失,而余悸仍然惊心动魄,暗想自己差一点就葬身在这片宁静的湖水之中了。我抬眼看到阿花时,它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中有些许疲惫,有些许慌乱,也有些许愧疚,仿佛我遭受这些灾难是它造成的。
我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一来怕他们担惊受怕,二来还怕他们以后要对我严加看管,不允许我私自出去玩儿,只是暗中嘉奖阿花,偷偷地给它更多更好的食物……
大约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刚走到家门口,见到母亲迎了出来,满脸的惊慌。母亲对我说:“你快去看看吧,不知道阿花是不是吃了谁家的耗子药,正在柴垛下打着滚儿……”我一听慌了,急忙把书包扔到屋子里,慌张地去柴垛下寻找阿花。
那时的阿花一直惊悸地叫着,声音里满是痛苦,满是凄楚。它的身上满是尘土。也沾染了几片污秽的树叶,显然,剧烈的痛苦已经把它折磨了许久。它的眼神中只有慌乱而又迷离的光芒,夹杂对于生的留恋,对于死的恐惧。看到我来到它身边,它的情绪似乎稍稍安稳一些,但浑身的颤抖并没有因此减弱,它大口地喘着气,似乎在竭尽全力往我的身边爬来,用爪子在泥地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印痕;又似乎在尽力远离我,怕它的死亡会带给我哀伤,带给我恐惧……
渐渐的,阿花不再努力着往外爬,呼吸渐渐薄弱,颤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小,只是嘴巴上的白沫慢慢涌出来,流到地上,有些狼藉,像残雪夹杂着泥泞的模样。我觉得它慢慢平静了,慢慢接受了那个残酷的现实,接受了命运给予它的一切,似乎它的灵魂从躯体中一刻一刻地冉冉升起,飘入洁净的天国……
阿花的身体凉了,我的泪也终于涌了出来,凉凉地摊在脸上。后来,父亲回来了。他的脸色有些沉郁,眼睛里有些遗憾。他说,把狗皮剥下吧,兴许还可以卖几个钱的……我没有说一句话,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参政家事的权利。
阿花的皮被剥了下来,红红的身体被父亲掩埋在一个泡桐树下。阿花的皮慢慢风干了,而我的精神并没有丝毫好转。父母见状,就安慰我说,过几日再去亲戚家时,再给我讨要一条小狗,让我养着,并许诺卖了狗皮,给我买一顶漂亮的帽子。
后来,父亲真的用卖了狗皮的钱,为我买了一顶帽子,戴上期待已久的崭新帽子,我似乎并没有多少兴奋,大抵戴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把它严严地包裹起来,放置在了箱子的底部。父母答应讨小狗的承诺,见我并没有多少热情,也渐渐忘却了……
好像是从阿花死去的那一天,我突然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一脸稚气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仿佛亲历过阿花的死亡,对命运,也渐渐有了一些浅薄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