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课堂是什么样的
2009-02-25章开沅
章开沅
作者简介 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历史学科评议组成员、召集人。1926年生于安徽芜湖,1946年入读南京金陵大学历史系,1948年奔赴中原解放区。1984至1990年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
我生于1926年,用现在的时尚语言,属于“20后”。我特别关注现今刚入学或入学未久的新同学,他们多半属于“90后”,所以题名“20后寄语90后”。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还是首先谈谈自己的大学时代。
2008年9月27日,南京大学隆重纪念金陵大学建校120周年,我应邀在大会发言。我说:“其实,我在金大校园生活不长,1946年9月入学,1948年离校去中原解放区,前后不到两年半。但是金大对我影响很大,是我参加革命与研究史学两大人生的起点。饮水思源,我不能忘记母校哺育之恩。”这并非应景话语,确系肺腑之言。因为从1943年7月到1946年9月,我两次被学校开除,到处漂泊,直到进入金大才算有了比较稳定的学习环境,我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机遇。(1943年春,我已读高三。有天上世界史课,训育主任不讲正课,却拖长声调宣读我的一篇周记。这篇周记的大意是:一群白鸽在蓝天飞翔,悠扬的鸽铃声惊扰了酣睡者的清梦。绅士们怒吼并持竹竿驱赶,但鸽群飞翔与鸽铃悠扬如故。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内容,可能是模仿鲁迅的某篇散文,但丝毫没有讥刺时政之意,何况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国共之争。但这位老师小题大作,厉声呵斥:“你要自由?什么地方自由?到莫斯科去!”课堂风波以后,学校领导并没有找我谈话或立即给以处分,但学期结束时我却接到勒令退学的通知。)
金大的学习空气非常浓厚,教学管理也井井有条。我虽然想从事新闻工作,但在课堂上仍然是勤奋好学,除认真学习历史系基本课程以外,对经济学、社会学、逻辑学课程也学得有滋有味。1948年北大名教授向达来校举办讲座,我除听讲外,还曾随他观赏刚刚运到南京的部分故宫藏画。金大的大型学术讲演很多,印象较深的有马寅初、梁漱溟、罗隆基等。特别是马寅初,公开批评蒋介石不懂经济以致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国民经济濒于崩溃,演讲后不久即遭迫害。他这种直言无隐的勇气,对我影响极深。
非常感谢中学的几位好老师,是他们引导我养成课余广泛阅读的习惯,即便是浪迹社会穷苦底层,也仍然以读书为最大快乐。我在金大不限于学习历史,还选读了地质学,此外又迷恋上印第安人文学。美籍业师贝德士曾先后在牛津、耶鲁受过良好史学训练,既有欧洲古老严谨的学风,又有新大陆的自由精神,他和师母对我的“三心二意”颇为理解,还协助我办理美国新闻处与英国文化委员会的阅书证,使我得以扩大求知空间。尽管翻天覆地的社会大变革即将到来,宁沪地区依然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我不受任何外界的不良诱惑,在知识海洋的遨游中充分享受精神上的愉悦。
我还有自己的第二课堂,即人民解放战争的第二战场——蒋管区如火如荼的民主运动。入学不久我就参加了进步学生组织“爝火团契”,并成为较有影响的墙报《天南星》的主要撰稿人。我们有跨校的读书会,共同学习马列著作与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等政治文献,有一段时间装书的皮箱就收藏在我的床下,可能是以我的退役军人身份作为掩护。读书会有共同的读书笔记本,在上面交流心得,有时也要在一起热烈讨论,而我俨然成为主题发言者,因为我在进入金大以前已读过普列汉诺夫、考茨基的若干著作,只不过当时还不了解他们已经成为布尔什维克的“敌人”。
我不大在乎考试成绩,家庭与社会似乎也未形成任何压力。功课大多得分不高,却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良好的史学训练,特别是在课余自学中吸收了丰富的精神营养。我勤于阅读,也勤于写作,但并不急于发表。例如,我曾认真写过一篇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长篇书评,自觉还有一定功力,但一直没有对外投稿。那两年多也曾偶尔发表几篇习作,如在《和平日报》、《新民晚报》副刊上发表过两篇散文《邂逅》、《等待》,一篇影评《评〈万家灯火〉》,这些都促使我增强文笔锻炼。但我自己更为看重的倒是在《天南星》墙报上以“文封湘”笔名撰写的时评《漫话金圆券》,还有一篇采用印第安民谣韵律写成的政治诗歌《火车抛锚》。我不仅精心构思撰写,而且在深夜与三五契友悄悄用浓厚的糨糊贴在壁报栏显著位置上。第二天看到许多同学拥挤着认真阅读《天南星》,而且事后还听到若干对于我的诗文的热情鼓励,内心那份高兴最是无法言说。
进入金大以前,我虽然有两次因为反抗国民党思想压制而遭学校开除的往事,但都属于少年叛逆性格使然,并没有多少政治思想内涵。直到进入金大,参加群体性争取民主自由的大规模抗争以后,才真正明确了人生的意义与奋斗的目标。在两个政党、两条路线、两个中国之命运最后决战的关键时刻,经过比较冷静与理性的思考,如同千千万万其他进步大学生一样,我自觉地选择了马克思主义,选择了共产党,选择了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1948年11月,我终于坚定地走向中原解放区,没有任何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奉献给人民解放事业。离开金大之前,我在校园参加了一场大型辩论会,主题是《中国向何处去》,并且作为读书会的主要发言人,公开批判某些亲国民党教授的所谓“第三条路线”,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众多进步学生的心声。这可以说是我们留给母校校园的“最后一幕”场景。
60年漫长岁月如歌亦如梭,以金大为起点的我终身为之奉献的两大事业:历史科学与人民民主,至今仍在持续。尽管道路如此漫长、曲折和坎坷,我始终无怨无悔,自觉无愧此生。尽管能力有限,成就不多,但我坚守信念,锲而不舍,为史学发展和社会进步奉献出全部心血。
亲爱的“90后”小友们,尽管年龄差距甚大,我们却携手跨越了20世纪,共同经历了一系列国内外重大事件。21世纪终究属于你们,你们之中也许有一部分人还会跨越本世纪,进入22世纪,真是前途无量啊!我羡慕你们,寄希望于你们,所以才不免动情地陈述自己60年前的校园往事。这不是老年的怀旧与习惯的唠叨,而是敞开心扉向你们略进诤言。
所谓诤言,其实只一句话: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大学时代。大学时代与中学时代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必须努力减少对于家庭与老师的依赖,学会独立自主地学习与生活。如果说中学时代是成长期,大学时代则是成型期,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品德修养、行为举止,主要是在大学时代逐步成型。可以说,大学时代多半能决定你此后的人生道路。生命只有一次,大学时代不会重来,能不重视吗?
其次,不要在学校与专业上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少埋怨些环境,多要求些自己。北大、清华等名校,固然产生很多英才,但英才不仅限于北大、清华。响当当的铁娘子吴仪,外事奇才龙永图,分别来自兰州、贵阳,而且都没有任何名校背景。就拿我就读的金大来说,最好的专业是农学院,特别是农经系,历史系是只有30多个学生的小系,而且教师阵容也赶不上中央大学。但1940年代就读的学生中,也涌现了牟复礼(美国人)、吴天威、陈大端等优秀历史学家,分别在各自领域中独领风骚,育才之盛并不逊于同在南京的中央大学历史系。关键在于自己的主观努力,在于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同样的学校,同样的专业,同样的起点,然而4年一过,特别是毕业以后,差距往往甚大,原因正在于此。
第三,要学会理性的独立判断,千万不要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时尚的占主流地位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好的,至少不一定都是最好的。人间自有真、善、美,伪善与邪恶可能得逞于一时,毕竟不会得意于永久。诚然,没有完美无缺的社会,更没有止于至善的社会,旧的黑暗消灭了,又会产生新的黑暗,但社会不断进步仍是总趋势。我们“20后”这一代经过的社会变迁与各种事变太多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了最后的人生感悟:做人要固守自己的道德底线,清清白白度过每一天,反对黑暗,追求光明。过去,国家乱成那样,都能够拨乱反正,励精图治,走向富强。现在,尽管国际上有金融危机风潮肆虐,国内也是问题成堆、困难重重,但“90后”的大学时代,比我们“20后”的大学时代真有天壤之别,有利条件多着呢。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逆境更能淬砺英才,像海燕一样勇敢地向暴风雨搏击吧!我亲爱的“90后”小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