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影像(四则)
2009-02-24周东坡
周东坡
1.在小雁塔做一场白日梦
记忆里,小雁塔一直是有残疾的,塔顶少了整整两层,呈一开放式豁口,远远望去可以看到豁口处向外斜生出的一二蓬茅草,仿佛无所事事的样子,春荣秋枯,年复一年流转。
这很让我想不通,岁月流程大模大样,为什么没有人想着去把残缺的塔顶修复起来,或者至少让它有个盖子,少一点风吹雨淋的沧桑?
或许残缺也是一种美吧,可我并不想去咀嚼其中的滋味,如果把长安城的一砖一瓦都品咂一番,那对腮帮子无疑是一种负担。
残缺之美需要发现,而发现需要焦灼与愤怒。
我很宁静。大唐远去了,明清也坠入了风尘,长安依旧是长安,只是换了一个名号,百年千年呆在秦地一动不动。
很多时候,我愿意在清晨暂别渐渐喧闹起来的街道,到古木参天的荐福寺里走走、看看。这俨然是两个境界,寺庙一律是平和的、与世无争的,让人恍惚觉得自己就像一件穿旧了的衣裳,起皱了,落了一层风尘,需要洗涤洗涤,再被熨烫得服服帖帖——你明显觉察到身体开了个小口,郁积的心事从开口处抽出来,丝丝缕缕,四下扩散。
基本上来说,做一个游客有很多好处,可以虚情,也可以假意,仿佛很投入,其实已神游方外。但不可放肆,否则就失了物我两相望的意趣。
这座荐福寺在隋朝时是晋王杨广 (即后来的隋炀帝)的府邸,隋亡后又先后成为唐太宗之女襄城公主和英王(即后来的中宗李显)的住宅。唐睿宗文明元年,为唐高宗兴建祭祀之所而征用此地,最初叫做“大献福寺”,到公元690年武则天改元称帝,亲笔题额将大献福寺改称为荐福寺。这就是荐福寺的粗线条履历。
印象中,荐福寺是长安的一座后花园,前庭朝代起落,它却犹自春天青葱、冬天萧瑟,淡然应对着,仿佛一个看客,不急不缓,不焦不躁。
我在荐福寺里找不到隋唐背影,唯有今时花草今时人填充着岁月空隙。这种安详的气息使出入林间枝头的不知名小鸟也变得安详,没有既定的方向,可以飞向任何地方。
丽日和风下走累了,我在一条青石凳上小坐。白天不做黑夜的梦,我只是假寐,半是清醒,半是迷蒙。
正如大雁塔之于玄奘,提到小雁塔不能不提及另一位唐代佛学大师义净法师。公元671年,义净法师搭乘波斯商船由海路自广州离开中国,他先到达印尼的苏门答腊岛,后转抵印度,直到公元695年回到洛阳,在25年间游历30余国,带回佛经400余部。义净法师移居长安后,在荐福寺主持佛经译场,先后译经56部230卷。唐中宗景龙元年(公元707年),他上书朝廷请求建塔贮经,于是荐福寺里才矗立起一座共15级约45米高的密檐式佛塔——小雁塔。
至于小雁塔的毁损,与发生在公元1555年的华县8级大地震有关,那是我国历史上灾难性最大的一次地震,直接导致小雁塔塔顶两级被震毁,到如今只剩下13级、高43米了。
我微微一凛——悠扬的钟声忽然间振动我的耳膜。我怎么忘了呢?每天清晨,寺内都会定时敲响晨钟,那是一口铸于金代明昌三年(公元1192年)、高3.5米、口径2.5米、重达万余公斤的铁铸大钟,钟声清亮,数十里外都可听到,何况我近在咫尺?
雁塔晨钟应该是一种祈福,年年岁岁在风尘中回荡,从不曾中断。
我抖落肩头一片落叶,缓缓站起身。
友人说,你刚才好像睡着了。
我一笑,我怎么可能睡着?我还要陪你上小雁塔呢。
在那一大片澄明的天空下,我们走得很慢。如今的小雁塔已很陈旧,砖色斑驳,却自有一种深沉的氛围,向我们压迫过来。我们绕塔身转一圈,随意地闲看,默然无语。
说什么呢?凭吊忧古?还是什么也不说了吧。
然后,我们拾级而上。
小雁塔塔内为空筒式结构,不宽敞,光线暗淡,设木构楼层,有木梯盘旋向上直至塔顶。听着脚步的空空声在身后一一响起,我感觉自己就好像行走在某个朝代的某个阴暗时段上,心里无着无落的。
到达塔顶,人一下子冒出头,没有了遮拦,阳光从天空倾泻下来,打在脸上、身上,心情陡然间豁然开朗——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模样。
我与友人并肩站在塔顶,举目眺望,城市被一派郁郁葱葱遮掩,看不清面目,只有林林总总的高大建筑尽力向上延展着时间与空间。
晓风习习,一梦千年,到此略略一顿。
两只鸟儿从塔下嬉闹着飞上来,看惯了红尘纷扰,一只停在塔檐上,悠闲地散步;另一只犹豫了一下,在将要到塔檐时轻轻一个折身,旋即又飞离开。
静态的鸟儿沉稳,动态的鸟儿安详。
友人含笑问道,这两只鸟儿会是从哪个朝代的梦里飞回来的呢?
我张开双臂,试试空气是否能托起自己沉重的身躯。
我做不到——美好的鸟儿总让人产生美好的幻觉。
唐朝。我对他说,如果有轮回,下一辈子我要做一只鸟,晨也飞,昏也飞,风也飞,雨也飞,像一场梦。
阳光盛开,那一刻,我们和小雁塔都被镀上一层金黄,迷离着,不忍清醒。
2.吹散江山美人的那一阵骊山烽火
骊山是一个很好听的山名,但凡好听,必然有着许多优美的传说,只是西绣岭上屹立的烽火台过于突兀,为大好景致平添了几分萧飒。
历史进程充满了各种意外,涉及骊山,则体现得更跌宕、更……灰色。“烽火戏诸侯”,一个说老了的故事,经千年风吹雨淋,淡了,寡味了,于是渐渐无人深究,只当做了笑谈。
把历史交给历史学家,千年后,再来者不再纠缠故事的真或假,他们登骊山,看“骊山晚照”,对往昔淡然一笑——这是一种娱乐态度,更是一种娱乐精神。
不过,烽火台终究不是娱乐玩具,否则它也不必孤零零立在西绣岭上,辜负大好景致所托。当然,周幽王一定是曲解了烽火台的用意,而褒姒则近乎于天真了,于是给后人留下了说事的把柄。
西绣岭是骊山最高峰,海拔1256公尺,不算高大,但已足够瞭望周边广阔的地域。也就是说,烽火台的建造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当犬戎兵马来袭时,可以早早升起狼烟示警。
当我来到骊山,空气中的硝烟早已消散,就连烽火台也是在原址上重新修建起来的。经整饰的烽火台依然是旧时风貌,灰砖砌成,十几米高,底座八九米见方,正面一扇门供人进出,另外三面则各有一个一米大小的拱门,是供烽火燃烧时通风之用的。进入烽火台内部,可以看到一个两米见方的炉筒,分三层,上层用于添加燃料,中层是炉膛,下层则是出灰口,整个炉筒由下而上直抵烽火台最高处。而炉筒外有一圈旋梯,人可以由此到达台顶平台。
站在烽火台上,一切都矮了下去,无遮无拦,远处的平原、近处的草木一览无余。
清风扫过时,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旁的烽火出烟口,已没有狼烟冒出;台子高处依然插着一面旗子,但不是军旗,猎猎作响着,唯剩下无限想象了。
遥想当年,周幽王和褒姒一定不是并肩站在烽火台上,适合他们的位置应该是烽火台下的空旷之处,前呼后拥,宫娥环绕,面前一架宽大的案几,罗列着丰盛的鲜果、美酒,一派悠游氛围。当笔直的狼烟升起,风吹不斜,前后传递,远道而来勤王的各诸侯国君带领大队披甲武士乱纷纷拥到骊山脚下,人喊马嘶,自入宫以来一直不开笑脸的褒姒终于露出了迷人的笑靥——目的达到了,被美人一笑迷得五迷三道的周幽王哪里还去管什么勤王之师的满腹怨言?他一定觉得这游戏使对了路数。
我真有些佩服周幽王了,历史上能为所爱的人挖空心思讨巧的有几人?话说回来,堂堂一介帝王,江山是什么?玩具而已,历朝历代哪个帝王不拿在手里把玩?凭什么他不能玩出新花样?
只是他太不小心,以至于玩出了火,引火烧身——公元前771年,当犬戎兵马真的奔袭而来,骊山烽火急急升起,已经上当数次的各诸侯国君以为这又是周幽王故伎重演,终于不再理会。结局可想而知,周幽王被杀,褒姒被掳,西周灭亡。
这是寓言“狼来了”的最早版本,周幽王以自己超级荒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成全了“烽火戏诸侯,一笑失天下”这则典故,其寓意似乎在借周幽王之口告诫我们,有些游戏是可以玩的,而有些游戏则是很危险的。
我对褒姒没有贬义,反倒多少有些同情,她的经历与传说中的史上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蝉太相似,都是被有心人买了去,收作养女,习学歌舞,然后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献之于权贵,万事由不得自己,她们的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由此得知,世上哪里有什么红颜祸水,那全是史家粉饰历史的推卸之词。
至于周幽王,我只是认为以他的资质真不该做国君。爱江山又爱美人原本没有错,错在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专一就好,可惜他太不自知,且偏偏又把二者混为一谈,其结果自然是江山没了、美人没了,两头耽误,一齐落空。
想一想,历史上不该做国君的真有不少,最贴切的例子是南唐后主李煜,我读他亡国后写的一首《破阵子》,总是感慨万千: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满篇遗老遗少的书生意气,哪里有半点帝王气象?
对于胜利者而言,在“治国,平天下”之余“修身”,那是极大的雅事;但对于一个失败者,就无异于玩物丧志了。李煜实在是在错误的时间错位了身份,他本可以成就一代大词人的,可惜到头来什么也不是了。
历史常常在我们不经意处开几个似真若假的玩笑。
可我并不在意,在意的人都已作古,而我只是一个游客,随意翻阅着,满心好奇。
骊山烽火已经熄灭了千年,我无法再看到,甚至不可能知道它最终会飘向古籍的哪一册、哪一页。可是,对我来说,硝烟实在是一种好闻的味道,它可以让我心生古典英雄式的浪漫主义情怀,因此,我始终对它充满了敬畏。
当然,我现在面对的只是一座遗址,几张隐在岁月风尘中的模糊面容,至于还剩下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也就不去多想了。
3.一座老城墙的浮光掠影
暗夜里,我不时听到河流起起伏伏的喧哗,似乎就在左近,却始终看不见、摸不到,若即若离的状态,让我很无助。
我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还没有弄清楚罢了。
春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八百里秦川大肆铺陈开来,高天厚土间,我背咏着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终始灞、浐,出入泾、渭、沣、滈、涝、潏,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终于找到自己夜夜失眠的出处。
八水绕长安已经是很久远的故事,这是属于黄河水系的8条河流,泾水、渭水在长安北面,灞水、浐水贯穿东面,潏水、滈水绕过城南,沣水、涝水流经西面,似乎各不相干,却最终殊途同归,汇聚成一带微波荡漾的护城河,丰润着古城长安的盛世年华。
岁月当然无法复制,记忆却可以轻易更改或以另一种形式保存下来。站在开阔的护城河边,我背靠一岱烟灰色的城墙,它沧桑的身影覆盖面积如此之大,多少年来一直压迫着我,让我呼吸时缓时促。
我知道这座城墙自隋唐以下,历经宋元明清,是对八百里秦川的一个完整描述与总结,任凭纷繁尘事一一加于身上,固守着,始终是我们贯通历史的一条足可依靠的纽带。
它扮演的是一个见证者的角色,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不说隋唐,盛世之后衰弱的速度堪比流水,就连城垣也保不住,我们今天看到的叫明城墙,始建于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历时4年才完工。盛唐时期的长安城比现在大10倍不止,但明城墙却只是借用了唐皇城的个别基础,除此之外就与盛世大唐再没什么关联了——风流总被风吹雨打散,不是吗?
很难想象明城墙是用黄土夯打而成的,不过,在冷兵器时代它已能产生足够的威慑效应。当然,为了保证坚固,在城墙墙基和墙顶还分别铺有一层厚80厘米和45厘米的三合土层,这是用黄土与石灰、糯米汁、猕猴桃汁拌和而成的土质,干燥之后坚硬如石。这是古人的智慧。
八水是护卫长安的天然屏障,却不能保证城墙不受岁月侵蚀,城墙自建成后历经三次大的整修,明隆庆二年(1568年)陕西巡抚张祉主持修复,在黄土墙体外包一层青砖,由此使土城变成了砖城;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陕西巡抚毕源再次对城墙和城楼作了整修;第三次修缮则始于1983年,不仅补建了被拆毁的东门、北门箭楼、南门闸楼、吊桥,而且还将已经毁损的部分城墙予以重建,从而让整座城墙连贯起来。
历史的断点重新得到了接续。
明城墙高12米,顶宽15米,底宽18米,一个庞大的建筑,沿阶梯一级级往上走,我内心有一种很厚实的感觉,虽然说不出来,但能感受到。城墙一如想象般宽阔,足够兵士们跑车、操练;我走到左面看看,再转到右面看看,恍惚中一阵风吹来,夹杂着金属的呼啸,立刻,闸楼、箭楼、正楼、角楼、敌楼、女儿墙、垛口……一派人影幢幢。这是何其久远的幻象。
阅读一座城池的历史有许多种方法,譬如钻故纸堆,譬如听老艺人讲古,而我选择行走。有一段时间,我喜欢骑着单车沿顺城巷环绕城墙随处闲看。顺城巷最初是巡城士兵与马队的通道,历经岁月侵蚀,一派沧桑,后来经过改造并沿城墙全线贯通,才有了几分气象。
我没有心事,一路走走停停,把一些该记忆的收下,把一些该忽略的丢弃,浑身透着轻松与愉悦。我甚至在小东门停留了半个小时,混在一堆人中围看两位老者在楚河汉界间越马、架炮,那份怡然自得是浸入秦人骨子里的品性,而满盘烽火已被城墙挡在了身外。
绕城墙走一圈不是件轻松的事,东城墙长2886米,南城墙长4256米,西城墙长2706米,北城墙长4262米,一趟算下来足有13.9公里,确实需要花费不少体力。不过,我也因此对古城墙有了一番汗水浸身的体会,而这才是我的乐趣所在。
盛世大唐是长安人的荣耀,当做一部皇皇大书,看磨了边,唯有面对古城墙时,人们才会想起历史上的一个和尚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正是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战略,给长安人留下这样一个足可向世人炫耀的建筑遗物。我对他深怀敬意,常常想:如果不假借明城墙,大唐盛世何以依托?它还会有回响历史的声势吗?
我有些怀疑。
外来人常常把古城墙与大唐王朝联系在一起,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如今已见不到八水绕长安了,但每年春天长安总要下几场雨,雨中的长安城雾霭蒙蒙,洗去城墙上的浮土,树们、草们一日绿似一日,让整座城市脱离沉重的肃穆,显出清丽、雅致的面容。而水们在清洁过街道以后,会一律流入护城河,或清澈,或浑浊,那点滴汇聚的柔软记忆都是关于古城墙的。
一瞬千年,物是人非,好在这座城墙是长安千年史实的具象写照,于是,有很多人拿着新老照片来访古探幽、触景生情。这是一种很机巧的方式,只可惜新旧照片不可能反映古城墙的全貌,它们大多呈现的仅是某一局部的影像,让后来人阅读它细微的部分,而古城墙更深的内涵则是很难体察到的。
我在长安生活多年,应该说对长安风貌了如指掌,但很可惜,我依然时有陌生感,游历、阅读都不能够加以消除,这常常逼迫我陷入自审与反省之中,有时就想:我看到的何尝不是古城墙陷入一段岁月时光中的侧影?
4.兵马俑长着一副作物面孔
我简单地行走在厚拙的黄土地上,每一步都带起一蓬飞尘,散开、聚拢,毫无意义;但接二连三的回响却是深沉的,让内心朗朗开阔。
我想象不出1974年的西杨村是副什么模样,我所知道的是那年春天滴雨未落,整个旱塬干裂破碎,成片的麦苗萎黄了,饥饿开始蔓延。为了解决吃水和灌溉问题,村民们决定打井取水。
鸡鸣犬吠间,岁月一层层剥落,谁会想到一个帝国的秘密就沉睡在自己的泥脚下呢?
劳动从来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或者说,劳动于村民而言只是一种惯性生存方式,谈不上崇高抑或卑贱。9位村民在村子西南边的地里选好井位,开始挖掘,当陈旧的黄土层被扒开,新鲜的地气往上升,一切偶然都变成了必然——挖掘到4米深时,土壤中显露出一颗俑头,之后又陆续出现许多兵马俑的残肢断臂。淳朴的村民知道挖到宝贝了,那些古拙的脸孔闪耀着古铜色的光芒,他们给这些重见天日的兵俑起了个极富乡土气息的名字——娃神。
机缘凑巧,历史在这一刻出现了转机。
我知道脚下肥沃的黄土地埋藏着太多的波澜壮阔,一些在古籍中留下了蛛丝马迹,一些则永久地失去了踪影,渐趋平淡之后黄土地开始疯长各种作物,季复一季,日月轮转。我曾努力揣测大秦帝国的气度,千年前它是活生生的疆域和建筑,千年后淬火成俑,深埋地下,流于大地之上丰衣足食的日常生活,若不是被几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在无意中窥破,那一段煌煌历史就此湮灭也说不定呢。
世事有太多的不可知,而这其中必定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从寻觅者到游客的角色转变是很自然的,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坐落在一片旱塬上,那些蓬勃生长的作物已经退居其四周,遍野春华秋实,随意渲染着农耕时代的一次遥远记忆。我在岁月粉尘中清理自己的思绪:兵马俑坑是秦始皇陵的陪葬坑,3个巨大的兵马俑坑呈品字形排列,其中一号坑呈长方形,面积14220米,为步兵部队;二号坑呈曲尺形,面积5000米,是由骑兵、战车和步兵(包括弩兵)组成的多兵种部队;三号坑呈凹字形,面积520米,是统帅一、二号坑的指挥机关。这3个兵马俑坑共出土7000余件陶俑、100余乘战车、400余匹陶马和数十万件兵器,场面宏大,巍巍然展现出秦军的编制、武器装备和古代战争的阵法。尤令人感慨的是,兵马俑皆仿真人、真马制成,陶俑身高1.75米~1.95米,体格魁伟,体态匀称;陶马高1.5米,长2米,体形健硕,肌肉丰满。而陶俑又按兵种分为步兵俑、骑兵俑、车兵俑、弓弩手、将军俑等。步兵俑身着战袍,背挎弓箭;骑兵俑大多一手执缰绳,一手持弓箭,身着短甲、紧口裤,足蹬长统马靴;车兵俑有驭手和军士两种,驭手居中,驾驭战车,军士分列战车两侧,保护驭手;弓弩手或立姿或跪姿,张弓搭箭;将军俑则神态自若,一派临阵不惊的气度。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兵马俑尚且如此,何况那支虎狼之师?这是后世人的感怀。
奈何时移事异,很长一段时间,我行走在西杨村的田间地头,随处流连,或与暂歇的老农闲聊,轻易地接受了内心的平静;不平静的唯有兵马俑,他们被罩在一顶屋檐下,结成战阵,但眼神中分明有着空空的落寞。
其实,我也是落寞的。大秦帝国扎根在黄土地,塑造这些兵马俑时就地取材,先用陶模作出初胎,再覆盖一层细泥进行刻画、加彩,最后经过淬火,沾了地气的陶俑由此被赋予了生命。可是之后他们却被厚厚一层黄土困守,不仅再无法肆意纵横,而且还要忍受长达千年的暗黑——我与这些兵马俑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道围栏,我下不去,他们上不来,一种萍水相逢的对峙。
但传承总是存在的,如今的黄土地烽火早已熄灭,春秋轮种着两种作物——小麦于深秋播种,转年盛夏收割;然后种下玉米,至秋季抽出殷红的穗。这两种作物都极耐旱,而且缄默、坚忍,从不挑剔地贫地瘠,于我们以饱满的食粮——这其中铺陈着怎样的大场面、小动作呢?
大地一定是我们共同的落脚点。
我常常会不期然想起发现这一世界奇迹的9位村民,他们中有一些已经故去,一些已经老了,但他们的故事却始终新鲜,因为他们已经与那些兵马俑传奇一起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而载体无疑就是那一望无际的作物。
俯身亲近低矮的小麦、抽穗的玉米,兵马俑展现出一副青涩的作物面孔,在阳光下、在秦川大地年复一年流转着。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