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2009-02-23安勇
安 勇
袁五谷和袁丰登做了一辈子的仇敌。在我看来,这两个人都有致对方于死地的决心和勇气。
比如说吧,一条路,如果袁五谷刚走过了,袁丰登就说啥也不肯再走,宁可绕远走另一条路。实在没有另一条路呢,袁丰登在这条路上走一步,就冲着想象中的袁五谷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再走一步,又吐一口唾沫。吐完了就骂一句:袁五谷你真不是个人。当然了,如果走在前面的是袁丰登,袁五谷也照样会连吐带骂,说袁丰登你真不是个人。
我十岁那年,袁五谷从乡政府调到了县政府。转年,袁丰登也从乡中学调到了县教委。没多久,上级就开始调查袁丰登的问题,查来查去发现,袁丰登这个同志是清白的,没啥问题。袁丰登也弄明白了,是袁五谷给上级写了封信揭发他的问题,意思就是想把他再弄回农村去。不久后,上级又开始调查袁五谷,查来查去,这个同志也是清白的。不用问,是袁丰登回报了一封举报信。
某一天早晨,在县医院旁边的一座石拱桥上,袁五谷和袁丰登狭路相逢了。两个仇人一东一西,像两轮不共戴天的太阳似的,升到拱桥中间的弧顶处时,就同时停住了。袁五谷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丰登。袁丰登也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五谷。他们俩的影子投到桥下的河水里,一个伸着脖子,另一个也伸着脖子,看起来像两只斗架的公鸡。袁五谷不肯让路,袁丰登也不肯让路,都是钉子似的,在桥上钉着。后来,两个人,四只眼,都瞪得要冒血了,四条腿也不停地打哆嗦。这才同时把头扭过去,冲后面“呸”地吐一声,下桥,找另一条路去了。隔着河他们又同时回过头来,冲着对方“呸”了一声。
袁五谷和袁丰登虽然仇深似海,但他们俩对我都非常好,他们一个是我的亲二叔,另一个是我的亲三叔,而且在我心里,他们也都是挺不错的人。我一直想搞清楚,在他们这对亲兄弟之间到底埋藏着什么仇恨,是什么事情让他们成为咬牙切齿的仇敌的。当然了,我更希望他们能解开心里的疙瘩,丢开仇恨。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相处,不是更好吗?
我曾经不只一次地问过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二叔和三叔究竟是因为什么成为仇人的?但每次问,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知道的就是他们俩有仇。没办法我只好去问两位当事人,在这个问题上,二叔袁五谷和三叔袁丰登的回答是相同的,他们都告诉我六个字:袁丰登(袁五谷)不是人。我如果接着问为什么就不是人了呢,他们就都瞪着眼睛大发雷霆,摆出一副恨不得吞了对方的架式。至于为什么不是人的事,他们都闭口不提。
在二叔和三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成了我心头最大的一个疑团。后来我又问过原来老家里的好多人,包括二婶和三婶在内,他们都知道二叔和三叔有仇,有大仇,但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仇恨的根源。
我二叔袁五谷在七十岁那年得了重病,临死指名要见我最后一面。我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想不起来该对他说点什么,最后竟然又问了他和三叔的仇恨。已经奄奄一息的二叔听到三叔两个字,立刻瞪圆了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是人。这也是二叔临死说的最后一句话,算是他的遗言吧!
二叔死后,三叔大笑了三天,逢人就说那个不是人的袁五谷死了。第四天早晨睁开眼睛,三叔还准备接着笑时,突然“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们大家赶到时,三叔已经不行了。如果三叔也死了,那么我心头的疑团就永远也解不开了,所以一见面我就毫不犹豫地问三叔,他和二叔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当时,三叔的脸上还有一缕没来得及绽放的笑容,那笑容像花骨朵一样在肉皮里含着。这次三叔没有告诉我袁五谷不是人。他好像仔细想了想,然后重重地摇了摇头,告诉我四个字。四个字刚说完,一歪头就走了。
我三叔袁丰登的墓地在县城边的一座小山上,左边是棵老松树,右边是另一个墓地,是我二叔袁五谷的墓地。安葬了三叔后,我在两个叔叔的墓碑前哭了一整天,边哭边想着三叔说的最后四个字,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三叔说的竟然是“记不清了”。
这四个字是三叔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也算是他的遗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