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落寞与悲哀
2009-02-21张爱君
张爱君
摘要:鲁迅心底深处对文化、对国家命运虚元主义的态度在《铸剑》中有充分的体现。所谓时势造英雄,在鲁迅看来,彼时的中国只能如铁屋一般消磨人的灵魂,用无聊吞噬人的烈志雄心。
关键词:英雄;环境;悲哀
《铸剑》的故事源自古书《列异传》和《搜神记》。鲁迅以白话写文言,把很短的篇幅扩展成长长的故事,晋人志怪原本的古朴诡谲已经消失,简单的复仇原型中充满对人物个性的阐释和叙事本身的张力。
原本的故事,父子两代的篇幅是大体均等的。而在《铸剑》中,真正的铸剑者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业已死去,他的事迹是通过小说主人公眉间尺的母亲之口交待的: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命运。我可是早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似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这是庄严的笔调,是魁梧的人格,是反抗者的颂歌。眉间尺的父亲是真正的英雄,是作为其子的“史前史”而出现的,故事如此安排已不仅仅是叙事技法方面的问题了,鲁迅的匠心在于拉开英雄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树立一个理想寄寓之所,告诉我们真正的安身立命所在。然而神话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去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字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
鲁迅也只能说“看去好像一无所有”。他笔下的英雄人格在现代题材里几乎没有出现过,涓生、吕纬甫、魏连殳都是失败的知识分子、文化精英,带着绝望的气息,更遑论闰土和阿Q这些农民们;英雄只在古书里,是(故事“新”编的主人公)眉问尺(我们毋宁将他看作是“现在时”的)的父亲;照理说,鲁迅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就应该是最有资格和最坚定具备审父意识的人,但是鲁迅实在不能够坚定。雄剑溶在青光中看似全无,正隐约象征鲁迅心底深处对文化、对国家命运虚无主义的态度。
《铸剑》这个故事毕竟还是属于眉间尺的。
眉间尺出场的时候,是他十六岁成人的那一夜。此前,他还是一个懵懂的无知少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这夜,他在母亲的引导下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已经改变了我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而这个男人的成长历程,是在和老鼠的斗争中体验的。这无疑是《铸剑》中最精彩的篇章,是鲁迅刻画人物的神来之笔,让我们不由想起《史记》里的细节种种:酷吏张汤幼年审鼠,大将韩信少时乞食,秦相李斯读书时更有仓厕之论;司马迁善于在人物的成长过程中探询其心态、品质对于将来的影响,撰史之时细微如斯;鲁迅写小说亦鉴此等手法。
他出门了。复仇几乎立刻就要发生,大王外出巡游,人们在围观。(注意,围观!)“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脊背和伸长的脖子”。而眉间尺却在此时被一个“干瘪脸的少年”绊倒,“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这是典型的鲁迅式的冷峭幽默,不动声色,讽刺寓于其中。而“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边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看到这里我们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原来鲁迅笔下的对被砍头的同胞兄弟的漠然围观(《呐喊·自序》),对阿Q游街的热闹围观,和对革命烈士夏瑜的变相围观(《药》中的茶馆议论)是“古”已有之的!小说一下子从司马迁回到了鲁迅自己。
“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是的,无聊。这才是鲁迅的笔,前面的成长篇只是鲁迅向前贤司马迁呼应的方式,是带着敬意的模仿:此后他就开始独舞了。“无聊”是我们在鲁迅小说里再熟悉不过的字眼(与之相伴的还有另一个词“寂寞”):创作小说伊始,“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呐喊·自序》);《在酒楼上》,吕纬甫一件件地跟“我”讲“无聊的事”;《祝福》中,“我”悲愤地想到“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都还不错”……
我们大概可以知道,眉间尺是不能如他所愿去复仇了。他的生活环境是一个无聊落寞的反英雄的环境,一个消解重大行动意义的环境,一个人心失衡远重于腥风血雨的环境:尽管腥风血雨在当时并不缺乏,可是却再也不能造就英雄了。到此为止,我们该知道为什么鲁迅用那么威严的笔调去写眉间尺父亲的事迹,
小说本应该结束了。可是远远没有。
如果认为鲁迅仅仅是为了照顾故事原型的情节脉络而加上黑衣义士的情节,不免皮相。黑衣义士在小说中和眉间尺一样,具有独立自主的出现意义。从他本身的性格塑造来看,远远不及眉问尺丰满一一没有成长史,没有理由,而是一个理念。此人一出场就可以逼退眉问尺无可奈何的干瘪脸少年,并对眉问尺说“一向认识你,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他向眉问尺要求的只是雄剑和眉间尺自己的人头。情节到这里甚至带上了六朝志怪的神异。
令人吃惊的是眉间尺的表现。这个孱弱优柔的少年解决不了内心的结和身边的无聊,却在几句简短的询问之后毅然砍下了自己的头,把父辈的遗嘱和自己的性命都交付给一个陌生人。
这是鲁迅对原作的屈从?是鲁迅自己也解不开的迷?是鲁迅迷失了人物的性格逻辑?其实,从那个开头我们就可以看出,鲁迅在心底是想把眉间尺当作一个英雄来写的。
老鼠,“杀它呢,还是在救它?”确实是一个重大的两难选择。眉间尺优柔的性格历历在目,接下来就是英雄父亲的故事呈现,两相对比,着实令人担心。舍身铸剑的父亲和不忍杀鼠的儿子之间有什么样的契合点呢?眉间尺出门前的这夜一直没有睡着。
眉间尺的困境在于没有找到那个让他的性格发生突变的环境、际遇;而此前,荆轲在易水之畔作别燕丹,韩信、张良在年少的折辱以后遇到了明主;光武中兴的时候汉室已经走向衰颓,但仍是群雄纷争可一展身手的时节。“史前史”的眉问尺父辈的时代,都是可以让具备英雄潜质的人可以突变的时代,所谓时势造英雄。
而在鲁迅看来,彼时的中国只能如铁屋一般消磨人的灵魂,用无聊吞噬人的烈志雄心;所以眉间尺的不幸不在于能否复仇,而在于他是否能完成对于自己人格的追问,改变优柔的性格;眉间尺面对干瘪脸少年的失败不是自身武艺和体力的失败,而是人对于当时漠然、颓然的大环境的无奈。
黑衣义士是眉间尺突变的一个契机,在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鲁迅心中的英雄情结实在是挥之不去;既然在现时没有那样的环境,鲁迅就从“历史”里找来了一个“父辈”。看看他对眉间尺的教导吧:“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再加上鸱枭的声音,磷火的目光,黑衣人和《野草》里那些鬼气森然的意象以及那些意象背后深沉、晦涩的情感是多么相投啊!黑衣人简直就是鲁迅自己,是《彷徨》小说集里许多个第一人称“我”。眉间尺的英雄血终于在他父辈的鼓励之下复活了。鲁迅也只能在这样的义士身上找到希望之寄托了。以后的情节,只是历史的翻版,鲁迅的任务到此总算完成。
鲁迅在此篇小说里是很犹豫的,他没有完全把眉间尺写成懦夫,可是眉间尺实在缺乏成为英雄的条件。小说的后半部虽然是黑衣人的表演(金殿焚火、三头相斗)。可成全的却是复仇者眉间尺本人。他刹那的果敢可以让我们说他是一个英雄么?包括有那么浓厚英雄情结的作者本人?(尽管他说过“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鲁迅的犹豫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味?该是有无尽落寞悲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