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所收宋玉五赋真伪考
2009-02-20王伟琴
王伟琴
摘 要:《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这五篇宋玉赋,最早见于南朝梁萧统所编的《文选》。它们是宋玉所作本没有问题,但是受“五四”疑古思潮的影响,一些学者开始怀疑《文选》中所收宋玉赋的真实性。通过对现有文献资料的认真分析,我们可以肯定《文选》所收五赋是战国末期楚国辞赋家宋玉的作品。
关键词:《文选》;宋玉五赋;辨伪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1—0209—03
《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这五篇宋玉赋,最早见于南朝梁萧统所编的《文选》。它们是宋玉所作本没有问题,但是受“五四”疑古思潮的影响,一些学者开始怀疑《文选》中宋玉赋的真实性。比较早的否定宋玉赋著作权的是陆侃如,陆氏先后作《宋玉赋考》和《宋玉评传》,只承认《九辩》与《招魂》是宋玉的作品,而认为其他诸篇皆是伪作。其观点对宋玉赋研究产生了较大影响。而否定宋玉赋最彻底的要数刘大白的《宋玉赋辨伪》。他认为除《楚辞》中的《九辩》及《招魂》,其他传世赋都是后人託古的作品。近些年来,肯定《文选》所收五赋为宋玉赋的声音越来越多,本文拟就此谈一下自己的看法。
下面我们首先来分别看一下《文选》中所选宋玉五赋结集前,它们在其他文献中的记载情况,这些资料是我们相信《文选》所收五赋是宋玉作品的最直接可信的依据。
《文选》结集前五赋的记载情况
(一)《风赋》的记载情况
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记载,晋代王凝之、李充、陆冲及洪方生皆有《风赋》之作,南朝齐王融有《拟风赋》,谢眺有《风赋》,梁沈约有《拟风赋》。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①《文心雕龙》完成于南齐末年,所以刘勰读的《风》、《钓》在梁前是存于世的。
(二)《高唐赋》的记载情况
最早提及《高唐赋》的是傅毅《舞赋》,其中云:楚襄王既游云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将置酒宴饮,谓宋玉曰:“寡人欲觞羣臣,何以娱之?”玉曰:“臣闻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激楚》《结风》《阳阿》之舞,材人之穷观,天下之至妙。噫!可以进乎?”王曰:“如其郑何?”玉曰:“小大殊用,郑雅异宜。弛张之度,圣哲所施。是以《乐》记干戚之容,《雅》美蹲蹲之舞,《礼》设三爵之制,《颂》有醉归之歌。夫《咸池》《六英》,所以陈清庙、协神人也;郑卫之乐,所以娱密坐、接欢欣也。余日怡荡,非以风民也,其何害哉?”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②
《后汉书》记载:“傅毅,字武仲,扶风茂陵人也。少博学,建初中,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傅毅是东汉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与班固、崔驷等齐名。他在建初年间被任命为兰台令史,他肯定读过《高唐赋》。
之后引录过《高唐赋》内容的书籍是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四《江水》:
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早视之,果如其言,故为立庙,号朝云焉。③
这属于《高唐赋》序的一段异文。
(三)《神女赋》的记载情况
曹植读过《神女赋》,其《洛神赋》序写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④
孟康注《子虚赋》“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时,说“云梦中高唐之台,宋玉所赋者,言其高出云之阳”⑤。
南朝齐文学家王融《巫山高》云:“想象巫山高,薄暮阳台曲。”“彼美如可期,寤言纷在瞩。”⑥诗中“阳台”、“彼美”皆与《神女赋》有关。
与之有关的诗还有南齐刘绘《巫山高》云:“高唐与巫山,参差郁相望。”“散雨收夕台,行云卷晨障。出没不易期,婵娟以惆怅。”⑦
梁代范云《巫山高》,云:“霭霭朝云去,溟溟暮雨归。”“枕席竟谁荐,想望空依依。”⑧
梁代虞羲《巫山高》云:“云雨丽以佳,阳台千里思。勿言可再得,特美君王意。高唐一断绝,光阴不可迟。”⑨
梁元帝《巫山高》云:“无因谢神女,一为出房栊。”《古意》云:“妾在成都县,愿作高唐云。”⑩
在南齐官至黄门侍郎,隋文帝开皇初任蒙州刺史的李孝贞的《巫山高》云:“荆门对巫峡,云梦迩阳台。”“枕席无由荐,朝云徒去来。”(11)
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云:“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12)之后,隋唐诗文中引用高唐神女典故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可见《神女赋》影响深远,在《文选》辑录前,《神女赋》留存于世。
(四)《登徒子好色赋》的记载情况
阮籍《咏怀》第二首云:“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颜延年、沈约等在其下注曰:“《登徒子好色赋》曰:臣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13)此赋应收在《宋玉集》中,颜延年、沈约等注出其出处,引用完整,说明此篇在当时流行很普遍。刘勰《文心雕龙·谐讔》曰:“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14)这也说明同样问题。
(五)《对楚王问》的记载情况
西汉刘向所编《新序》中收有《对楚王问》内容,文字与《文选》有异。《文心雕龙·杂文》:“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知音》云:“此庄周所以笑《折扬》,宋玉所以伤《白雪》也。”(15)《对楚王问》在《文选》中被列于对问体,没有列入赋体。《汉书·艺文志》中称“宋玉赋十六篇”,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从汉代到梁代,人们对《对楚王问》这篇作品的文体认识发生了变化。
以上是《文选》结集前宋玉五赋的文献记载情况,下面笔者试从其他的角度来讨论一下这一问题。
《文选》所收五赋为宋玉作品的其他理由
笔者认为《文选》所收五赋为宋玉作品,除《文选》结集前宋玉五赋的文献记载情况这些直接的论据外,其他理由如下:
第一,宋玉《文选》中所收五赋产生的现实可能性。曹明纲《宋玉赋真伪辨》说:“如果说楚国在怀王时期由强而弱的政治、军事局势,在屈原的作品中奔腾作一股悲愤交集、忧国忧民的感情洪流,那么到了‘楚国以削的襄王时代,统治者那种胸无大志,沉溺于声色游宴的生活需要,便为既有骚体文采,又能迎合统治者口味的宋玉赋的诞生,提供了一种社会的客观可能性。”(16)《战国策·楚策·庄辛谓楚襄王》云:“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17)《风赋》云:“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18)《高唐赋》云:“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19)《文选》所收这五赋内容正与楚襄王的游乐生活相一致。
第二,最早著录宋玉赋作的集子是《楚辞》,然而《楚辞》没有收录宋玉的其他作品,这主要是受集子风格、体例的影响和限制所致。《楚辞》作品以屈原作品为主,除《九辩》、《招魂》外,前七卷和第十卷全是屈原作品,其余皆为汉代辞赋家悼念屈原之作,整个集子的格调是悲伤、忧郁的。《文选》中宋玉五赋文辞华丽,格调并不忧郁,如果选入《楚辞》,不仅增加集子规模,而且风格也前后不一致了。因此我们不能因为《楚辞》中不录《文选》中宋玉五赋就否定宋玉的著作权。
第三,从目录记载看,《汉书·艺文志》载:“宋玉赋十六篇。”《隋书·经籍志》载:“楚大夫《宋玉集》三卷。”这三卷不会仅包括《九辩》、《招魂》两篇。《隋书·经籍志》在所录之书下常有注,云:“梁有某书若干卷,今亡”或“今残缺”。而《宋玉集》下不曾有如此
注释,那么我们可认为从汉至隋,宋玉作品没有残缺,否则其会与《汉书·艺文志》列的十六篇数对照,列出残缺状况。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隋书》中载的三卷《宋玉集》,其内容包括的可能就是《汉书》中载的十六篇赋。而《文选》编在梁代,其时宋玉作品完好存世,《文选》五赋即来源于此。
第四,从梁代以前的校书状况看,《文选》的资料来源是充足的、可靠的。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中有所论述:1.“汉代校书七次。”“向、歆《录》、《略》,学者共晓。班固典校东观,《隋志》所载,除此之外,尚有五焉。”2.“魏吴两晋校书六次。”“魏氏代汉,采掇遗之,藏在秘书中外三阁,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这是曹魏校书。“孙休践祚”,韦昭“为中书郎、博士祭酒”,休“命昭依刘向故事,校定众书”。这是孙吴校书。西晋荀勖“领秘书监,与中书令张华,依刘向《别录》,整理记籍”,之后校汲冢书。东晋有李元、徐广两次校书。3.“南北朝校书十余次。”特别是梁代,校书规模宏大。梁初有任昉、殷钧撰《梁天监六年四部书目录》四卷,梁武帝时校书更是一件盛事。“秘阁四部之外,‘又于文德殿内列藏众书”,“令刘孝标撰《文德殿四部目录》”。
梁代以前的这二十余次校书,对之前的文化典籍起到了整理和保存的作用。从这个角度看,梁萧统编《文选》资料来源应相当丰富,其真实可靠性应相当高。
第五,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称宋玉等人“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司马迁对宋玉赋作的评价在《文选》五赋上体现得尤为明显。《风赋》是以风为喻的讽谏之作。《高唐赋》结尾处云:“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延年益寿千万岁。”(20)《登徒子好色赋》的创作目的是要讽谏楚襄王不要因女色而误国政,说:“盖徒以微辞相敢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21)《对楚王问》也采用了委婉以讽的手法。“谏”的意思是直言规劝,使其改正错误。如《周礼·地官·保氏》云:“保氏掌谏王恶。”(22)“讽”的意思是用委婉的语言暗示、劝告或指责。宋玉在其文章中体现出了“讽”的特点,与司马迁评其“终莫敢直谏”的风格一致。
第六,从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的《唐勒》赋看《文选》所收集宋玉五赋的真实性。《唐勒赋》首句:“唐勒与宋玉言御襄王前”,其后是“唐勒先称曰”,可以推知后文有“宋玉曰”之类的话语,说明这篇赋用的是第三人称。此赋出土于西汉早期的墓葬中,墓主人与宋玉、唐勒生活时代非常近。“据考古工作者鉴定,临沂汉墓的年代上限为汉建元元年(前140),下限不晚于元狩五年(前118),则此墓主人的生活年代应早于司马迁(前145或前135—?)。我们假定墓主寿命为60岁,则当出生于公元前200年左右,与宋玉、唐勒等人的卒年就是非常靠近的了。”(23)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土的首简简背署名“唐革(勒)”的赋,在赋体的形式、语言句式以及出场人物上同宋玉赋作极相似,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楚国末期宋玉所生活的时代,此类赋的形式确实存在。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文选》所收五赋是战国末期楚国辞赋家宋玉的作品。
注释
①(12)(14)(15)刘勰著,周振甫译:《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第76、316、132、123页。
②④⑤(13)(18)(19)(20)(21)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第246、270、121、322、190、264、267、269页。
③《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73页。
⑥⑦⑧⑨⑩(11)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第1385、1467、1543、1605、2032、2652页。
(16)曹明纲:《宋玉赋真伪辨》,《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第2期。
(17)《战国策》,岳麓书社,1988年,第140页。
(22)杨天宇:《周礼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00页。
(23)汤漳平:《〈古文苑〉中宋玉赋真伪辨》,《江海学刊》198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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