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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轶事(外一篇)

2009-02-18张邦兴

含笑花 2009年1期

张邦兴

石笋河和达马河一左一右由北向南奔腾而下,在老家布标前面不远的山下汇合而为南利河,然后又以一种更大的气势,向南直奔中越边境。出境后汇人红河,从越南的下龙湾扑入浩瀚的南海,在那里参与了大海永无休止的激荡,既在这种激荡中化为乌有,也在这种激荡中获得永恒。

从来就守望在河叉上方一片凸起山地上的布标村,面对次第向南敞开的河谷,既是古往今来内地通向大海的一条通道,也是广南县的一道南大门,雄峙河津的大山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之势,我从成书于清康熙年间的《广南府志》上看到,古时朝廷曾在这里设有坝旧卡和阿妹卡,常年派有兵丁驻守,而今落籍此地的那些兵丁的后人,已然繁衍为两个人丁兴旺的村寨,见证着时光的演进与更替,岁月的流逝与变迁。

在这个巨大屏障的纵深,有—个山间盆地,盆地中心的—个山包下,就是生我养我的布标村。这是一个一百五十多户人家的壮族小村寨,寨子的后面和左右两侧各有—道矮粱,矮梁的里外分布着五个大小不一的坝子,而坝子周围的高山又从四周团团围住平阔的田畴和村寨,如果站在空中俯瞰,整个区域就是一朵千年万年盛开不败的莲花,我们整个寨子就恰好建在那凸起的花柱上,怎么看都不得不让人佩服先人们不同寻常的眼光。

在这朵盛开的“莲花”里,四周曾经是森林茂密的峰峦,坝子里常年都流淌着清清的溪流,而肥沃的土地上,又年复一年地盛产稻谷、瓜豆和杂粮,在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小环境里,应该是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才对。但是,在曾经的岁月里,我的乡亲却食不裹腹、衣不蔽体、面带菜色,在无限的艰辛中煎熬不尽的无望与心酸,打理贫穷的窘迫与无奈。

曾记得,还在很小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常嘴上挂着几个与吃有关的故事,而我的童年,也是在缺吃少穿的困窘中长大的。所有这些,现在回味起来依然令人感慨万端,久久不能平静。

故事一:集体办食堂过“共产主义”的时候,劳动归来饿得不行的全村男女,一下工就急急奔向食堂。很快,一桶桶菜多饭少的苞谷糊糊就被抢得精光,一个动作稍慢的汉子拿着碗赶到的时候,最后一桶糊糊已经只剩下桶底的一点点了,而半边还拥着一大群要盛第二碗甚至第三碗的人,再不想办法抢到一碗,这一天就要饿肚子了,情急之下,只见他猛然挤上前去,当着大家的面往桶里擤了一泡鼻涕,在大家一愣神,尚不知是该谴责他还是继续抢那点饭的时候,他已经抬起饭桶旁若无^地大吃起来,旁边的一千人想去抢嘛又嫌脏,不去抢嘛肚子又饿,就在大家犹豫不决的那么一会儿,那汉子已经把桶里的饭吃了个底朝天。那天,他倒是满意地腆着滚圆的肚子走了,但这件事却让他和他的后辈儿孙们,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故事二:一群饥饿而且文化生活贫乏的年轻人,坐在村街上闲聊。话题差不多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吃,大家都在那个夜晚争先恐后地表达着自己对吃的向往和渴望,他们有的说最爱吃新鲜的肥肉墩子、有的说最爱吃糯米饭、有的说最爱吃祭龙粑,其中有一个说,所有吃食中他最爱的就是鸡肉了,哪怕只是喝点鸡肉汤也能把人鲜死,但是遗憾的是,他一年多都没有闻过鸡肉味了,家里连大年三十都没有杀得起鸡,因此一想起鸡肉来,心里就馋得受不住,要是有鸡肉可吃,他恐怕一个人能够吃完一只下蛋的大母鸡。别吹牛,你要是吃得完一只鸡,我赌你,当时就有人当面指他的“白”。你输哪样?他顿时也来了兴头。我输我戴的这块上海表,但你得一只鸡连毛带屎一齐吃了,鸡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丢。吃就吃,你去找鸡来!不多时,一群无事又爱起哄的年轻人,还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鸡,然后就逼着那个人吃下去,那人也不含糊,当时就把鸡杀了,砍碎在锅里焙脆,接着用碓春细了,兑水连毛带屎将那只鸡全吃了下去,从而赢得了那块上海表,也赢得了半辈子的臭名声。

故事三:还是一群年轻人,也不知那天他们从哪里弄来一只野兔,一群人便悄悄在社房里烫、剐、烀,也许是谁不小心走漏了消息,也许是那肉的香味太浓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飘得又太远,就在兔肉要熟的时候,村里哪家有点好吃的都总是能及时赶到的五爷,也及时赶来了。这个糟老头子的出现,意味着原本不多的兔肉,又多了一个人在那等着吃,而那些本来可以多吃上几块的年轻人就得一人少吃几块。也不知道那些不怀好意的年轻人是几时商定的,竟有人悄悄把本来就难烀的四个蹄子中途捞出来,到了兔肉要出锅的时候,又才把它悄悄放进去,到吃兔肉时,一伙年轻人便殷勤地往五爷的碗里夹兔蹄,在五爷艰难地啃着兔蹄的时候,他们便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锅里的兔肉,等五爷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含着满嘴的余香一脸的得意,各自散去了,把五爷一个人留在了黑咕隆咚的社房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里却骂遍了他们的八代祖宗。

故事四:我十一岁就到公社的附设初中班上初中了,因为村子与公社所在地相隔十华里山路,每天跑读的我要起得很早,一般是鸡叫三遍时就得起床,然后自己弄饭吃,天灰灰亮就往学校里赶。有一段时间,家里缺粮了,我每天的早饭,就只能吃母亲用糠头和野菜做成的窝头。有一天早上,母亲起来忙活时,我还在兑着菜汤啃窝头,母亲很关切地看着我,嘴里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我看到母亲在关注自己,就故意装作吃得很香甜的样子,大嘴大嘴地啃,那粗糙的糠菜窝头却不解人意,老咽也咽不下去,吃得猛了,倒噎得我那细瘦的脖子一伸一缩的。在艰难地吞下一口窝头以后,我抬头一看,站在一旁的母亲早已泪光盈盈……

我们的村子,就在这样的半饥半饱中苦熬着岁月,我也在这样的半饥半饱中渐渐长大。到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我们村终于和所有的中国乡村一起,共同迎来了一阵强劲的春风——开始搞土地承包了。那一年,我已经离家到更远的地方读高中,接着又到更远的地方求学、求职,走得离我们那个小山村越来越远。但是,不管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却始终没有走出过我们村的视线,我们村也没有在我不断回望的视线中变得模糊。

曾记得,村里开始搞土地承包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另外几个高中生,还利用假期回村帮助丈量土地、拉线敲桩、填写承包证书,虽然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土地承包对于我们的乡亲、对于中国的广大农村意味着什么,但我们却从大人们笑盈盈、喜滋滋的脸上得到了鼓励。因此,干起活来就特别的卖力,整天跟着生产队的干部在田野里忙着,心里特别的踏实和愉快,大人们则在闲下来的时候,指点着已经承包到户的田野,一边抽着劣质卷烟一边谋划着未来的年景,满脸荡漾着的都是自信和憧慑。到了第二年的秋天,田野果真在得到充分解放的生产力的侍弄下,发生了喜人的变化,到处呈现的,都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丰硕。接着,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年年都获得了大丰收,我的那些乡亲,终于一年四季都吃上了饱饭,个个变得面色红润起来,他们的笑声也不再那么干涩,我们村子也因为这些红润的面孔、这些甜脆

的笑声,而变得更加生动、更加富有活力与激情。又过几年,村里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不见了,村里还拉通了电,同时拉通了自来水,宽阔的公路也从村里穿越而过,越来越多的人家成了这样那样的专业户,乡亲们不仅吃饱了肚子,身上的穿着也越来越光鲜,人们碰面的第一句问候,再也不是“吃了吗?”那句沿用了成百上千年的老话。更主要的是,村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了,谁家有点好吃的不会躲着藏着,什么东西都互通有无,哪家的老人大家都争着孝敬,让人从中看到了一种人性的回归和传统美德的恢复。逢年过节我们回到村里总是东家拉了西家请,过去那种为了吃饱肚子而费尽心机你争我夺,为了吃到一点好的东西而不顾自己人格和尊严的事没有了,五爷也不再哪家一有客、哪家做点好吃的就不请自来,因为在他自己的家里也顿顿有酒有肉:而向来疼爱我的母亲,每次我回家,都能按她的心意,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再也用不着为拿不出可口的饭菜而心里不安,或是两眼含泪了。

在接着的时光里,我每次回到村里,都发现家乡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不是东家盖了新楼,就是西家买了汽车,村街的夜晚,再也不会坐满因文化生活枯燥而极度无聊的年轻人,那些半大孩子,再也不用点火把、打电筒,跟着年把半年还见不到一次的电影队,上村下寨地疯跑,家家户户房顶上高高擎起的电视接收设备,成了村里又一个新的景观,那些家什齐全的乡村文艺队。常常把村夜弄得锣鼓喧天、一派笙歌。而一些外地企业,也接二连三地落户我们村,他们依托当地资源,有的办起了茶叶加工厂,有的连片种植名贵药材三七,就连在我眼中始终还没有长大的弟弟,也到外面引来设备、技术和资金,搞起了特色产品的规模种植和农副产品加工,而在我的印象中只出产稻谷和苞谷的村野,这两年也有了成片成片的果园、有了越来越多的反季蔬菜,有了越来越多的特色农业,乡亲们种植的药材和绿色产品,甚至卖到了昆明和广州,上了年纪的老人,每个月都能收到他们那些远在广东、浙江、上海务工的子弟汇来的款项,并用这些钱请人种地耕田,抚育孙辈,衣食无忧地颐养天年……我们村从来也没有这样生机勃勃,让人怎么看都充满了希望。

今年春上,为了给故去的父母上坟,我又回了一趟老家,还没到村里,就发现进村公路上,有一些衣着时髦的年轻人在飙车,他们在与我擦肩而过时主动与我打招呼,我却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村里过去的孩子对号入座。而在我们村子下面的小河边,有人取河里的生态鱼办起了农家饭庄,竟引得城里的红男绿女摩肩接踵而来,更有甚者,有的乡亲用自己现成的果园、瓜地办起农业旅游,竟也能坐在家门口就把那些城里人的钱给轻松赚了。在村里的那些天,我听到的尽是些谁家的儿子有本事,出去外面不仅学到了技术、积累了资金,现在已经办起企业,自己当起了老板;谁家的孩子去年以什么样的高分考取哪里的大学;谁家的老人用的是什么牌子的保健品,现在多年的老毛病已经不见复发了;谁家的女人最近进城做了美容手术,竟变得与过去判若俩人,显得更加年轻和漂亮了……诸如此类过去在城里才能听到的话题,倒把我这个所谓的“城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我的那个古老的山村,已经变得连我都不太认识了!

底先行

在壮语里,“底”是“地方”,“先”是“仙人”或者“神仙”之意。因此,“底先”这个壮语音译的地名,可以翻译为“仙人居住的地方”或“神仙住地”、“仙乡”等等。真正到底先之前,我只知道这是广南县坝美镇紧靠广西西林县的一个壮族村寨,距著名的世外桃源——坝美十来公里。那里山美水美,风景如画,千百年来藏在深闺人未识,近来却偶有外界的摄影家、画家、作家们光顾,为崇尚自然的人们所看好,因而逐步在外面有了些许名声,并被广南县纳入坝美景区的整体开发规划。其它的,就一无所知了。很想到底先去看看。

那一天,我们在广南县城吃了早点,就在县文联兰天明主席、书画院林颂院长的陪同下向底先出发了。车出县城,就驶入云遮雾罩的九龙山麓,九龙山在《广南府志》中被誉为万山鼻祖。与文山县的老君山并称为“喂养文山大地的双乳”,既是哺育文山州各族人民的母亲山之一,也是当地壮族人民心中敬仰的神仙。如果说九龙山是一位巨人的话,当时我们的车充其量就是行进在它脚趾甲头上,但即便只是行驶在它的脚趾间,也已经蔚为大观了,但见群峰耸立、林海绵延、碧水如梦、浓雾蒸腾,给人一种未入仙乡,却是正在跨越仙乡门槛的感觉。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的车从浓雾笼罩的山中驶出,进入了坝美镇政府所在地的阿科坝子。一进入坝口,公路下就有一泓清澈的碧水跃入眼帘,这泉水来自一左一右相距才几米的泉眼,但左边的一眼泉涌出的是热气蒸腾的热水,右边的一眼涌出的却是凛洌清凉的冷水,淌出的水又被当地人用水泥做成的一个八卦型的水池蓄在路坎下,既截然分开又连为一体,热水池里雾气弥漫,冷水池里凉气逼人,让人叹为观止。

大自然的造化,远比人类的想象力要丰富得多。站在冷热泉边,看着同伴们陶醉地撩水洗尘,我却独自举目四顾,但见阿科坝子榕树成行,绿水如带,甘蔗林在初冬的阳光下茂盛着,泛着在高寒地方的冬日里绝少见到的绿色生机,四周有绝壁如削的群山环峙,山体也是郁郁葱葱的,让人强烈地感觉到四季的变化在这个地方例外地停止了脚步,抑或是大自然根本就错了,它的夏天的头部和身躯已经去了远方,尾巴却被忘记在了这里,而且还兀自不停地摆动着,舞出了漫山遍野的绿意。

不知为什么,大自然对坝美镇这个地方会有那么多的偏爱,光是一个阿科坝子,诸般美景和众多遗迹就已经令人目不暇接、浮想联翩了。然而坝美镇还有饮誉神州的世外桃源——坝美,还有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底先。因此,我们没有过多沉迷于阿科,找到在镇政府工作的底先人王克定给我们做向导,一行人又匆匆奔底先而去。

车到一个叫土黄的村子,就岔出省遭一西西公路,驶上进底先的乡村土路了,也就在这个时候,驮娘江迎着我们的面铺排而来,江面宽展,江水清澈,两岸有巨大的水柳和榕树遮蔽着,再远处,就是绿浪翻滚的蔗田,给人一种就连空气缝隙中都填满了生机的感觉。我看到,一路低吟浅唱的驮娘江到这里已经是一条奔腾恣肆的大江了,她就是从这里恋恋不舍地告别云南进入广西,到了广西境内绕个圈又从富宁县境内折回云南,流到剥隘才又汇入右江,然后奔腾人海的。她的身后留下的,是沿江两岸的千里沃野,是云南、广西两地壮乡的肥美家园。这条左顾右盼,一步三回头的母亲河,她在诉说着什么?是作为母亲在出远门之前对于儿女那种难以割舍的眷恋,还是想反反复复地把儿女们的心絮都收集齐了,好一并捎给远方好奇的目光?

我们正沉迷于驮娘江带来的独特感受中,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原因是这里有广西修建的一座水电站,驮娘江被拦腰筑就的一道大坝提高了水位,因此水面就变得平阔了许多,已经是一派高原

平湖的景象了,据王克定介绍,这里的河床最深处深达七、八米,浅的也有两、三米,被提高的水面一直抵达七、八公里外的底先村,村民们平时出行或是回家,在这段河面上可以乘坐能够搭载四、五十人的机动船。放眼望去,两岸山上是苍苍莽莽的森林,江面上有当地人置放在水中的鱼笼子,三三两两的几条猪槽船在这些鱼笼问忙碌着,俨然一派水乡渔歌景色。不远处,有一台广西的挖掘机正在清理路面的塌方,好像是专门为了迎接我们进入底先而开路似的,这到底是我们的运气好,还是我们的执着感动了冥冥中的上苍?为此,我们一车人便都从心底涌出一丝莫名的感动。这一感动,大家的心情就彻底地好了起来,再加上经过清理的路面明显地比原来好走多了,迎面而来的又是一处处美不胜收的风景,就觉得路程好像突然变得短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到了底先村的江对岸。

真正到了江岸,我们终于近距离看到了底先,这一看却使我们忘了进村,一群人无一例外地被底先那种巨大的、无所不在的、几乎没有一点瑕疵的美给震住了。望着有着细碎声响的清得发蓝的江水;望着挽裤脚在河里浣洗的卜冒卜少(壮语:少男少女);望着安静地修理船只的船工;望着江边沙滩上被精心围起来的鸭棚和在浅水里自在觅食的鸭群;望着静静地泊在岸边,在江水轻缓拍击下微微晃动的机动船和猪槽船;望着被众多支架支撑着横跨二、三十米江面仿佛长虹卧波一般的木便桥;望着对岸在巨大榕树和竹林掩映下偶尔露出一、两间屋脊和墙角的村寨;望着底先村后森林茂密的莽莽群山……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那么相得益彰,我不由得想起了“大美天成”、“大美无言”这些词汇。而我的同伴们,则没有一个人想起去按动相机快门,反倒只用目光贪婪地观察着、搜寻着,仿佛一心要把自己的眼珠子粘到这些景物之上才肯罢休,看得出来,他们的心也正被眼前的美景强烈地震撼着,大家都被这种大美压迫得有些傻眼了。好在这时刚好有一个中年男子从桥上匆匆走来,见面就热情地与我们几个陌生人打招呼:“来啦?去家玩哦!”这才使我们从震撼和痴迷中醒了过来。

过江后,就正式进入底先村了,村口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榕树立于江岸,枝繁叶茂,造型别致,既像是在迎候每一个远方的来客,又像是忠于职守地拱卫着身后的村寨,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在树下留影,我却顺着林阴匝地的小坡率先进入村街,村街里,几乎所有人家的木楼都建在榕树下、竹林里,那具有壮族千栏建筑特色的木楼,与周边的树木相映成趣,而且因为树木的枝叶繁茂,我们只看到了临街的人家,远处的就看不到了,如果不是经生于斯长于斯的王克定介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林间竟然有着三百多户人家。又往前走了一程,见有一辆广西牌照的农用车,拉着满满一车河沙驶进村街,几个围在车边下沙的男女见了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所有的人都一脸和善,充满了真诚和友好的笑意,完全没有我们在城里见惯的那种带有设防心理的矜持和生硬客套的虚伪,让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亲切都舒服。几个放了午学回家吃饭的孩子,见到我的同伴们一脸的迷醉,拿着相机不计成本地对着不同的方向狂拍,便有几分不解和好奇,他们对村里的景色肯定是见惯不怪了,甚至恐怕还有些不以为然,他们哪里知道,在人满为患的外部世界,要寻到这样一处人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的居住环境是多么不易啊,他们这简直是生活在画中了呀!趁着王克定站在村街中给村支书打电话,我便独自走向大榕树背后的一家小卖部,铺前一条正美美地晒着太阳睡觉的大白狗,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散淡地睡去,连叫都懒得叫一声,仿佛对我已经极为熟悉也极为放心似的,更让我吃惊的是,摆满了烟酒糖茶和各种日用品的铺子,门面大敞着,主人却不在,铺台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机静静地卧着,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纸片,上面醒目地写着一行字:购物者,请打电话。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这人是怎么了,他就不怕东西被偷或被乱拿了吗?这在盗贼猖獗的外部世界是不可想象的。看着我一脸狐疑,一个恰好路过的村民淡然地道:你是担心他的东西丢失吧?不会的,我们这里的乡风很好,大家都以偷东西为奇耻,一旦谁做贼被发现了,是很难在村里做人的,只要背上一个贼名,男的讨不着老婆,女的也很难嫁得掉。所以,村里的男女老少一般都不会未经主人同意而拿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把菜一根葱,你没见村里的鸭都一群群放养在江边吗。听了他的解释,我在心里愕然,为此就琢磨,什么叫和谐社会?这就是和谐社会了呀!我们现在举全社会之力着力打造的东西,原来是我们自己在发展的过程中给遗失掉了的,好在它在偏僻的底先仍被完好地保存着,千百年不问断地沿袭着,这里的好乡风应该成为我们所谓文明社会的一面镜子!

哪里有学校,哪里就有国旗飘扬。电话里联系不到村支书,我们就寻国旗而去,顺当地找到了底先小学。这所小学的新校舍建成的时间显然不长,门前是一个篮球场,校舍的前后左右四排房子白墙碧瓦,构成了一个规整的“口”字,在以灰黑色为主色调的民居木楼群中显得比较扎眼,进得门来,院里栽了许多高大的董棕树,因此便比空旷的球场上阴凉了许多。吃了午饭后正在院里一张长椅上纳凉的牙校长见我们进来,先与王克定打了招呼,然后就张罗着找烟倒茶,把我们迎进会议室里休息,弄清我们的来意后又连忙安排一名姓王的年轻教师,去叫正在村民家里帮忙的村支书,自己则为我们准备午饭,待人的那份真诚和热情,是我们这些久居人情淡漠的城市的人久违了的。因此,自打一跨人这所学校,我的心就一直被一种浓浓的真情感动着。就在我贪婪地在休息室里过烟瘾的时候,我的同伴们却四下里散开了,他们有的在院里为学生拍照,有的却出了校门,到处去拍风景,生怕耽搁了那么一阵子村里的风景就会跑掉似的。也就在这个时候,村支书闻讯赶来了,村支书姓孙,五十来岁的年纪,白白胖胖的,一开口说话就伴着爽朗的笑声,才接触就知道是一个性格直爽的人。孙支书听说我们大老远来就为了看他们的村子,显得很高兴,当听我说了刚刚走过的线路和看到的景致,他就说:要看我们村的全貌,得过江去对面的半坡上看过来才看得清楚。走,我们带你们去。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从学校里出来,顺着村中的小路下到江边,这已经是村子的另外一侧了,与刚才我们进村的方向正好相反。这边江里、江岸的景致与我们来时的那一面大同小异,只是多了一座铁索桥,江水也显得浅了一些,在距铁索桥不远处的一座木便桥旁,一辆运沙的汽车正涉浅水过江,不用说这里肯定是村民们进出的主要通道了。据孙支书介绍,底先村的五个村民小组,还有一个组在对面的半坡上,陪我们来的王克定家就在这个组,江上的这座铁索桥,自然是联系两岸的纽带了。过了铁索桥,我们很快爬到了半坡上的一蓬楠竹下,从这里放眼望去,对面的底先大寨果然尽收眼底,但见驮娘江从远处匆匆奔来,呈“U”字型悠悠绕村前而过,然后从底先村的另一面侧后流走,也就是说底先村其实是在一个葫芦型的半岛上,三面临水,只有村后背靠莽莽群山,从我们站着的位置看过去,村内榕树簇簇、竹林丛丛、木楼幢幢,村后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一直延伸至目不能及的远山。面对这样的景致,我和同伴们又不免感叹唏嘘一番。到了这里,已经到王克定的家门口了,我们便提出要去拜望一下他仍然生活在老家的九十高龄的老母,王克定却说不用去,这个时候已经下地去了肯定不在家。恰好这时,王克定的二嫂从近旁路过,我们一打听,果然如此。九十岁的老人还健旺得可以天天下地干活,简直闻所未闻。但我心里也有一丝不服气,这里环境这么美、人际那么和谐、空气那么纯净,我要是生活在这样的仙境里,大概也会健康长寿的吧!

观景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钟,牙校长他们的饭也熟了,饭是当地种的香稻,酒是村民自己酿的米酒,菜有江里打来的鱼、有山上采来的竹笋,还有几种没有追过化肥的蔬菜,都是绿色的、原生态的,是我们平时在城里想吃而吃不到的,吃起来就特别的可口,大家一上桌就狼吞虎咽,也顾不上斯文了,吃得连咀嚼和回味的时间都几乎没给自己留下。在吃饭的过程中,我们又意外地得知,早些时候帮我们去叫村支书的那位小王老师,竟是文山师专美术系毕业的学生,便觉得一个学美术专业的大学生,能分到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来,简直就是天意了。同时一致认为,再过一些年,他不出作品,不成画家,简直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便一齐羡慕起小王老师来,当然也趁着酒酣耳热,夹杂着酒话送了他许多的勉励。很快,我们就都酒足饭饱了,热情的主人却仍频频劝酒,我们只好力辞着出了门,已经走出好远了,孙支书和牙校长几个还追着来送,我们就很坚决地阻拦了他们,这倒不是不领他们的那份盛情,我们只是想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最好不要惊动了这里的安静这里的美,让美安然地驻足于我们眼前,一丝一毫不受惊扰地得以在天地之间存续着、美丽着。就连回来后,我贸然写成了这篇粗陋的文字,我都在想,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底先受到打扰,让外界的纷乱、污浊和世俗的喧嚣,过多地涌入这仙乡一般生态、纯净、和谐、天然去雕饰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对天地间一种大美的破坏了。如是,天地也会为此而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