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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蓝湾

2009-02-17

长江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炸药包铲车小琪

老 藤

蓝九叔总怀疑自己的肺出了问题,早晨睁开眼就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老觉着胸腔里有一团絮状的东西在堵着,怎么咳,也咳不出个子午卯酉来。他忍住咳,用颤抖的沾满浆糊的手在黑漆斑驳的大门上贴上了春联,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孙子小琪:正不正?

小琪虽说已经上了四年级,但人却像棵遭了旱灾没窜起来的向日葵,细瘦的身子上只有一个脑壳大得出奇。小琪对回蓝湾过年并不感兴趣,这哪里像过去的老家?就剩下了孤零零一处房子,连个玩的伙伴都没有。小琪父母都在十几里路外的城里打工,他也像棵疯长的水葫芦,习惯了这种随着父母东南西北的漂泊。父母说,不能让爷爷一个人在蓝湾过年,小琪你回去吧。就这样,小琪撅着一张嘴回来了。其实,小琪的父母也想回来,只是怕村长蓝本根找麻烦,才留在了城里的出租屋过年。

正不正又能咋的?小琪心不在焉地说,说不准明天王武就来拆房子了。

蓝九叔回过头来,一双黑猩猩一样的眼凶光毕现:他敢!没等再说什么,原本强忍着的一阵咳声迸出来,挤没了下面的话。

蓝九叔又在门上贴了一对儿门神,然后站在那里左右端详。

小琪对春联不感兴趣,这舞刀弄剑的门神倒吸引了他,他问爷爷,这俩红脸神仙是谁呀?

这是门神。爷爷说,一个叫秦叔宝,一个叫尉迟恭,是专捉恶鬼喂虎的,贴了这门神,咱就能放心过年了。

净唬人。小琪应了一声说:王武的人把福生叔都打残了,也没让门神绑了去喂虎。

小琪说的蓝福生是蓝湾一个果农,在山坡上经营一个桃园。村里拆他家祖屋时,他没急,平他家桃园时他不让了,他对村长蓝本根说,房子扒就扒了,这桃树就留下吧。本根说,这里要弄高尔夫,你桃树不砍,这球怎么打?福生说,这桃树是我的命呢,砍桃树就是砍我这吃饭的脖子。福生不高兴了:蓝湾改造是政府工程,你胳膊还能拧过大腿?福生不服气,说,政府咋了?政府更要讲理。本根冷笑一声道:政府讲理,可动迁公司不讲理。

本根说的动迁公司是王武开的,王武接手动迁桃园的事就像接过一根香烟一样轻松,他噙着一根牙签,从牙缝里挤出的话冷森森的听着叫人后颈发凉。我王武一百年前就是耍大刀的,专砍硬茬子,几棵桃树算什么?就是天坛里的柏树,我也照样砍了它!王武下手果然狠,第二天蓝福生就在自家的桃园里被打了,两条腿被打断,头肿得像个血葫芦,送到医院里两天说不出话来。全村人都知道这是王武干的,可派出所却不这么认为,派出所让福生举证,福生说举什么证?连三岁孩子都知道是谁干的,派出所说我们要依法办案,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抓人。福生就这样吃了个哑巴亏,坡上的桃园也被平掉了。事情一出,王武黑老大的牌子就立住了,只要一提到王武,蓝湾的人都缩了脖子,只有村长蓝本根的腰比原来变挺了,他在村民大会上说:王武是道儿上的人,谁惹得起?咱都是拖家带口的平头百姓,退一步海阔天空嘛,福生不听我劝,还不是白白断了两条腿,这下倒好,赔偿果树的钱都做了医药费。

谁也没想到年近古稀的九叔会把脖子梗起来,九叔说,别人的房子拆不拆我管不着,我的老宅不能拆。本根锁着眉头道,我都代表村民在区里签字画押了,不能让我坐蜡呀。九叔道,我这宅子原来是蓝氏祠堂,留着它也好让出去的人回来有个奔头,咱蓝湾的人不能没有根啊。本根说,这是规划,我也没法子。九叔生气了:别拿规划唬人,他们有本事怎么不去规划紫禁城?本根惹不起九叔,就说,动迁的事镇上已经交王武了,你看着办吧。

现在,孙子提到了王武,九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恶人不也就一个脑壳吗?

在蓝湾,谁都知道蓝九叔的老宅原来是蓝氏词堂。当年,九叔从朝鲜战场拄着一根拐杖挂着满胸的勋章回到家乡时,土改早已结束,怎么解决九叔这个伤残军人的住处成了一个难题。当时镇里的书记发话,让蓝湾的地主倒房子给九叔住,并派了个武装干部来蓝湾抓落实。一干人来到蓝湾的地主蓝本正家,九叔发现蓝家的东西已经分了个精光,蓝本正一家老小都挤在一个厢房里,目光怯怯地望着闯来的这些镇村干部。九叔心软了,地主也是人呀,总不能把他们撵到牛圈里吧,就这样九叔提出不要地主的房子了,而是要了当时破败不堪的蓝氏祠堂。

九叔命大,入朝的一个排就活着回来两个人,一个是伤了一条腿的九叔,另一个是九叔从阵地上背下来的排长。回国后,九叔回蓝湾种地,排长就留在部队,几十年后,九叔依旧是个跛了腿的农民,而排长却当上了军区的副司令。排长始终不忘九叔的救命之恩,在位时常常来看九叔,每次来,都有区里、镇里的头头儿陪着,就因了这层关系,九叔的面子不可小瞧,逢年过节,总有些满面红光的干部带着礼品上门慰问。十年前,副司令离休,又得了种手脚哆嗦的毛病,再不方便来看九叔,但九叔老英雄的名字却被这个大干部渲染得远近闻名。当蓝湾的动迁出现问题时,上头有领导特别嘱咐镇里:老蓝头儿非同一般,他的事你们得讲政策、动脑子。有了这层嘱咐,九叔青砖黑瓦的老宅就在铲车的围剿中得以保留下来。

望着满目瓦砾废墟,九叔的胸腔里空落落的,一颗悬着的心荡来荡去没有个着落。九叔的房子是一正两厢,房子不大,门楼却很有气势,门楼上的两个山脊斗拱,像犄角一样高高竖起来,给人一种水牛般的凛然和执拗。对开的大门尚结实,厚厚的,四边包了铁皮,铁皮和门板上都刷了黑漆,只是这漆已经斑驳,见证着世事的沧桑。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口古井,古井很深,井壁上生满了厚厚的青苔,几天前,九叔刚刚请人淘过,这古井便如同一个梳妆打扮过的美人一样,有了亮亮的眸子。

老宅大门口有一棵百年老核桃树,硕大的树冠罩出半个麦场大小的树阴,蓝湾的男女老少茶余饭后都喜欢到这里来拉呱闲聊,村干部有事也喜欢在这里商议,人民公社时期的一口铸铁大钟虽然缺了一角,但还用铁链吊在树上,铁链和树枝间垫着半个汽车轮胎,防止树枝吃了铁链。只是拉钟的绳子早已朽掉了,钟锤如同断了发条的钟摆,老缩在钟罩里,懒得再去碰出声响。拌着炉渣夯实的地面上,十几个磨盘、石墩散落着,已被磨得平滑发亮。

在这个场子里,九叔是不变的主角。九叔的故事总是从他那条伤腿开始。说来真是奇怪——九叔往往这样道出他的开场白:人在急眼的时候是不知道疼的。我的脚没了半个脚后跟,却能背着排长跑三四里路。我在朝鲜是个爆破手,爆破手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董存瑞吧,就是干那个活的。我喜欢炸药的味道,所以我能当个好爆破手。别的爆破手领来炸药包就走,我却不这样傻,我领来炸药包总要琢磨一会儿,有的炸药包我还要拆开重新包扎。为什么呢?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爆破手因为炸药包犯潮没拉响,结果被敌人的卡宾枪打成了筛子。第五次战役,部队越过山地一进入平原,就叫敌人的坦克黏上了。平原,那是平原啊,九叔每次讲到这里,总是要强调平原这个概念。在平原上,部队没法隐蔽,敌人的坦克排山倒海一样压过来,我看到五辆坦克排成一排向我们营部所在的堑壕碾过来,营长端着冲锋枪迎上去,可是冲锋枪打在坦克上,只是打出一串火星子,坦克里射出的子弹倒有狗卵子那么大,眼看着营长叫一颗子弹打去了半个脑壳,其他人也都被扫倒了,扫倒了坦克再轧过去,简直是血肉横飞呀。九叔说,都说英雄不知道害怕,那是扯淡!五辆坦克轧过来,那才叫排山倒海,排山倒海啊。我没文化,这个词是首长在战前动员时说的,说我们的部队在越过丘陵地带后,要以排山倒海之势把侵略者赶进太平洋。就这样,我记住了排山倒海这个词。全营活的人就剩下了排长,就是后来的副司令,他离我很近,一个炮弹飞过来,把他震昏了,但没伤着要害。我躲在尸首堆里端详这五个铁家伙,突然,我看见其中靠后的一辆和其他坦克不一样,现在想想,那是一辆装甲车,当时不知道啊,只是看到那家伙车后背着几只铁桶,我想,这家伙说不准是个指挥官坐的,要炸就炸它。我身下藏着个炸药包在那里装死,悄悄瞄着那台冲过来的装甲车,我不停地挪着身子,防止被它碾着。装甲车在离我身子半步远的地方开过来了,我趁机就把拉开火的炸药包塞在了铁桶的夹缝里。九叔每次说到这里,都会眉飞色舞,那条短了一截的破腿会狠狠地跺一下。“轰”,炸药包炸了,他娘的,像引爆了原子弹一样,半个天都红了,几辆坦克都漫在了大火里,原来那铁桶是油桶。我乘乱背着排长溜了,等溜出包围圈,我才发现自己的左脚不听使唤了,这个时候被震昏的排长也醒了,接下来就是排长背我了。

九叔的故事别人深信不疑,唯独村长本根不以为然。本根的职务本来叫村委会主任,可他自己却叫自己是村长,不仅他自己叫,别人也跟着叫,就这样,本根就是蓝湾的村长了。本根私下对人说,都是老黄历了,还翻它干什么?本根随区领导到美国搞过招商引资,常常对村民炫耀他所见识过的一路风光,他对九叔烧坦克的故事有点将信将疑,他对人说:坦克又不是拖拉机,说烧就能烧的吗?话传给九叔,九叔一点也不恼,笑笑道:小鳖犊子,出了趟国不知道姓啥了。

近晌,拄着双拐的福生来了,他腋下的两根拐向上努力地支着,把两个肩头高耸起来,脖子就显得短了不少。福生从医院出来后就到处找王武,说是讨医药费,可是王武不搭理福生,福生连王武的影子都看不到,只好天天来老宅等王武,他相信王武肯定会来老宅的,老宅不拆,蓝湾的动迁就不能收工。福生的脸有些浮肿,脖子前吊着个瘪瘪的却又分量不轻的黄书包。福生说,咱爷俩都瘸了,你瘸了一条腿,成了英雄;我瘸了两条腿,成了狗熊。

九叔不知道黄书包里装的是什么,因为每次来,福生的脖子上总是吊着这个书包,他像个客车售票员保护皮夹一样护着自己的包,九叔不想问,他猜测也许是福生住院时的药费单据吧,朝王武要钱总要有个凭证的。福生坐在炕沿,把两支拐并放在一起,双手抱着书包,问:王武没来?九叔摇摇头,心想,歹人也要过年的,像黄世仁那样年三十和人过不去的还是少数。

福生说:九叔你要留心点,王武可是什么屎都拉。

九叔的心里一颤,福生都这个地步了,心里还牵挂别人,心里就挺感激福生。福生其实是个老实人,人缘也好,蓝湾的老少谁家没吃过他栽的桃子?福生的桃子大得像柚子,又甜又脆,在集市上半个都剩不下。谁想,好端端一个桃园,愣是给平了,人也给打坏了,这口气福生一直没有咽下去。

没人来?福生问。

倒也清静。九叔说。

往年过年,老宅很热闹,镇里区里来看望自己的人一拨接一拨,米面油都堆成了小山。今年过年情形不一样了,村子没了,人也没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老宅和老核桃树了。九叔站在老核桃树下,满目废墟中已经看不出一条像样的村路了,到处是瓦砾垃圾,他甚至担心如果区里的领导来看望自己,这村路该怎么走?轿车是没法开到老核桃树下了。小年那天,村长本根倒是来过一次,但本根是来动员他赶快搬家的,本根说:别扛上了,领导指示这是城市化进程,势不可挡。九叔说:本根你这村长当得没愧吗?本根说我有什么愧?我是听上面吃喝的。九叔问:咱蓝湾有一棵果树吗?本根说没有;九叔又问:咱蓝湾有一垄地瓜吗?本根说没有;九叔再问:咱蓝湾有一园青菜吗?本根说也没有。九叔说这不得了,什么都没有你靠啥本钱当村长!本根苦笑不得,说这是两码事,咱以后就是城里人了,还要果树地瓜菜地干什么。九叔说人死了还要树块碑呢,咱这么大个蓝湾没了就不能留个老宅做标志吗?这可是咱蓝家的祠堂啊,别忘了本根你也姓蓝。本根说要扒都扒,要留都留,这是政策,不可能留你一个老宅,别人攀比怎么办?本根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九叔呀,司令员毕竟都退了好多年了,说不准他住的宅子也在拆呢。九叔没有回话,冷冷地看本根穿一双棕色的皮鞋,在瓦砾间跳来跳去地走着,像只瘸腿的大鹅。

九叔站起身,望着窗外不远处一排排拔地而起的大楼,这些楼房还没粉刷,通体都是混凝土的灰色,密密麻麻,一样的窗子,一样的楼顶,如同一排连天的浊浪正在逼过来,九叔的肺叶出现了那种张不开的感觉,九叔觉得人的肺应该像鱼的两腮,要一张一合才能喘气,现在,他时常会有一种鱼被挤住了两腮的感觉,这感觉来自铲车推倒房子所溅起的尘土,也来自周围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站在老宅的窗前,他联想到那个熟悉的词:排山倒海。他下意识地嘀咕道,排山倒海,排山倒海。福生问:什么排山倒海呀?九叔没回过神来,竟脱口说了句:坦克!

过年了,该买挂鞭崩崩晦气。九叔说。

瘟鸡一样的小琪听后立马来了精神,自告奋勇要去买鞭炮。九叔给了小琪一叠钱,这是他作为伤残军人全年的抚恤金,他没有花,都给了小琪去买鞭炮。天色渐暗时,福生拄着双拐走了,小琪背着一大包鞭炮回来了,刚放下鞭炮,突然停电了,屋里一片漆黑。没有了电视可看,小琪的大脑壳顿时耷拉了下来,嘟哝着说春节晚会没得看,还不把人憋闷死。九叔知道老宅今晚不会来电了,把小琪留在这个黑漆漆的老宅里过除夕,会给孩子的心里留下阴影,就让小琪趁天还没黑透赶快回去。小琪说爷爷我看完电视晚会给你送饺子来。九叔摸摸孙子的头:爷爷睡得早,告诉你爹别往这跑了,黑咕隆咚的,路也不像个路。

九叔找出蜡烛,每个屋子都点燃一根红蜡烛,然后蹲在灶前生火,屋里有些冷,把炕烧热屋子就会暖和。九叔到院子里来抱柴,柴,是从四周废墟里捡的,有碎窗框,有断了的椽子,也有捣碎的旧家具,九叔不小心被钉子扎了手,他直起腰,把手指含到嘴中吮了几下,再狠狠地啐一口。因为是晚上,他看不到周围侵上来的楼群,憋闷的肺叶在黑夜的笼罩下有了短暂的喘息。他长吞一口气,感到世界真是变了,去年过年还是个热热闹闹的村落,三百六十五天之后的今夜,竟没有一声鸡鸣狗吠。他想,坟场过年也不会这么死寂,谁家的后人不到坟地给先人烧几张纸?可存在了几百年的一个蓝湾,现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祠堂和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周围黑洞洞的,正房三扇窗子透出红融融的烛光,由这烛光,老人想起应该在老核桃树上挂个红灯笼才对,这红灯笼每年是必挂的,人过年,树也要过年,今年怎么就忘了呢?九叔抱了柴后,就持一根蜡烛,到西厢房里来找灯笼。找到灯笼了,九叔突然发现厢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举着蜡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大四小五只老鼠。九叔很奇怪,以往老鼠是极怕人的,今天见了人怎么不跑了,那只大的老鼠还抬头看着他,两只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可怜的模样。九叔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觉得这几只老鼠一定不是自己家的,因为他家东西两厢地面和墙壁都是抹了水泥的,从来不招老鼠,那么这些躲在厢房里的老鼠说不准是邻家的,因为房子拆掉了,老鼠也没了栖身之所,才跑到这里来。九叔没有去追打这些不速之客,拎着灯笼来到院子,老鼠也该过年呢,他这样想。

红灯笼挂上了,虽不高,但却用它的红光把老宅高大的门楼勾勒得很清楚,尤其是两尊门神,像喝透了年夜酒,通身都是红彤彤的,多了几分威武。

九叔往灶里添了木柴,然后到炕上坐下来,他知道停电是王武在搞鬼,最早是给老宅断了煤气,九叔捡了些木柴凑合着生火煮饭,接着给老宅断了水,可老宅院子里有一口井,九叔淘了井后,井里竟有清水冒上来,断气断水之法没能奏效。老宅的电话也掐了,九叔本来也很少打电话,掐了就掐了吧。但在除夕夜断电的做法这是九叔没想到的,九叔想,大年之夜还惦记着做这等缺德之事,也难为他们了,断电怕什么,五十年前蓝湾不就是点煤油灯么?

远处,隐约有零星的爆竹响起,九叔从柜子里拿出家谱,打开后把它挂在中堂,又在中堂下的香案上摆上供,点燃香,然后端坐在中堂的木椅上守岁。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他记得自己的爷爷、父亲都是这么守岁的,自己也应该这么守,如果不是村子没有了,儿子也要这么守,九叔想,这是在陪祖宗过年了。

半夜,儿子带着小琪来了,十几里的路,爷俩走得热气腾腾。儿子带来了饺子,还带来了一大桶汽油和一个汽油炉,儿子说他猜到会有断电这一手,因为这手段不是第一遭使了,所以他早就备好了这油和油炉。儿子心有余悸,说话时总是魂不守舍地朝着院子张望,他说本根一直在找他,让他回村扒房子。他知道,本根对父亲打怵,对他可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儿子话少,城里打工的生活让他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他了解父亲也劝不了父亲,只是让父亲吃饺子。小琪想着白天买的鞭炮,嚷着要放,九叔没有让,九叔说过了半夜了,再放就惊着人家的觉了。小琪不高兴了,说村子都平了,死人也没一个,能惊着谁的觉?九叔放下筷子不吃了,说你们回吧,我要睡了。

初一清早,九叔还在朦朦胧胧地睡觉,就被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震醒了,披衣出去一看,是三台黄色的铲车正朝着老宅开过来,铲车很大,蟹钳一样高举着巨大铲斗,拖着一条滚滚黄尘来到老宅门前的空地上,在门前并成一排,高昂着铲斗朝着老宅,似乎只等王武一声呼哨,这些恐龙一样的家伙片刻间就会吞噬掉这百年老宅。

下马威。九叔想,用铲车来吓我吗?

开车的师傅嘟哝说蓝湾就这么块平整的地方了,让停在这里还真不错。他们锁上车门后拍拍屁股就走,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师傅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站在门口的九叔说,老爷子还是快搬家吧,老总让我们把车停在这里是个信号哩。

九叔道:这架势我见过。

三台铲车的确非同小可,光轮胎就高过自己一头。九叔伫立车前,仰望三个张开的铲斗,只见每个铲斗的锯齿都被瓦砾磨得锃亮,如同鳄鱼的牙,让人不寒而栗。九叔打了个冷战,第一次,在这钢铁机器面前他感到了一种脆弱。想起在朝鲜,面对炮声轰鸣的坦克,自己都没有这种感觉,现在,面对一排已经熄火的铲车,自己倒有些胆怯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他这样想。

回到屋里,从窗户望出去恰好能看到从院墙外高高探出的三个铲斗,九叔的鼻子不知怎么就嗅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味道,他感到很奇怪,家里怎么会出现这种味道?他环顾四周,在炕梢发现了小琪买的那一大包鞭炮,其中散落出的一根因为断了炮芯,有些黑色的药末泄漏出来,这味道就来自此处。他痴痴地看着鞭,他从自己记事起,村里过年都要放鞭炮的,年夜里如果没有鞭炮那一定是出鬼了。昨夜,鞭炮齐鸣的一幕没有再现,九叔落寞的心情如同黯淡的烛光,忽明忽灭中感受着风的侵蚀,好在老核桃树上的红灯笼在轻轻摇晃着,总算透出一丝年夜的味道。

九叔揉一下干涩的眼角,心头犹如压了块青石板,身子格外的沉。白天他的肺总是无法张开,越是坐着越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尤其是对面高过墙头的三个铲斗,似乎就要从窗子里闯进来一样咄咄逼人。他一边咳着一边蹒跚着走出院子,抄着袖绕老宅缓缓地走着。从远处望去,九叔就像一只失势的老猿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尽管这种巡视已经阻挡不了任何同类和异类的入侵,但他还是要巡视,要在每一个突出的地方留下自己的气味。

在屋后他站住了,望着远处一片戈壁一般的偌大空地,心头突然有一种沙尘飞扬的感觉。那是蓝湾的一块宝地啊,过去,经常有城里人来这里踏青、照像、钓鱼,记得一个画过老宅门楼的大胡子说过,这块靠近城市的湿地应该保留,这是北方的西溪。九叔不知道西溪在那里,但他脑子里始终保存着这样一幅画,这是在某一个春天,这个被村民称为蓝甸子的沼泽印在他记忆中的一个景象:

春天的蓝甸子蓝色的马兰花竞相开放,芳香溢满了村庄,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让这花香透进封闭了一个冬天的屋里。明亮的阳光下,几头黄牛悠闲地啃着青草,它们似乎格外小心这些艳丽的鲜花,甩着尾巴绕绕行而过,池塘镜一般平,牛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没有一丝涟漪的水中。不远处偶尔有野鸭扑腾腾飞起来,笨拙地在蓝天上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弧线,又落回刚才起飞的草丛,想必那里是野鸭孵蛋的窝了。在草甸子的边缘,白色的棠棣花开得如絮如雪,白练一般耀眼。

可惜了。九叔再一次揉揉干涩的眼角,轻轻叹了口气。地势低洼的蓝甸子被规划成了垃圾场,几年下来,虽然也有满眼五颜六色的东西,但那已经不是草甸上盛开的野花,而是随风飘舞的塑料袋了,春天,家家户户不再打开窗户,他们宁可让一冬的尘垢久储家中,也不敢开窗纳进垃圾场的污秽之气。后来,难闻的气味随风飘进了城,城里人提意见了,生活垃圾再不往这里排放了,这里又成了建筑垃圾场,一车车碎石瓦砾昼夜不停地倾倒在蓝甸子里,只几年光景,这里被填平了,成了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现在,空地上已经打下了一根根水泥桩,估计又要有一排排大楼戳起来了。排山倒海,九叔突然又想到了这个词。

远远地,九叔看到福生拄着双拐来了,走得很急,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估计福生是看到老宅前的铲车了,进而联想到铲车的主人王武应该露面了。

王武来了吗?果然,气喘嘘嘘的福生第一句话就是问王武。九叔摇摇头,说人没来,只是铲车来了。

九叔守着一个柳条筐箩,一根一根剥鞭炮。

鞭炮很难剥,纸缠得极紧,浆糊用得也多,剥一根要费好一番力气。九叔锲而不舍地剥着,剥出的火药就倒在笸箩里,黑黑的,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朝鲜,他拆开的炸药包里火药是黄色的,那是烈性炸药,味道也比这爆竹里的炸药浓,他一边剥一边想,要是有那么个炸药包就好了。

福生看着好奇,就按住吊在脖子上的书包问:好好的鞭炮怎么都剥了呢?

缠个炸药包。九叔说。

福生眼睛一亮,他知道九叔在朝鲜炸坦克的故事,九叔就是九叔,他缠炸药包想必是对付门前的铲车了。福生一脸的灿烂,凑过来捏了一点火药在鼻子下嗅了嗅,道:行吗?

充其量也就是个铁皮子灯笼。九叔头没抬,专心致志地剥着鞭炮。

福生还要说什么,本根领着镇长来了。镇长是个戴着变色镜的年轻人,过去也来过九叔家,跟九叔并不生,一见到九叔就笑着说:我代表镇政府给老英雄拜年来了。九叔咳了一声说,坐吧,说完依旧剥手中的鞭炮。

本根看到福生在这里,就阴着脸拉起福生到院子里说话,屋里便只剩下了镇长和九叔。

这么好的鞭炮,放了听个响也好,干嘛都剥了。镇长看九叔不说话,便主动搭汕。

泛潮了。九叔又咳了一声说,泛了潮的鞭炮是放不响的。

镇长不想探讨鞭炮的话题,他在大年初二就来造访这座古庙般的老宅,目的是来做最后的说服工作。王武的铲车已经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个镇长还是应该出一次面,这样才算是仁至义尽。

老英雄,你是有身份有觉悟的人,凡事要讲究个事理吧。镇长直奔主题:政府理解你不想搬家的心情,可是,这是政府的规划啊,是大局。

我的家,我没有请谁来规划。九叔把一根爆竹从中间折断,用力抖着里面的药。

国家是为了蓝湾的建设,发展经济嘛。镇长被噎了一句,气便有些粗,说出的话已经不那么柔和。

发展?九叔冷笑一声:蓝湾都没有了,这是谁家的发展?

镇长显然觉得和这个老人已经无法沟通了,他搞不明白这个见过世面的老人为什么要死守一栋破破烂烂的老宅,虽说这里曾经是蓝氏宗祠,可自解放以来,就没有再当祠堂用过。老人的恋旧癖!镇长心想,人一恋旧,就会变得很麻烦。

这宅子,当年是政府分给你的,政府能分给你,就能再收回来,这个道理你老必须明白。

九叔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用手拍了拍左腿,两只黑猩猩一样的眼睛直逼镇长,一字一句地道:你还我一条好腿,我就还你这房子!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迸发出来,把屋顶陈年的老灰都震落了,纷纷扬扬,脏了镇长的新西服。

真是不可理喻!镇长拂袖而去。

福生拄着拐进来,站在那里看着九叔,他怔住了,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看到生铁般刚强的九叔会流泪。他想劝几句,又找不到话题,就用拐杖狠狠地戳着砖地,愤愤地说:狗日的,有好看的时候!

九叔又坐到炕上,他背对着福生说:到外屋帮我把汽油炉子生着吧,有点冷。

初三,老宅平静非常。以前,老核桃树上总有喜鹊叫来叫去,自从村子动迁后,这些筑巢的喜鹊突然无影无踪了,九叔明白了一个道理,喜鹊这种鸟是离不开人的,它的窝总是逐人而筑,一个地方一旦有了死气,喜鹊就会离开,到时候飞来的就只能是乌鸦了。九叔甚至这样想,喜鹊走了,有几只乌鸦也好,虽说乌鸦不吉利,可是有几只乌鸦来核桃树上落落,至少还有个活物呀。

初四一早,顶着一头霜花的福生进来了,他手里攥着一把血红的碎纸。

门神被人撕了。福生抖抖手里的碎纸说,大门上也叫人写字了。两人来到院外,果然,黑漆大门的门板上被人用白漆写了两个斗大的“拆”字,这字写得支胳膊跷腿,故意留着毛茬,一副扎眼的模样,每个字还画了个圆圈圈起来。

九叔咳了几声,胸腔里的共鸣音粗重而低沉,脸上的血丝已经渗到了皮下,如同刚被撕毁的门神,似乎一触即破。他嘴角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头回到屋里继续剥他的鞭炮。

福生也帮着剥,福生剥的时候,两条腿紧紧地夹着那个黄书包,像夹着一摞救命钱那样上心。

所有的鞭炮都剥完了,倒出的药有四五碗。九叔用这些药,再用油纸、用白布、用浸过煤油的麻绳做引信,包扎成一个很好看的炸药包,包扎用的绳子是当年从朝鲜带回来的行李绳,用这草绿色的绳

子一扎,这炸药包多少就像那么回事了。九叔看着炸药包,神态如同在欣赏一件精心制作的工艺品,目光里充满了一种痴迷,好一会儿,他才遗憾地说,要是有个能拉响的雷管就好了,那样就不用点火了。

福生没有丝毫的兴奋,这个枕头一样的东西能挡住三台铲车吗?福生经历过一次王武的动粗,王武的人个个敢下死手,这么个小药包也就几个二踢脚的力量,顶多伤点皮毛。

九叔却对这个炸药包充满信心。自从包成了这个东西,九叔的嘴角就总是挂着一丝笑,只不过这笑有些古怪,乍看,的确是在笑,因为嘴角弯了上去,再细看,就会发现这丝笑有些像拉直了的弹簧,绷得紧紧的,另一侧的嘴角虽然也是弯的,但却是向下弯着。

黄昏时分,本根来了,送来一张强制拆迁通知书。九叔没有看,福生接过来把通知书撕掉了,说,你本根来送什么?王武咋不来?本根道,福生你吃一堑不知长一智,两条腿刚接上,两条胳膊还想再断吗?本根瞥一眼被撕碎的通知书,下了最后通牒:上头发话了,不允许蹬鼻子上脸,今天是最后一天,初五一上班,镇里就组织强迁!

晚上,福生想陪九叔过夜,九叔摇摇头回绝了。福生把汽油炉点燃,把一桶汽油拎到院子的角落里放好,拄着拐走了。

九叔一夜没有睡,他枕着自己包扎的炸药包,耳畔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响,有机器的轰鸣声、有履带的倾轧声,还有伤员的呻吟声,他一闭上眼睛,这种混响就格外清晰,轰隆隆的由远而近,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词:排山倒海,这声音就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感觉。无奈,他只好睁开眼睛,没有电,也没有蜡烛,在黑暗中睁眼和闭眼是一回事,只是当他睁着眼睛凝望空洞洞的黑夜的时候,这混响会渐渐远去,像是躲到黑夜里隐蔽了起来。

九叔就这样睁着眼睛睡着了,尽管那种排山倒海的混响又呼啸而至,他还是进入了一种迷蒙的状态,恍惚中,他发现三台铲车发动了,轰鸣着铲倒了院门,那个他一直视若至宝的高高的门楼在黄尘中倾塌,那棵老核桃树也被拦腰斩断,两侧的厢房已经推倒,眼看着三头巨大的钢铁恐龙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了,他抱起炸药包,四处寻找火柴,越着急越找不到火柴,没有火柴就点不燃腋下的炸药包,他急出了一头雾汗,接着,“嘭”地一声巨响,把他从炕上掀了起来。

他醒了,发现院外大火冲天。他披上衣服跑出来一看,原来是门前的三台铲车着火了,在劈啪劈啪的响声中,铲车如同三只火龙,熊熊烈焰直冲夜空。

九叔急了,这可都是大价钱的机器呀,他折回屋里,抄起电话想报火警,可是电话里一丝忙音都没有,他才想起这电话早被掐了。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后,急急忙忙来到院子里的古井,借着火光提了一桶水,一边咳着一边要往车上泼水,身后,突然传来福生的声音:

别救了,火是我放的。

福生的双眼被大火映得炯炯有神,像是在欣赏焰火一样神情得意,面前横放着一个空油桶,那是九叔熟悉的一个油桶。福生的体重都架在了双拐上,两个肩头被支成了鹰肩,脖子上,依旧吊着那个沉甸甸的黄书包。

你怎么能烧车?这是犯法呀。九叔猛烈的咳声戛然而止,话里带着颤音。

反正我是个废人了,福生说,你不行,你是老英雄,你不能丢咱蓝湾的人!

九叔顿感手中拎着的水桶重若千斤,咣当一下脱手了,一桶水洒出来,浸湿了两人的鞋,两人谁也没有躲。

好一会儿,有大批的车和人来了,其中一个光头的胖子在那里捶胸顿足,大呼完了完了完了这车还没有保险啊。福生看到胖子后眼睛顿时红了,拄着双拐就扑过去,九叔从来没有看到一个拄双拐的人能冲得这么快。

福生没有冲过去就被两个警察架住了,警察架福生其实很简单,一人架住他的一支拐,这样,福生的头和脖子就鸭子一样伸出去,吊在脖子上的那个黄书包荡来荡去,像个巨大的铃档。马上,又过来一个警察,摘下了他脖子上的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借着火光,九叔终于看清了:

原来是一把菜刀!

责任编辑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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