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目连文化(八)
2009-02-17文忆萱
文忆萱
十六《目连救母》与湖南戏曲
中国已经出版了不少戏曲史方面的专著,但是,关于戏曲正式形成的准确时间尚无定论。因为中国戏曲源于民间,且被正统观念视为贱业,难入正史,可靠的史料实在太少。几十年来,我们都是在方志、前人笔记、稗官野史中爬罗剔抉,所获有限。即如目连戏,我们现在唯一拥有的早期资料还是只有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的那宝贵的二十六个字,但那绝不是目连戏的最初形成时间。因为孟元老所看到的已经是由“构肆乐人”作为中元节例行的“节令戏”在公开演出,而且能连演八天。不过,这也同时证明了《目连救母》最早呈现于舞台,极有可能是在民间,是一个由民间始创的剧目。奇怪的是,周贻白先生《中国戏曲史发展纲要》中提到的“河市乐”,是北宋的“太平兴国”(公元976年)年间东京官府和民间所流行的演唱形式,却不是正式戏曲。而孟元老入京则在“崇宁”(1102)初,怎么会在从太平天国到崇宁之前这不长的一百二十多年间,中国戏曲就正式形成了?显然,在这一百二十来年内,戏曲的形成和发展,目前还有一段历史记载的空白。一百二十来年的时间,在历史长河中是短暂的;但用于发展一种艺术门类,却不能认为它不够长。
对这段“空白”怎么办?目前只能还到《东京梦华录》中去找点蛛丝马迹。这里,就不厌其烦,再引书中卷五“京瓦伎艺”条:“崇、观以来,在京京瓦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嘌唱弟子:张七七、王京奴、左小四、安娘、毛团等。教坊减罢并温习:张翠盖、张成弟子、薛子大、薛子小、俏枝儿、杨总惜、周寿奴、称心等。般杂剧:杖头傀儡任小三,每日五更头回小杂剧,差晚看不及矣;悬丝傀儡,张金钱、李外宁,药发傀儡。……筋骨上索杂手伎……球杖踢弄……讲史……小说……散乐……舞旋……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从中可见当时民间伎艺门类之丰富多彩,有名的艺人众多。而且演出是“不以风雨寒暑”间断,观众是“诸棚看人,日日如是。”的盛况。
这一条中提到的“孔三传”,王灼《碧鸡漫志》中也有记载:“熙宁、元丰间,泽州孔三传,始倡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耐得翁的《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中说:“诸宫调本京师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八仙、说唱。”吴自牧的《梦梁录》“妓乐”条也说:“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说明这个唱诸宫调的孔三传,相当有名,所以几本书都记着这个民间艺人。也说明“诸宫调”在北宋流传相当广泛,包括“士大夫皆能诵之”。而孔三传所唱的诸宫调,有故事情节,有说有唱。
上引的几种书中,关于歌舞的记载更多,这里就不一一例举。
书中关于杂剧记载不少。对于北宋的“杂剧”,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史》中说成是“宋之滑稽戏”,并说“中托故事以讽时事,然不以演事实为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说得非常准确。这里引洪迈《夷坚志》中所记的一次杂剧演出:“蔡京作宰,弟卞为元枢。卞乃王安石婿,尊崇妇翁,当孔庙释奠时,跻于配享而封舒王。优人设孔子正座,颜、孟与安石侍侧。孔子命之坐,安石揖孟子居上。孟辞曰:‘天下达尊,爵居其一。轲仅蒙公爵,相公贵为真王,何必谦光如此?遂揖颜子。颜曰:‘回也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公为名世真儒,位貌有间,辞之过矣。安石遂处其上。夫子不能安席,亦避位。安石惶恐拱手云:‘不敢!往复未决。子路在外,愤愤不能堪,径趋从祀堂,挽公冶长臂而出。公冶长为窘迫之状,谢曰:‘长何罪?乃责数之曰:‘汝全不救护丈人,看取别人家女婿。”对蔡卞促成王安石配享孔庙,极尽讽刺之能事。这类在御前、官府即兴讽刺时事的演出,前人均称为杂剧,记载颇多,如“三十六髻”、“二圣环”等,但都没有唱。确如王国维先生所说,不是以演事实为主,而是以所讽刺的内容为主。类似今天的“小品”,但却上承古代的“优孟衣冠”。但《夷坚志》所载讽刺王安石故事,出场的人物已发展到六个之多,而且表演上注意到刻划人物性格之不同,特别是子路和公冶长,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只是虽然有众多的人物,也有情节,还不好就称之为戏曲,但和戏曲已经很接近了。上述的这些北宋“杂剧”,没有唱的记载。而《武林旧事》中,所列举的南宋二百八十段杂剧,则大半有唱。说明其间只差一个加入唱的过程。
如前所引,我们知道北宋时有许多即兴演出的“滑稽戏”(杂剧)、还有许许多多的歌舞、傀儡、诸宫调、说书等门类。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还载有:“教坊大使,在京师时,有孟角球,曾做杂剧本子;又有葛守诚撰四十大曲;又有丁仙现捷才知音。”这不,有本子、有曲、有演员,具备了这些条件,只需要组合到一个故事里,就成了戏曲。由于大部份资料,都是文人所见的城市或官方的演出,没有更多民间演出的反映,目前还没有找到关于这个合成过程明确的文字史料。但以一百二十来年的时间,完成这个由量变到质变的“合成”过程,应该是足够了。
如果按上述只缺一个“合成”阶段的资料,那么,在崇宁年间,正式出现了《目连救母》这么出大型戏,也就顺理成章。可不可以说:《目连救母》是现知的中国最早在民间成型的戏曲剧目呢?因为孟元老所记,早于南戏《张协状元》,而现有资料,尚未发现其他剧目。而且,《张协状元》之前,也不可能没有大型剧目,否则,《张协状元》的出现,不也太突兀?
湖南的地方戏曲的历史同样模糊,我们现在拥有的一条最早的史料,也是前面提到过的《浏阳县志》卷十六职官二“政略”载:杨时在北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知浏阳县事时,曾经禁过“俳优戏剧”。这事可出在孟元老入京之前十年,并且是在距长沙一百多里的小县城浏阳,不仅出现了“俳优戏剧”,而且达到能“罔民财”遭到官府的禁止的程度,就很值得注意了。当然,我们同样无法知道这时在浏阳的“俳优戏剧”所演唱的声腔和内容,更不知道它来自何方。
但是,《浏阳县志》和《东京梦华录》中两条史料所记,几乎是同一时期发生的民间戏剧活动。既然开封有了连演八天的《目连救母》,湖南浏阳也有了能“罔民财”的“俳优戏剧”,说明北宋末年不但戏曲已经正式形成,而且已向四处扩散,以至进入湖南的浏阳县。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在孟元老看到的东京《目连救母》演出前后,这出戏也可能进入南方甚至湖南呢?中元节祀祖在宋代之前几百年,全国已成盛典,而《目连救母》又是中元节的节令戏,湖南又是“信鬼好祠”的楚地,更有可能在中元节祭祀时接受它。即使不是北宋时就进入湖南,至少也可以说首先进入湖南的大型剧目就是目连戏。如果目连戏不是最早的剧目,何以解释湖南各剧种历来都奉《目连传》为“戏祖”、“戏娘”、“戏蔸子”呢?
假定此说能够成立,那么,《目连救母》和湖南地方戏曲的形成、发展就密不可分。我们从目连戏本身剖析,也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出湖南戏曲发展的轨迹。那就是它那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的过程,以及它那些无所不包的内容,似乎都能说明湖南戏曲和目连戏在同步发展。简直可以提到一个新的高度:研究湖南目连戏,同时也是研究湖南戏曲的历史。
还有一点:湖南戏曲界过去所奉的戏神,有奉唐明皇,有奉后唐庄宗,唯独祁剧祀北宋艺人焦德,并尊称为“焦德侯爷”。戏班祀焦德的少见,是不是焦德当面讽刺宋徽宗“花石纲”劳民伤财,千里迢迢把奇花异草运到御花园,都成了“芭蕉”(巴焦——湖南俗语,形容干枯了的东西为“乌焦巴干”)之语,在民间流传深远,为艺人所景仰。是不是这故事也在宋代流传到了湖南呢?我想如不在宋时传入,也就失去祁剧祀之为戏祖的现实意义了。
宋朝南渡之后,东京不少习俗带到江南,东京的艺人,也大量流迁到江南,虽然没有找到南渡时如何把《目连救母》带到南方的确切记载,但南方各地目连戏流传之广、之久,至今保留的民间演出本之多、却是不争的事实。
是不是可以说:在宋代,《目连救母》就流传到了湖南?也正因有这么一个大型剧目的影响,推动了湖南境内戏曲活动的发展,为湖南地方的形成,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因为有这么一出伸缩性强、包容性广、流传极便的戏,促使湖南各地民间艺人得以容易地方化,而逐渐形成具有各地的不同语言、音乐的剧种。
十七一地一目连现象
“一地一目连”现象,已为目连戏研究者所公认。在湖南,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剧种一目连,甚至是一个戏班一目连。因为我们现在发现凡是唱过目连戏的剧种,不管保留多少,哪怕只有少数单出,都各有不同。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这既和“目连救母”故事本身的发展分不开,也和它本身容易传播分不开。
竺法护所译《佛说盂兰盆经》只有几百字,到了俗讲僧讲唱的变文,故事就发展得相当丰富了。在日本发现的《佛说目连救母经》(见日本吉川良和《关于在日本发现的元刊 〈佛说目连救母经〉》,载《戏曲研究》第37期),是元代宪宗元年(1251)的本子,1304年由日本人在广州买了带回去的。这个本子比变文情节更为丰富,其中目连的父亲名字,由变文的辅相变成了傅相,而且有仆人益利,使女金支,罗卜回家时有左邻右舍告诉他母亲在家的行为。有人怀疑《佛说盂兰盆经》是国产(包括日本学者),我还不敢说;但这本《佛说目连救母经》,我可以肯定是完全国产。这已经是元代的本子,比《东京梦华录》所记的《目连救母》演出,又晚了一百多年。但是,从中仍然可以看出:不但僧侣演唱的变文丰富了经,而且发展成了戏曲;戏曲演出又可能使佛经进一步丰富。即《佛说盂兰盆经》——变文——(戏曲)——《佛说目连救母经》。也就是说:一代又一代的僧人和民间艺人,以各种形式不断丰富和充实目连救母故事,这本经书本身就说明目连故事不断发展的轨迹。
正由于这样不断地增添其内容,各剧种的目连戏都长短不一,多寡不等,同一块牌也各有千秋。我的理解是,它们同源异流。《目连救母》作为戏曲传入湖南后,并没有固定剧本,而由各地的历代艺人不断加以丰富和创造。
目前我们动不动就说到“剧种”,这个词的普遍运用是近六十年的事。以前在民间,习惯只叫“某地班子”或“某某班子”,这些戏班间互相合作、交流、渗透的现象比比皆是。即如六十年前,荆河戏班和常德汉剧班,可以互相搭班;这两种戏班又都可以进入辰河戏班;湘剧班和衡阳湘剧班也是如此;祁剧班不但和衡阳湘剧搭班,而且和广西桂剧、广东汉剧、江西楚南戏都可以同台演出;巴陵戏在省内可与湘剧同台,省外可和湖北汉剧合作。民间艺术很难用今天的行政区域来划分,尤其是一种风行的时尚,其传播、流行与相邻地域关系密切,却不受行政区划限制。因此,研究目连戏和湖南地方戏曲的历史,从单一的剧种去寻求是不容易的。我们也无法说目连戏先见于哪个剧种,而现有剧种的目连戏,也和邻近省份剧种的目连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能就事论事,硬来争谁先谁后、谁源谁流,有什么必要呢?
不过,就现有资料来看,前面我已列表说明,湘剧只存三个长短不一的残本和两个老艺人保留的“牌名”,就以这些残缺的资料比较,五种都不尽相同。只能说是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戏班,目连戏的演出本都不完全一样。就近几十年来看,湘剧目连似乎消失较早,但清乾隆时的金德瑛(桧门),作有观剧诗三十首,光绪三十一年(1905)其裔孙金圊伯“宦游来湘”,征得湘人王先谦、皮锡瑞、易顺鼎、叶德辉等人的和诗,后由叶德辉印成《桧门观剧诗》。这些诗,金德瑛原作中有一首吟《目连》,和诗也同样都有一首吟目连的,易顺鼎诗中说:“试检《湖南通志》看,目连原是澧州人。”把民间传说也写进去了。王先谦则说:“不乖臣子兴观义,只有《精忠》与《目连》。”也可能就是《岳传》和《目连》同演(见《湖南地方戏曲史料》(一))。可见在光绪年间,长沙还唱目连戏,不过可能已没有时而台上、时而台下的演法,否则这些人的诗中,不至于毫不涉及。我们对现有的这些不完整的剧本和牌名,无法考证其准确年代,只能大体说是清代和民初的。不过,《目莲记》这个残本,较之省内现有剧本,却独树一帜。前面提到的“孤埂”、“打埂”、:“三殿”审、“骂鸡”,之前还有 “巡风鬼”一块牌;“四殿”审耍儿郎,都是各本所无,必然另有来源。我还在进一步探索中,说不定竟可能证实目连戏最先进入湖南是在长沙一带,这只能“且待下回分解”了。
中国戏曲的流传,历来都是靠师授徒学,口传心记,代代相承,这种传授方法,一直保留到20世纪40年代。早期戏曲的传播,更不可能有别的途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看过一些清末民初的老艺人高腔手抄本,大部分只有曲文,科、白相当简单,甚至只是内容提要,并且以个人主演的角色边本居多。前面提到的三本《梁传》,就是这种性质的本子。我还听说过一些老艺人“偷戏”的故事:他们知道别剧种有很能叫座而自己剧种没有的戏,便去偷看,记了个大体情节,回来照演不误。凡是会戏多的艺人,都有凭情节即可搬演的能耐——“搭桥戏”(提纲戏)普遍存在也可印证。由于艺人没有文化,才出现这类不完整抄本以及“偷戏”或“搭桥”的现象,不敢想象在八、九百年之前的民间的戏曲传播,能有多少文字传抄,很可能就是故事梗概的流传。不然,也无法解释同一个湘剧本子,竟然记下两出不同的“洪钧作乱”;而我手头的同为湘剧的三种残本和两份“牌名”,竟然各有千秋。正因为没有文字抄传,演出时,各地艺人由于习俗、方言之不同,就出现了就地取材,各自增减和创造现象。不然,就更难解释庞杂的“一地一目连”甚至是“一个剧种一目连”、“一个班社一目连”现象。
虽然目前找到的目连戏剧本,其“正传”部分大体用了郑之珍《劝善记》的情节和曲文,这却可以证实《劝善记》的“跋”中所说“好事者不惮千里求其稿,赡写不给, 绣之梓以应求。”是真实的。也就是说郑本演出之后,就有不少人去求抄本,抄不过来,只好付印。那时候没有知识产权之说,郑本一印出来后,坊间大概很快就出现了仿刻本。目连戏已在各地盛行,这么一个篇幅浩繁的大戏,一旦有个印本,戏班自然乐于接受,其传播也更迅速和广泛,才形成这一部分大体一致的现象。但在实际演出中,大多却并没全按郑本,情节也有出入,其中就看得出历代少民间艺人自己的创造。就以与郑本相同的第一块牌“元旦上寿”来说,前边都按郑本演,实在有点索然寡味。湖南祁剧演出本却在后半部份让刘贾的儿子龙保,来给姑父母拜年,这也是情理中的事。龙保娃娃丑饰,既结巴,又愚蠢,开口就闹笑话。一段打诨,这块牌才演完。观众看后,傅家如何在元旦对天善颂善祷,没留下多少印象;这个龙保的笑料百出却谁也不会忘记。
“博施济众”,郑本是一折戏,湖南却是四块牌(南方有目连戏的剧种大多如此)。其中何氏弟兄上场,郑本只唱了一支[吴小四],一支[半天飞],傅相周济之后,教育了他们,弟兄说“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身在污泥中”。而在湖南地方戏中,叫“兄弟求济”,是可以独立演的单出。这对兄弟叫何有声、何有名,祖是阁老,父为尚书。一对破落家庭的纨绔子弟,开始还顾面子,不好意思去求周济。犹豫再三,毕竟挡不住饥饿,丑态百出,最后只好去了。傅相先让二人吃碗面,弟兄千方百计想多吃对方碗中的面条。傅相给了他衣服、银子,兄弟俩转过身就商量当了衣服去赌钱,是丑行的重头戏,以道白为主。后面的“花子求济”,是瘸子和瘫子用尽心机攫取对方的米,都使观众笑得合不上嘴。把傅相济贫的善行,却丢到爪哇国去了。这两块牌除唱用郑曲而外,都是以念白为主。傅相的周济没感化台上这些人,而留给观众印象深的只是这些闹剧,实际上已经喧宾夺主。
“尼姑下山”在全国各剧种中,都衍化为折子戏精品《思凡》,在湖南地方戏中,却更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但得生下个孩儿,兀的不快煞了我。”两句,常德高腔却尽情发挥:
“倒不如下山去找个媒婆,
说合那年少哥哥,
我与他同起同眠同快活!
生下五个男娃娃,
再养两个女娇娥,
做一个五男二女,七姊妹团圆。
叫爹是他,叫妈是我,
‘爹的‘爹,‘妈的‘妈,
扯的扯,拉的拉,
哎呀呀!儿呀,儿呀!
活活的快煞了我,快煞了我。”
这一段的表演,更是夸张地想象一群高矮不一的孩子,围绕在身边,喊喊叫叫,扯扯拉拉,尼姑双手高低不同地逐一抚摸,那种母性的骄傲、满足和快乐,哪一个观众不为她这种妇女正常的追求所感动而喝采?(附带说一点:1952年后,已把“同起同眠同快活”改成“同起同眠同干活”以达到加强其“思想性”的目的。幸亏那时候没提倡计划生育,否则,“五男二女”也会改的。)
我们再看看祁剧的“傅相嘱子”。当傅相上香时,先唱郑本[尾犯序]:
天地神明听拜启,
未报深恩枉生尘世。
接下来就是大段放流:
“安人妻!想老夫年登五十有七,没病而死,
你还悲伤怎的,忧愁何来?
我和你半世夫妻,
并没有伤谗半句。
我在杭州受戒回来,
你毁坏我的白螺,
我与你争了几句,
你,你休要记怀了。
安人妻呀!我今一死别无所嘱,
我家九世经堂,
你带了罗卜、益利,
持斋把素,念佛诵经,
切不要毁斋戒。
吾今临终别无所赠,
我有这数珠一串,相赠于你,
挂在你的项上,锁定你心猿意马。
又道是妇人之德,莫大于三从,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如今我死,你要从子了。
安人妻呀!有道是苦海茫茫,回头是岸。
纵有那亲者,不在你的眼前重。
安人妻,你须牢记,须牢记,
我和你夫妻恩情一旦分离。
你须要,斋僧道,广布施,
敬奉三官,如我在日。
你若是依我这几桩事情,这几桩事情,
我死地府九泉,吾当足矣。
夫妻好比同林鸟,
大限来了各自飞,各自飞!”
接郑词:
休垂泪,叹人生在世,都有个别离时。
我说不清是艺人发挥了郑本,还是把自己原有的演出本加入郑本。但祁剧演出本不仅强调了傅相的临终嘱咐,体现了夫妻死别的感情,而且郑重其事,相赠数珠,为后来在刘氏身上,可以一再用数珠做戏留下伏笔。和郑本比较,应该是更有戏一些。
“母子团圆”,刘氏到长亭接傅罗卜,罗卜先见到邻舍李公,听说刘氏在家开荤,气急晕倒。刘氏迁怒李公,大骂之外,还摔碎了水罐,所以辰河戏的长亭一段,就成为一块独立的牌:“长亭打罐”。
这里只举了几折郑本作对比,是因为郑本也源于民间演出本所改编,略举几例,说明民间艺人即使在郑本广泛刊行之后,吸收了郑本,仍然保留其原来剧场效果强烈,观众喜欢看的部份不能舍弃,所以并不完全照搬;当然也可能是在郑本的基础上加以丰富。民间艺人可不管儒、释、道的什么伦理、教义,只不想让观众看得打瞌睡,更不想观众离去,于是尽可能保持其可观性。所以,说“正传”统一于郑本,是指主要结构而言,各剧种仍有各自的演出本。
至于郑本所无的情节,以及大量的“前传”和“花目连”,不但有许多傅家先人的事,还包含了多少可自成章节的独立故事。就是傅家也多了许多人物:如傅相的父母叔婶、傅相的弟弟傅林、舅父陶全。傅家一个无名无姓的安童,在湖南却成了李狗儿,以他为主有八、九块牌。还有“女吊”和“男吊”,以及因“女吊”而产生的东方亮一家的故事;以及整个梁武帝故事。这都大大超过郑本的篇幅。而且目连的祖父傅荣(或傅崇),可以有的行善,有的作恶。我想,这正是由于各地都只拥有一个“目连救母”故事梗概,一代又一代的民间艺人,才可能凭自己的想象去塑造,才可能赋予目连戏的广泛包容性,才可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而形成了各剧种均有其地方特色的“一地一目连”。这种现象不仅湖南如此,至少南方各省都有相似之处(就已知的材料看,南北差异也不小)。不仅现在如此,而是由来已久,从张照《劝善金科》“凡例”中,也可以看出他所见到的民间演出本,就已经有两百多出,说明在明末清初民间演出的目连戏,就已经相当庞大。可见这种滚雪球方式,古已有之,很可能“目连救母”故事一旦进入戏曲,就是这种状况。湖南长期流行唱目连戏,却没受多少《劝善金科》的影响,应该是在《劝善金科》出现之前,三湘大地历代民间艺人已经保留了内容丰富、篇幅很长的演出本,没有必要再吸收《劝善金科》。
目前我们搜集到的目连戏剧本,除了和郑本相同的大部“正传”外,其他所有抄本,无一是出自文人手笔,都是相当通俗的民间演唱文体,从前面引过的一些唱词,可见一斑。至于念白,那就不但更加口语化,而且夹杂各地方言、谚语。例如祁剧李狗儿讲衡阳方言,其中有“哈狗筒”一词,我这土生土长的湖南人都不懂,请教了衡阳人,才知道是民间一种特制的套狗的土工具。而辰河戏的李狗儿却讲邵阳方言。这些,只能视之为历代民间艺人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所积累的演出本。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