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从干校回京赋闲的日子
2009-02-16钱江
钱 江
写过检查就可以“解放”分配工作,但他和军代表吵翻了
1971年12月,胡耀邦从河南省潢川的干校回到北京,处于“待分配工作”状态,无须劳动改造,也没有人要他出门开会了。这时,毛泽东传下话来,要4个人(胡耀邦、林乎加、苏振华和周荣鑫)写检讨。这在当时是一个好消息。在这种情况下,写了检讨递上去,一般都能通过,通过了就可以“解放”分配工作,算是重新出山了。
据胡克实回忆,他们回到北京不久,中央组织部军代表找他们谈话,表示说打算分配胡耀邦去担任甘肃省革委会副主任,分配胡克实担任贵州省铝业联合公司的革委会副主任,但前提就是写好检查。
为这件事,国务院原秘书长周荣鑫来找过胡耀邦,一起商量怎么写这份检查。
对这份检查,胡耀邦心中抵触,不肯承认自己犯了“走资派”错误。
团中央军代表也为这事来找胡耀邦,催促他写检查,然后军代表好给他作鉴定。
胡耀邦很严肃地对军代表说,作为党的干部,分配到哪里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对我作了那么久的审查,在分配工作之前,必须给我一个正式的结论,而且这个结论必须是中央认可的。
军代表要胡耀邦承认自己有错误。
胡耀邦说,我有错误,但不是“三反”分子,不是“走资派”。
胡耀邦写了一份检查,交给了军代表。
军代表又来找胡耀邦,说他的检查写得不够深刻,主要问题就是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性质。
看来,军代表很可能将这个看法写到鉴定中去了,而且拿来给胡耀邦过目。
胡耀邦不同意军代表对检查书的意见,而且写了《对审查报告的几点意见》,其中说道:“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如果难以取得一致意见,我建议军代表的审查报告直送中央,而不必经我签。”
军代表又来找胡耀邦,结果谈得不合拍,两人吵了起来。
军代表来的时候,正好有一位年轻人在胡耀邦家,他就是团中央原书记罗毅的儿子罗川。他后来回忆说:
我正和胡耀邦在家里谈话,团中央两位军代表来了。这两位在战争年代只担任营、团职务的军代表,颐指气使地教训起曾担任军政委、兵团政治部主任的胡耀邦。本来军队里是最讲究上下级关系的,然而“文化大革命”一来全都乱了套。军代表要求胡耀邦在他们搞的审查结论上签字。胡耀邦看了审查结论后不签字。我坐在里屋,门开着,相隔不过几米。我看着胡耀邦同军代表激烈地争论,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胡耀邦一生气说:“我不同意你们写的审查结论,我不签字。请你们将我写的申诉连同你们搞的审查结论一并上报党中央、毛主席。”
军代表走后,我看见胡耀邦脸上仍留着气愤的神情。他对我说:“他们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没过多久,团中央军代表宣布,原团中央书记处成员,除了胡耀邦以外全部“解放”。被毛泽东点名要求写检查的4个人中,只有胡耀邦一个人的检查没有被认可,其他3位都“解放”出来了,胡耀邦继续在家中赋闲。
借历史的苍凉打发心中的苍凉
处于一生中最空闲的时刻,胡耀邦正好将此时光用来读书。不仅如此,他还提起毛笔练开了书法。和以前一样,他练字照例不临碑帖,只按自己的意愿追求去写。
1972年1月下旬农闲时分,还在河南省潢川县黄湖干校的高勇去大同探望父母,途经北京来看胡耀邦,正好看到胡耀邦在过期的《参考消息》报上练字。取来一看,却是“天下第一长联”——清代学者孙髯(字髯翁)的云南昆明大观楼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这副长联有180字,尽管是写在旧报纸上,胡耀邦却写得分外认真。为他人题字的时候,胡耀邦通常将字写得很大,自己练字时则保持在一两寸大小。这次写大观楼长联即是如此。在家中练字时比较从容,更着意于追求书法的结体和笔力。这一次,胡耀邦不仅完整写下了大观楼长联,还于卷首书写了“昆明大观楼长联”字样,末尾写有“作者孙髯”四字。整个手书长联,首尾贯通,一气呵成,当属胡耀邦书作中的上品。
高勇对中国古典文学有很深的造诣,对大观楼长联相当熟悉。清朝道光以降,联长超过180字者不在少数,成就却难出其右。大观楼长联立意高远,意境深邃,结构严谨,文辞精美,确属千古一联。
高勇问了一句:“为什么写这个?”
胡耀邦回答,最近毛主席提起过这个长联。毛泽东说大观楼长联:“从古未有,别具一格。”
高勇当时的感觉,恐怕还是孙髯大观楼长联中那种历史的苍凉感打动了胡耀邦。告辞的时候,他向胡耀邦索要刚写下不久的大观楼长联。胡耀邦一口答应。高勇还随手多抽取了几张,打开一看,长联主要是写在1972年12月16日(星期六)的《参考消息》上。此外,胡耀邦将1972年12月3日的《参考消息》裁成数片,用毛笔写下了辛弃疾词《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这是一首吊古伤今之作。南宋乾道四年或五年(公元1168年或1169年),辛弃疾在南京登上赏心亭,写下这首词,送给友人史致道。词中充盈吊古情怀,满目兴亡,愁绪如云。结句“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本意指登赏心亭远望,江上风大浪险,有桅摧墙倾屋倒之势。暗喻国势危急,是全词点睛之笔。
除了孙髯大观楼长联和辛弃疾词,胡耀邦还书写了一首《哀筝曲》,由高勇同时收集,其词曰: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
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
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
合读这3个作品,兴叹千古兴亡,斯人长逝,朝政反复,难以逆料,于君于臣,均非易事。如此情怀,当是此时此刻胡耀邦的心境写照。
在那段时间里,胡耀邦书写了相当多的古典诗词,可惜都没有保留下来。
初回北京,对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觉得已经变得陌生了
刚刚回到北京,胡耀邦很愿意到市区热闹的地方走走看看。一天,胡耀邦走出家门,来到相距不远的百货大楼,想买一瓶酒。“文革”中的北京,商品匮乏到极点,买白酒凭本限量供应。到“文革”后期,更是逢年过节按本每人或每户只供应一两瓶还说得过去的白酒。这点胡耀邦倒是知道的,他上街前就把李昭的本子带在身边,在买酒的时候亮了出来。
售货员一看,说,这个本子不是你的。
胡耀邦一愣,心想这个售货员真有本事,凭本子就能知道主人是谁。他只好实说:“我是胡耀邦,我刚刚从干校回来,没有本,本子是我爱人的。”
售货员听后,说,原来你是胡耀邦呀,买吧,要买哪一种?
胡耀邦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还这么管用,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掏钱,这酒居然就买成了。
初回北京,对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胡耀邦觉得已经变得陌生了。他这时才发现,新中国成立后进城工作,凡事公车接送,眼下出门居然不会坐公共汽车了。有一回他外出,转了一圈,真的不知道该坐什么车回家了。他找到警察问路,大概是脱口而出,说自己其实已经在北京居住多年。警察问他,既然在北京多年,怎么不认识路呢?他笑了,坦直地说,我是胡耀邦,过去没有坐过公共汽车呀。
警察也笑了,说,原来是胡耀邦同志呀,好,我来告诉你回家怎么坐车吧。
为张际春之子点燃希望之火
一天,有两个晚辈登门拜访。原来是老上级、战友张际春的儿子张筠嘉和张晓刚。20世纪50年代初,张际春调离西南,进京担任中宣部副部长、国务院文教办公室主任,是中共第七届中央候补委员、第八届中央委员。“文革”爆发后,张际春受到抄家和残酷批斗。1968年9月12日被迫害致死。他的妻子也在此后去世。张际春夫妇病逝后,他们的子女星散四方。小儿子张晓刚去了新疆,在呼图壁县境内的芳草湖农场插队。张际春夫妇全无积蓄,“文革”又将薄薄的家产荡尽,张晓刚插队日久,生计艰难。他回北京后听说胡耀邦已从干校返京,就由哥哥领着来看胡耀邦,希望得到照应。
走进屋子的时候,张晓刚看到胡耀邦正在读《辛弃疾传》,他记得自己的家中也曾有这本书,一模一样,但是经过红卫兵抄家,早已不知去向。
看到两个落魄的老战友之子,不知胡耀邦是怎样的心情。
胡耀邦对张筠嘉、张晓刚说,你们的父亲就是心太重,放不开,这就跟不上趟了。“文革”开始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挨过斗,还相互鼓励过。胡耀邦十分怀念这位老上级。
当时杨勇已去新疆军区当司令员。胡耀邦问,杨勇去看过你们没有?张晓刚回答说,没有。
胡耀邦自语道,他是军队上的人,也帮不上你们。接着他又提起了一个老熟人,很快又否定道,他也帮不上你们什么。
至于我呢,胡耀邦对张晓刚说:我现在还没有分配工作,连工作也没有,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呀。那怎么办呢?这样吧,你就找点东西自己学习吧。打日本打了八年最后不是打赢了吗?你要是自学的话,自学八年就能学习到不少东西了。
胡耀邦说了一些勉励青年人的话。
两兄弟向胡耀邦告辞。
胡耀邦的话在张晓刚心里点燃了希望之火。从此他开始自学英语,通过刻苦学习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苦读数年之后,“文革”结束,英文报纸《中国日报》在北京创刊,张晓刚通过考试进入《中国日报》,后来担任该报评论部主任。他和胡耀邦并没有密切的接触,但是在“文革”窘境中的这一次接触,最终改变了张晓刚的命运,使他对胡耀邦永存感激之情。
门前冷落车马稀,但还是感受到了浓浓的战友之情
在赋闲家中的日子里,身居高位的来访者很少了,门前冷落车马稀。若有当年老战友来访,胡耀邦是特别高兴的。令胡耀邦感慨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原先他在晋察冀第四纵队的老搭档——司令员陈正湘中将多次前来探望。
陈正湘一生戎马,战功显赫,加之长期养病,在“文革”中未受到冲击。听到胡耀邦从干校回家了,他驱车而来,使胡耀邦感到很宽慰。这也是他们两位老战友晚年交往最为密集的时期。几年后胡耀邦摆脱“文革”磨难复出,后升任总书记,陈正湘觉得此时的胡耀邦太忙了,不能以聊天打搅。如果有事,陈正湘就写信相告,胡耀邦得信必复。陈正湘确信,胡耀邦是自己的知己。1989年胡耀邦病逝,陈正湘怅然若失。1993年12月,陈正湘将军病逝于北京。
陈正湘的来访,使胡耀邦感受到浓浓的战友之情。没有想到,从延安跟随他到华北战场的老警卫员张成海也在此时和他续上联系,登门看望。
原来,张成海已于1969年10月由一个坦克团的政委升任北京军区总医院副政委,几年来收拾“文革”混乱局面,往往左右为难,心中不畅快。闻知胡耀邦从干校回来了,即前去看望,向他慨叹:工作太困难了!
胡耀邦、李昭见张成海来了,自然高兴,倾听老警卫员大叹苦经。一番话听下来,胡耀邦大声说道:“不困难还要你去干吗?你打仗都不怕死,还怕困难吗?有困难就去干,去克服嘛!”
其实,张成海就要听这几句话,他的苦经叹过,心里也舒坦了。胡耀邦一激励,他的工作劲头也就回来了。
话说到这时,李瑞环也来看望胡耀邦,他和张成海也认识,胡耀邦将客人一起留下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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