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钟声到客船
2009-02-12陈为人
陈为人
引言
李国涛先生退休后,写过一篇《说老年情怀》:
这两年自觉老境迫人。
近来有朋友问我,于老年情怀有何言说,我想了半天,一下子也说不清。如果用简单的话来概括,或者有一句古诗同我的感受倒是相近。那句诗就是:“夜半钟声到客船”,出于张继的《枫桥夜泊》,名气很大。
我不知道用这句诗来说明我个人的感觉有什么明显的道理,至少在心情上,在情绪上,是一个很不错的概括,它澄澈、冷静而且肃穆。
我想到杜甫在晚年的诗里常写到舟船。当然,杜甫入川以后接触的舟船多了,是一种生活写实。但是可不可以也理解为一种心境的描摹呢?从“孤舟一系故园心”到“白首扁舟病独存”,主要在写心情。我读他的《登岳阳楼》时,还很年轻。“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那时候就使我受到震动,我是从写实的角度理解的。写这诗时杜甫56岁。他58岁去世,最后一首诗的题目是《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好像杜甫把舟船作为老年生活和生命里程的一个象征了。我的年岁慢慢大,对这种象征的体会也渐渐深。
人生不就是在一条长河里漂动的孤舟吗?你可以放棹,可以划桨,可以撑篙,但急流大大超过你的力量,你不知道止于何处。谁能知道?多少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也是如此,小人物又当怎样?
所以我觉得一条船,能静静地泊到枫桥或者另一个什么桥什么渡什么岸,那很幸福。
多少智者哲人,“英雄所见略同”地都用一个“在路上”、“在旅途”的概念来表达对人生过程的体验。美国诗人艾伦·金斯伯格有句诗:“人生是把命运驶入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是一种漂泊、一种颠簸,一种“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一种“随波逐流看风撑船”,“行走”具有某种象征的意味。于是,就产生了何时“车到码头船靠岸”,对命运归宿的猜度和迷惘,窥探和期盼。
大梦谁先觉
李国涛说:“人的年岁大了,逢年过节回首往事,往往有人生如梦大梦一场的感叹。”
苏轼在《后赤壁赋》里,描绘了一个仙鹤道士幻化的梦;“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子也写过一个“蝴蝶梦”。是梦中庄子变为蝴蝶,还是世间的庄子原本就是蝴蝶所变?是道士变作仙鹤升华而去,还是仙鹤变道士来人世点化?
李国涛说:“‘大梦谁先觉是《三国演义》里刘备三顾茅庐时听诸葛亮念的诗句。说不出来怎么才算真正的‘觉,‘觉大约是指看透悟彻的意思。我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觉,也不知道别人谁‘觉了谁没有‘觉。后一句是‘平生我自知。我已经活了一个多甲子,大概是可以说真正知道自己的平生了。”
李国涛在《老年赋》中写下这样的文字:
怀中已空。
你对着夕阳或深宵的残烛,仍然可看出醇酒的当年色泽,深红浅紫也罢,浓绿淡黄也好,一一清晰。甚至当年溢出而留在杯外的痕迹,也宛然。当年怎么让它流了出来?真正可惜。不过你现在已不再心疼,反正也是饮完的杯子,你不过是再欣赏一下这个杯子和它上面的残迹。这杯子透明,任你端详。这时,连夕阳的光,或那烛影,也渐渐暗淡下来。你觉得这杯子也可随时扔出手去。不过你没扔,却仍然细细地看着它,甚至闻一闻杯里的余香。
李国涛在《世味如茶》中,还有这样的文字:
鲁迅写过三首悼诗,其中有句云“世味秋荼苦”。……鲁迅那时才30岁刚过,已感到世味之苦。他不嫌世味太薄,薄还是淡,淡薄而已。世味是苦的,还嫌薄吗?
“世味秋荼苦”,荼苦二字来自《诗经》。《诗经·邶风》有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荠是野菜中的佳品,春初生,清香可食。荼是苦的,至秋则叶大而密,更苦。
……不论鲁迅嫌苦也好,不论周作人说爱其苦也好,都是由于世味是以苦为底味的。
李国涛在《说老年情怀》中还说了这样一句:“老人的滋味像泡过三汤的茶,还有一点色,却没有什么味。有味,也是小苦,小苦之外并无甜意,却带一点涩。”
李国涛先生无疑对人生持一种乐观的态度。这是一种超脱飘洒的境界。然而,我还是从李国涛的文章中,读出了“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当今,与共和国同生的文人学者的晚境,大概都会有一种苦涩感。
当时我在写山西作家人物系列,与李锐、成一、张石山、钟道新等谈到他们的成长历程时,都会闪现李国涛的身影。作为一个有见地的文艺理论家、文学评论家,李国涛在鲁迅研究、小说文体方面都有专著;还写过不少慧眼识珠推出新人又颇有影响、独具创见的评论文章。然而,每当我夸赞李国涛旧日的文章时,他总会感叹一句:“好不到哪去,你不能离开当年的时代背景。”知人者明,自知者智。
把生命的华彩乐段锦秀年华,许多都耗费在写“遵命文学”、应时应景文章上,大概成为这一代文人学者永久的心病。怀一腔“千古文章未尽才”的遗憾与惆怅。
古砚微凹聚墨多
李国涛出身于徐州世家,借用鲁迅笔下人物阿Q的一句话:“我们家祖上也富!”李国涛说:“我家前两代都是读书人。那时候他们有闲钱有闲时间又有闲房间,三闲,所以也就买书,买书之外又买字画、碑帖,想当收藏家。在我印象里,好像主要财力都花在砚石上,藏砚。日本人入侵后,我家收藏损失大半。后来人事沧桑,几经变故,到解放后,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李国涛在《破书与断砚》一文中,描写了这些“破书”的下落和砚石的命运:
大约在1955年前后,家里的经济极窘。我已经到外地工作多年,不大知道详情。后来听家里人讲,母亲和婶母商量,说:一堆堆的破书,放都没处放,虫蛀鼠咬,水浸霉烂,留着有什么用呢?卖了吧!确实也对,今后还有什么人去读那种倒霉透顶的线装书呢?但是你不读,别人也不读,卖给谁?决心好下,实行困难。终于也没卖出。
又过了一阵,徐州市某文化机构听说家里还有些古书,竟主动上门来联系。来人大略看了看,现在想来也许是热心文化事业而并不十分内行的人吧,说:买下。什么价呢?300元,统统买下。家人一听300元,大喜,遂即成交。50年代的300元,顶一个小学教师一年工资,于家庭生活补助甚大。好事好事!约定日子,开来一部卡车。破烂书装了满满一卡车。买书的人大约是看上了那套二十四史。那二十四史由大小不等的精致木匣子装起,二十四个匣子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书架。版本不算讲究,是百衲本。我家本来也没什么元椠宋版之类。此外,还有木匣装的也是极普通的书,大部分属于摆在客厅做装饰品的,据我的记忆,有《金石萃编》和《渊函类稿》,也许还有其他的,如《李文忠公奏稿》之类 。那部装书的卡车可能不大,或者车帮很浅,书装到后来竟还剩下三五十部,约半小架。装书很累人,来装书的人便说,算了吧,剩下的不要了。
因此,有一年我回家,见四壁空空,只剩了半架书,家里人便告诉了我以上经过。
关于那些藏砚的命运,李国涛做了这样的记载:
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我又一次回到老家。我的妹妹住在以前堆过旧书的旧居里。那旧居只剩一个破院,三间破屋,她当时的境况已是彻底的城市贫民。
我去看她。看她一贫如洗的光景,我有些心酸。闲谈一番之后,她拿出一块砚石来,说:“二哥你看看,这旧砚台你有用吗?”我看看,旧砚台上有许多泥垢,上面还有铭文,也被泥糊住看不清了。我把砚台放一边,准备带回去洗一洗再看。我问妹妹:“咱们家哪里还有砚台呢?”她笑着指指床下,说:“垫床腿的。”“垫床腿?”我大吃一惊。你好阔气呀,用这种东西垫床腿!
徐州市内低洼,十分潮湿。床腿桌腿,永远有半尺都是湿漉漉的。徐州居民的桌腿、床腿的下半截就常常腐朽不堪。为了延长这些木器的寿命,便在床腿、桌腿以至椅子腿、柜子腿下垫砖头、瓦片或石片。那块石砚不知在什么时候,在怎样一种情况下,担当了垫床腿的任务,它在床下经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都无从知道了。现在它又突然出现,据说是在夏天翻晒床铺,重新垫砖时偶尔发现了它。一块石砚,它如果自己有知的话,该生出几多感慨来呢?
看那砚质倒像是块端砚,铭文上也有“端州石室”之类的话,想来应是。至于新坑老坑、上岩下岩之类的讲究我就完全不懂了。
这时便从木架上取下那一方砚台,用清水洗去积尘。洗去之后,放到案头,这时我才发现那砚台是断的。砚台从中间裂一小纹,小纹极细,不仔细看不出,但确实是断了。当然还没有从上裂到下。我想,这怕不能用了。裂纹里并没有墨痕,它一直在床腿下,久已不闻墨香矣。我要一用,墨汁渗入,那裂纹一定明显起来。或者我会把裂纹弄得更宽,以至断裂。朱笥河先生作铭的砚,毁在我手里,我有点不忍。
砚为什么会断?床腿压的。
我现在再看那砚心,并没有被墨研得凹下,不像《红楼梦》里引用的诗句“古砚微凹聚墨多”,可见这砚一直没怎么使用。正因如此,我怀疑它是假古董。它难道一制成就专门垫床腿吗?不会。再看砚上擦痕条条,极明显,很深,很粗,可以想象它在床下与其他石块相磨擦相碰撞的情况,那样子可以说惨不忍睹。就算是假古董吧,也毕竟是砚,怎该如此呢?
中国的传统文化,素来有状物寄情、触景生情之说。当我了解了李国涛先生的经历和命运之后,能感受到在他对古籍贬值和砚石命运的平静描摹中,内心却翻腾着一代知识分子对命运的慨叹!
李国涛先生前半生的职业是教师;后半生的职业是编辑。可以说,他倾其满腹笔墨毕生精力,都担当着“垫床腿”,为别人做嫁衣裳的角色。
是因为伯乐,
千里马才成其为千里马
今日的成一,著作等身,是新时期以来颇有影响的作家。一部泱泱80万字的《白银谷》,更成为其经典之作。
然而,成一的成名作(抑或处女作)《顶凌下种》,当年得以发表,却有着一段戏剧性的命运。
那还早在1977年,我借调在《汾水》编辑部(《山西文学》前身)看稿。我们几个小说编辑是按地区分片看稿。我分得是省外来稿。
有一天,李国涛把一份稿件交给我说:“你把这篇稿子看一看。”
我一看是省内忻州地区来稿。我不明白李国涛意图何在?
李国涛说:“你看过后把你的意见告诉我。”
这篇稿子就是成一后来获得1978年全国首届短篇小说奖的《顶凌下种》。成一的《顶凌下种》是自然来稿。那时候稿件分两种情况:一种为重点组稿,约请名家名篇为刊物增色;另一种是从众多自然来稿中大浪淘沙,发现好苗头,培养新作者。
《顶凌下种》是成一的处女作。当年,成一还在原平县委办公室工作,是一名业余作者。《顶凌下种》当然称不上是成一最好的小说,现在回过头来看,借用“顶凌”播种,来寓意反抗极“左”思潮的主题,也带着“四人帮”时期文学创作的痕迹。但在当年浩如烟海的自然来稿中,《顶凌下种》透出一股与当年的写作手法截然不同的独特风格。特别是语言,雅致、优美,富于文学化,还带点学者气。其中有些细节的安排,比如男主人公因名字相同,竟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绑到乡里,几十年后仍深深留在印象中。成一毕竟出手不凡,显示出与众不同之处。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告诉了李国涛。李国涛说:“你把你的想法写个稿签吧。”这种反常,使我有些云里雾里。
李国涛让我看了一份原始稿签。原来成一的《顶凌下种》由忻州地区的责编报到小说组长处,意见发生了分歧。小说组长认为此稿不可用,已经批示了做退稿处理。责编不甘心,才又把这一情况告诉了时任编辑部主任的李国涛。
李国涛对我说:“你与我的看法基本一致。我们也不能说哪个人有眼光没眼光,文学上的鉴赏,从来是见仁见智,有不同看法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多让一个同志看,多一份把握。”
李国涛说:你看成一给编辑部的稿子,从来都是抄写得工工整整。一般人的稿子上,写错了字或者在誊清过程要修改什么字,都是划掉后直接写上去。而成一是精心地剪一小块纸贴上,再写上修改的字。从这个小细节中,就可看出成一创作态度的认真和严谨。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作者。
当年,刊物每年都会组织一期小说专号,以集中发排若干重头作品,李国涛力主《顶凌下种》作为1978年小说专号的头条刊发。
我常常会想,虽然不能说因为有了伯乐才有千里马,但假如当年没有李国涛这一伯乐,成一的创作之路又将会是怎样?《顶凌下种》的发表和获奖,无疑对增强一个作者的创作自信,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李国涛并没有邀功讨好地把这一细节告诉成一。我不知成一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若干年后,李国涛对我说:“实践证明我们坚持采用这篇稿件是对的。如果这样的一篇好稿在我们手里遗漏了,发到了外省去,那是我们一个做编辑的终身遗憾。
钟道新以其智慧写作闻名文坛。他的《股票市场的迷走神经》、《权力场》、《非常档案》等长篇小说,成为富有文学含量的畅销书;他编剧的《黑冰》,在影视界掀起一股“钟台词”风。成为影视文坛“两栖明星”。
钟道新曾对山西的另一个作家毛守仁说:“李国涛那双眼睛很‘毒。”
钟道新与我谈起过他走上文坛的经历。他说:“我的第一篇小说《继承》,是投给《山西文学》的,燕治国看完给我写封信。他说,你的小说可以改,有闪光点……改了一次,燕治国说还得改,我都改得没兴趣了,是李国涛说,就这样可以发了。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就这样于1981年发了……1983年,我一次给他们两篇《交接》、《青山遮不住》,李国涛说都好,两篇小说一次发了。这对一个青年作者是破例的。后来我写了《风烛残年》,在宁武开会时我和李国涛讲了,他挺激动,说你写得真不错,是你的真情流露。《风烛残年》是我小说里写得最好的一篇,写我母亲的,李国涛给我写了一个特别长的编者按。”
由此可见,李国涛的所言所语在钟道新心目中的影响和分量。
李国涛向我说起过他当年处理钟道新《交接》和《青山遮不住》两篇稿件的情形。
李国涛说:“钟道新一次写来两篇小说,下面报上来,说选用其中一篇吧。我看过后,很明确地在稿签上批了一句:两篇都可用。后来就在同一期上发了。在这之前,只有马烽的《无准备的行动》和《有准备的发言》两篇小说是同一期发出来的。这是对新作者的一种鼓励,也是一种肯定。从钟道新一开始投寄来的小说,我就觉得这是一个风格独特,很有潜力的作者。编辑部发现一个新作者,是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情。”
钟道新早年的文友,也可说是钟道新在工厂时的顶头上司冀文明讲过这样一个细节:钟道新最初写的小说叫《打赤脚者》,先后寄到北京、上海等全国性的大刊物,结果都被退了回来。这对钟道新是极大的挫伤和打击。钟道新几乎准备罢笔改行。是《山西文学》重新给了他在文学道路上走下去的勇气。
我对钟道新说了一句:“是金子总会闪光。”钟道新马上反驳说:“你这说法不对。不是金子就闪光,它金子是一大堆沙子中淘出来的,淘尽狂沙始见金。这里边有运气。你碰的人恰好对……你打击两下,像我这种人,肯定干别的去了。属于灵活的人,不会死谋一条道,一条道走到黑。”
笔者在钟道新的文章中还看到这样的话:“他并不是很看重才能,人谁没有一点才能呢?就是走卒贩夫之流也有。关键是有没有舞台,英雄无用武之地,照样窝了你的经天纬地之才。所以他常说,是因为伯乐,千里马才成其为千里马。”
钟道新又说:“物弃物用,其实全在人的一念之间。只能说你碰的人对。你碰上了‘四人帮,就是一冤假错案;你碰上胡耀邦,就给你平反昭雪了。韩非子讲过一个和氏璧的故事。同一块玉,怎么一会儿是一钱不值的石头,一会儿成价值连城的宝贝?那深山老林里埋藏的金子多了去。”
钟道新还说:“古人有诗云,‘生平不识藏人善,逢人到处说项斯。识宝不识宝,这里面不仅是个鉴赏水平的问题,更有一层复杂的人性因素在里面。”说着钟道新含蓄地笑了。
钟道新的这番感叹,可说是从一个侧面说出了一个作家对李国涛的评价。
观千剑而后识器
作为文学后进或晚辈,心念李国涛提携举荐之恩,请李国涛为其新书写序作评,倒也不足为怪。然而,被誉为一代小说宗师的汪曾祺请李国涛为自己的小说集《矮纸集》作序,却是令人颇费猜度。
汪曾祺在《文友》杂志1994年第8期上发表一篇题为《〈职业〉自赏》的文章,其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有不少人问我:“你自己最满意的小说是哪几篇?”这倒很难回答。我只能老实说:大部分都很满意。“哪一篇最满意?”一般都以为《受戒》、《大淖记事》是我的“代表作”,似乎已有定评,但我的回答出乎一些人的意外:《职业》。
山西的评论家兼小说家李国涛,说我最好的小说是《职业》。
高山流水觅知音,汪曾祺寻找到了李国涛这一知音。
汪曾祺在《矮纸集》的题记中说:
陆放翁诗云:“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我很喜欢这两句诗,因名此集为《矮纸集》。“闲作草”、“细分茶”,是一种闲适的生活。有一位作家把我的作品归于“闲适类”,我不能辞其咎。但我并不总是很闲适,有时候甚至是愤慨的,如《天鹅之死》。
李国涛在为汪曾祺《矮纸集》所写的序中也有共鸣:
集名甚妙,反映出汪先生写作时一贯心态。不过,读到陆游诗句,我却以为还有一联似乎更能同集子的编法相应,即“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如名为《此身集》倒也不错。不过陆放翁吟此诗时的得意,汪先生也许不愿取吧。
这是一篇一万多字的长文。李国涛说:小说就是回忆。是经过“一个较长时间的沉积过程”的心灵酝酿。“指陈年老酒的意思”。文中,李国涛除了对汪曾祺的人生经历进行了颇多感悟外,还对汪曾祺小说文体的描述兼而论及。然而最终,由于出版方面的原因,这套《跨世纪文丛》用了谢冕的总序。汪曾祺又把李国涛的文章以“跋”的形式收于集后。伯牙摔琴谢知音。
汪曾祺在提到李国涛时,冠名“评论家兼小说家”。李国涛的小说,得到了小说名家的认可。
李国涛这样叙述自己是怎么写起小说来的:
我写作的阶段性很强。正如人们嘲笑没有恒心的笨伯,说他们像黑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永无积累。
1989年以后,我停止了研究和评论的写作。可是,不提起笔写点什么,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写什么呢?我想到写小说。
平心静气一想,其实自己不是一个写小说的材料,阴差阳错,因为当了多年的编辑,接触了许多作家,看过许多原稿之后,也便附庸风雅,胡乱涂抹起了小说。打个比方说,就像一个药罐,里面煎熬过各种草药,从天冬、地黄、甘草、贝母,到人参、牛黄、犀角、灵芝,免不了沾上诸种药味。现在药罐经年不使,药味散去,又加清水煮上三过,还有什么呢?空空一个砂罐而已,用以煮粥烧肉都无不可。这才是药罐的真面目吧?
这倒颇有《文心雕龙》所言:“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的意味。
李国涛不愿借用自己原本评论家的名声,起笔名“高岸”,以自然投稿的方式,把写成的小说投向各种文学刊物。谁曾想,竟然一举中的并且百发百中。从1989年到1993年4年中,他写下长中短篇小说80多万字。这真让有些一世为文的小说家汗颜。
山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都发出惊呼,需要研究“李国涛现象”!
当我与李国涛谈起他的小说时,李国涛嘿嘿一笑:“那就是一种‘玩的心态。一种消遣。写来试试。”
知交马烽
马烽在临终前不久,曾给诗人马作揖一信。信中有这样的字句:“……说起来,人的一生相交无数,可真正能倾心交谈的又有几人?有些话我也只有同你和李国涛说说。”由此可见,马烽是将李国涛引为知己的。
李国涛的评论向来知人善论,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不藏锋芒。他对马烽小说的评论已经尽见文字,这里不妨说说李国涛对马烽画的评价。
李国涛说:“马烽是当代重要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我都读过。我研究过马烽的小说。这些年他写得少了,倒喜欢起挥毫笔墨,作起字画来了。他的字我不敢恭维,以为太拘谨,或者说是呆板,钢笔字毛笔字都如此。马烽说,他初到延安,在没开始小说创作以前,他学的是美术专业,天天在街上写标语,做宣传鼓动。我想,也许是写标语把字写成‘美术字的样子了吧。但他的画却有点意思。我是在1997年前后才注意到这一点。马烽写小说讲究写实,画画也讲究写实,在写实中富有寓意。有一年,马烽画了一幅新画,画面是两盆大大的仙人球。仙人球上生出几株长箭,上面开着白色大花。题字最妙,写了‘刺儿头上起白云。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马烽,痛恨死了那种‘头上长角,身上有刺的造反派人物,画此画大概有所寄寓吧。马烽还画过一幅郑板桥式的《竹》,上面题字:‘节节高宁折不弯腰。这大概不妨看成是马烽的人生座右铭。马烽家的房前有一个小院,院里种了不少豆角、黄瓜、西红柿之类,还种了丝瓜。
马烽似乎对丝瓜情有独钟,画过好几幅丝瓜。马烽说,丝瓜好啊,瓜嫩的时候,可以炒菜上席,等到长老了,又能给人搓背擦身。丝瓜从小到老对人都有用。马烽还在他的画上题字:‘嫩瓜能佐餐,老馕可洁身。
在马烽的晚年,我常去他家看望。都住在一个院里,早晚见面,想同他闲坐闲聊,山西人叫做‘谝高兴。那几年,马烽画了不少画,不时有新作替代旧作。马烽每有新作,我总要品头论足一番。我记得我评论马烽小说的时候,没有评他的画那么兴高采烈,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对画是外行,他作画是业余。而且是口头评论,没有文责,只有高兴。马烽谝起来兴头不比我小,他说话又幽默风趣,令对谈者笑口常开。他不是相声演员,甩出‘包袱而自己不笑,他也同我一样哈哈大笑。他说话多了,尤其一大笑,还有点气喘。但他高兴,真是‘谝高兴越谝越高兴。”
李国涛还专门为此写过一篇文章:《画里画外马烽》。这大概正是两位老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共鸣之处。
无情的文学史
从2005年起,我开始撰写山西作家人物系列。在与山西诸多成名作家的言谈话语中,大家总会不约而同地说,你应该写写李国涛。
我采访李国涛,说要写写他。李国涛一笑:“我有什么好写?!”
李国涛在悼念一位文友时写下:“一个人,至于在文学史上,能否被提到一句两句,三行两行,那就由不得自己,也不必去念叨。杜甫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后事,谁人料到?”
李国涛还写过《无情的文学史》、《名单尚可添几人》两文。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近十几年来,首先是有人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继而提出重写学术史。本来,鲁郭茅巴老曹,排定几十年,读者不易接受新的“史实”。另方面,每一位有成就的或自认为有成就的作家,也都不能不关心自己可否在现代文学史上占个位置,是一章一节,还是三行五行,或只把名字一提。这种关心是值得尊重的。但要实现,也大非易事。这可不像开个作品讨论会再发一篇报道那么方便。游国恩编《中国文学史》提到80位左右;中国社科院编的,提到70多家;《辞海·文学分册》提到103家。大体说来,都是100人上下。所谓“清代”,从顺治元年(1644年)到鸦片战争前一年(1839年),共195年,取整数说,就是200年。200年,100位作家,诗人词人小说家散文家都有了。争一个小位位也难呢。哪一位屁股大的一蹭,不就把你从座位上蹭下来了?文学史再无情不过,勃然大怒或赔笑脸,它都不睬。您熟悉的评论家和史家,到时候也都不再有权威为您说话。
但凡为人一世,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人生苦短,大概都会存有“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潜意识吧。
在《山西文学》1982年第二期上,李国涛写下这样的编稿手记:
编了徐学波的这篇《大名》,我很兴奋,止不住要写下几句。常看本刊的读者也许记得,去年11期上有一篇《勇气》,就是这位作者写的。当时,编入《新苗与园丁》栏里。现在的这篇,当然仍应算是“新苗”,但是,却是一株眼看着往上蹿的新苗。
我很欣赏这位作者向生活深处的努力开掘。难得他在极平凡的生活中看到不平凡的方面,在细微的小节中看到劳动者的崇高和自尊。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李国涛在发现一个新作者苗子时的兴奋。李国涛不止一次地说过:“作为一个编辑,当发现一个有潜质的新作者时,往往比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还要激动和兴奋。”
徐学波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小说家。20多年后,业已弃文从商的徐学波提出要请李国涛吃“谢师饭”,说要偿还20多年来一直藏于内心深处的心愿。徐学波说:“我从李国涛先生身上学到的不仅仅是如何为文,更主要的是学到怎样做人。”
也许连李国涛自己也没想到:20多年前他评论别人小说《正名》的一篇文章,20年后空谷回音,状写自己,为李国涛在山西文坛的默默耕耘而“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