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西少年布特拉
2009-02-11洛艺嘉
洛艺嘉
“千丘国”卢旺达,虽小,但很漂亮,人称“非洲的瑞士”。因为战争,一切都被破坏了。15岁的少年布特拉是我中国朋友雇佣的当地司机,我在卢旺达期间,他一直陪着我。布特拉能说很好的英语。我夸他时,他说“我们图西人就是比胡图人聪明。”我夸他英俊,他便说“我们图西人不论男女都比胡图人漂亮。”
胡图族,图西族,是卢旺达的两大族。与图西族的“美、高、聪明、富有”相比,胡图族“丑、矮、笨、穷”,但他们人多,占这国家人口的85%。
100天里,四分之三的图西人从地球上消失了。杀害他们的不是别人,是这国家的另一族,胡图人。
“‘你不是高吗?我就砍你的脚,让你和我一般高。胡图人喊着,杀向我们。”布特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不是聪明吗?我就砍你的头,让你和我一般傻。胡图人喊着,杀向我们。”
布特拉伸着手臂,挥舞着。因为愤怒和兴奋,声音开始颤抖、嘶哑。之前那个有些拘谨的美貌少年,和眼前的这个,是一个人吗?
“只要看到图西人,就杀。邻居之间互相杀,老师杀学生,雇员杀店主,丈夫杀太太;为的是使自己不死得更惨。父亲也杀孩子。”
布特拉没有接着说。他失声痛哭起来。
我不愿让这少年回想1994年那场屠杀。“永远不会过去的。”但他用那双好看的手,使劲捶着墙壁说。
除我之外的全家14口人全部被杀光
那天我病了,非常不舒服。我们没有药。按我母亲告诉我的,我趴在离家很远的地上,脸对着泥土,让太阳晒去我身上的细菌。我被暖暖的太阳照着,很快睡着了。当我回到家时我被吓傻了。我二妈倒在门前做饭的篝火里。我们家用来烧饭的惟一的一个瓦罐,碎了。其中一片,扎在她左边的脖子里。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向屋里跑去。什么把我绊了一跤?是我二哥的一条腿,没长在身上的腿!我父亲,脑门被砍掉了一块,污血盖满了脸。除我之外的我们全家,14口人,都倒在血泊里。我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候,我听到我妈妈微弱的呻吟。她的头靠在墙上,被砍掉的乳房,血淋淋地,粘在她腿上。我附下身去。“不要忘记,这是胡图人对我们做的。”我妈妈说着,就将她疲惫的头歪向了一边。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使得眼前的一切更加阴森恐怖。于是,我挣扎着起来,去找彼德瑞。我和彼德瑞是从小的玩伴,情同兄弟。于是,像平时一样,我高喊他的名字,向小坡下他的家跑去。
我刚跑到一半,突然见他跑出家门,冲我喊“布特拉,快跑,我爸爸要杀你!”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这时候,彼德瑞的爸爸也跑出来了,喊“那是图西人的崽子。他们家还没有被杀光,抓住他。”喊着,就向我冲来。
“快跑呀,布特拉!”彼德瑞喊,拉住他父亲的手臂。然后,我看到,从房子周围围拢过来的十几个胡图人中的一个,举起砍刀,砍向彼德瑞的脑袋。我转身向后跑……
哈碧玛娜把我从孤儿院里领出来
1995年初,在9个月颠沛流离非人的生活后,我有幸被送到了伊牧巴姿姿。那是罗赛开的孤儿院。罗赛,这个美国老太太,在屠杀后开了这个孤儿院。她想为我们这些孩子寻找合适的领养家庭。
我们和胡图孩子的对立,在孤儿院里就时而发生。我们这里很多花是不能碰的,一碰皮肤就会溃烂。我从种植园工人那里偷来剪刀,剪下毒花,用树枝,夹着它们,涂抹到胡图女孩的床上。
我做这一切时,心里是那么痛快。虽然事后,我不敢看罗赛妈妈的目光。
有一天,罗赛妈妈慈祥地走到我面前说:“布特拉,你家人来接你了。”她一定是搞错了。我亲眼目睹了我全家人都倒在血泊里。
我还是走出教室。在3月的阳光下,我看到哈碧玛娜在芒果树下向我微笑。是她!我几乎忘了这世上还有她的存在。我们国家,男人能娶4个老婆。她是我三妈。嫁给我父亲时16岁。她也是图西族,长得非常漂亮。我们邻村,有个叫吉瑞姆的胡图男人曾经一直想娶她。但因为她家里的反对,她嫁给了我父亲。有一次,她想买一双新拖鞋。我父亲没答应。她就借故离开家了。我扑到她怀里,流下很久没再流淌的泪水。
我被吉瑞姆打得鼻青脸肿
她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我却不是她惟一的亲人。她那个亲人,两个月后,从她肚子里出来了。
孩子很漂亮,像哈碧玛娜,起名叫杰拉德。这离乱后诞生的新生命,给我们带来了快乐。
但很快,我发现,哈碧玛娜经常会躲起来默默哭泣。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想念死去的亲人,直到有一天我目睹了一切。
那天下午,我在山坡上砍柴。当我累了,准备收起砍刀休息时,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推搡和咒骂声。我回头,看到哈碧玛娜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粗暴地将她身上的裹布撕开,推倒她,骑到了她身上。
我大叫着,冲上前去。那男人闻声起来,转过身。我看清了,那是吉瑞姆。吉瑞姆看着我说“图西崽子”就一下子把我拎起来,摔到一边。我一下子昏死过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边是哭泣的哈碧玛娜。我们抱头痛哭。
“你为什么容忍这样的男人呢?”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有什么办法呢?”她说,“他是杰拉德的父亲。”大屠杀到来时,她吓得躲了起来,可吉瑞姆找到了她。
我把弟弟打聋了但我真的没有杀他
在我渴望自己立刻长大,有足够的力气干掉吉瑞姆时,在我为我们力量如此的悬殊懊恼时,我突然看到了解决的办法。杰拉德是吉瑞姆的孩子呀,他血管里流的,也有胡图人的血!
我把他放到了尼瓦龙古河里。可是这孩子没有淹死,一直漂在河面上。于是,我把这孽种扔到了政府大门前。这一次,他又被捡回来了。
“不仅是你,吉瑞姆也不想要这孩子。”哈碧玛娜搂着孩子,哭着对我说,“可是,这孩子是无辜的。他长得像我,你可以把他看成是图西人。”
吉瑞姆确实不想要这孩子。有天,我正在山上砍柴,哈碧玛娜慌慌张张跑来,把孩子交给我说“快带他躲起来。吉瑞姆来了,又要杀他。”我抱着杰拉德向山上跑。我一直爬到了峭壁上。我把他放下,自己走开。我想让他掉下去,但我不想推他。虽然这其中的差别并不大。
“哥哥,你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呀?”那孩子哭起来,说,“是不是因为没有饭吃,你们就决定把我扔了?我再也不吵着要吃的了。我水都不喝。”
我打消了杀死这孩子的决心。但我不能停止自己恨他。他渐渐长大了。在他3岁的时候,他像所有没有爸爸的孩子那样问哈碧玛娜。她没能给他回答。他又来问我。他用他那么好听、稚嫩的声音问:“哥哥,我们为什么没有爸爸呀?”我给了他回答。我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要是告诉妈妈,我今后每天都打你。”我警告他。那孩子望着我,眼泪哗哗地流下來。我也流泪了,把他抱在怀里。我也是爱他的。真的,这种爱,就像吉瑞姆对哈碧玛娜的爱吧。深爱狂恨。就像白天和黑夜交替着,夹裹着涌进生活,这条昏暗乏味的长河里。
那孩子聋了。但是,那孩子最后的死,真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天,他在路上玩时,突然有车疯狂地驶来。别人喊他,可他听不到。我想那是吉瑞姆所为。因为有人看到了司机很像他。但哈碧玛娜觉得孩子是我杀的。她用她哀怨的大眼睛看了看我:“你终于如愿了。而且,没用自己的手。”她就说了这么两句,然后再不说话了。
那天夜里,哈碧玛娜死了。我再度成了孤儿。真正的孤儿。
第二天,我离开了那里。一路流浪着,到了基加利,这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
你走过非洲很多地方。你说黑人天性是快乐的,是唱着的,跳着的。可是,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你注意过吗?他们的眼睛里是麻木的茫然。
(水云间摘自《杭州日报》2009年3月30日 图/贾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