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与永恒的舞蹈
2009-02-11张抗抗
张抗抗
年复一年,那盆昙花养了整整六年,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心里早已断了盼它开花的念想,饥一餐饱一顿地,任其自生自灭。
六年后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第三次走上阳台时,顺手又去给冬青浇水,然后弯下腰为冬青掰下了一片黄叶。我这样做的时候,忽然有一团鹅黄色的“绒球”,从冬青根部的墙角边“钻”出来,闪入我的视线。我几乎被那团鸡蛋大小的绒球吓了一大跳:那不是绒球,而是一枝花苞——昙花的花苞,千真万确。
我轻轻地将花盆移出墙角,慌慌张张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到了房间里。
昙花入室,大概是下午六点左右。它就放在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我每隔几分钟便回头望它一眼,每次看它,我都觉得那个花苞似乎正在一点点膨胀起来,原先绷紧的外层苞衣变得柔和而润泽,像一位初登舞台的少女,正在缓缓地抖开“她”的裙衫。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那一枝鹅黄色的花苞渐渐变得明亮,是那种晶莹而透明的纯白色。白色越来越纯然,像一片雨后的浓云,在眼前伫立不去。晚七点多钟的时候,它忽然战栗了一下,战栗得那么强烈,以至于整盆花都震动起来。就在那个瞬间里,闭合的花苞无声地裂开了一个圆形的缺口,喷吐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它的花蕊是金黄色的,沾满了细密的颗粒,每一粒花粉都在传递着温馨呢喃的低语。那橄榄形的花苞渐渐变得蓬松而圆融,原先紧紧裹挟着花瓣的丝丝淡黄色的针状须茎,如同刺猬的毛发一根根耸立起来,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昙花整个开放的过程中,它们就像一把白色小伞的一根根精巧刚劲的伞骨,用尽了千百个日夜积蓄的气力,牵引着、支撑着那把小伞渐渐地舒张开来……
现在它终于完完全全绽开了。像一朵硕大的舌匙状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不,应该說它更像一位美妙绝伦的白衣少女,赤着脚从云中翩然而至。从音乐奏响的那一刻起,“她”便欣喜地抖开了素洁的衣裙,开始那一场舒缓而优雅的舞蹈。“她”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开演出,自然之神给予“她”的时间实在太少,“她”的公演必须在严格的时限中一次完成,“她”没有机会失误,更不允许失败。于是“她”虽初次登台,却是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完美,昙花于千年岁月中修炼的道行,已给“她”注入了一个优秀舞者的遗传基因。然而由于生命之短促,使得“她”婀娜轻柔的舞姿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花瓣背后那金色的须毛,像华丽的流苏一般,从“她”白色的裙边四周纷纷垂落下来……
那时是晚九点多钟,这一场动人心弦的舞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她”一边舞着,一边将自己身体内多年存储的精华,慷慨地挥洒、耗散殆尽,就像是一位从容不迫地走向刑场的侠女。盛开的昙花就那么静静地悬在枝头,像一帧被定格的胶片。
但昙花的舞蹈并未就此结束。
那个奇妙的夏夜,白衣少女以“她”那骄傲而忧伤的姿态,默默等待着死亡的临近。在我见过的奇花异草之中,似乎没有一种鲜花,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的。那个瞬间,我比亲眼见到它开花的那一刻,更是惊讶得无言以对——
“她”忽然又颤动了一下,张开的手臂,渐渐向心口合抱;“她”用修长的指尖梳理着金发般的须毛,又将白色的裙衫一片片收拢;然后垂下“她”白皙的脖颈,向泥土缓缓地匍匐下去。
“她”平静而庄严地做完这全套动作,大约用了三个小时——那是舞蹈的尾声中最后复位的表演。昙花的开放是舞蹈,闭合自然也是舞蹈。片片花瓣根根须毛,从张开到闭合,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她”用轻盈舒缓的舞姿最后一次阐释艺术和生命的真谛。如果死亡不可抗拒,为什么不能让死亡变得美丽?如果死亡不可避免,为什么不能让死亡变得神圣?“她”定是为自己选择了安乐死那种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所以在最后的限期到来之前,“她”来得及为自己更衣梳洗,用端庄而整洁的仪态,微笑着迎接死亡;“她”由于珍惜生命而加倍地珍惜死亡,赋予永别以再生的意味。“她”不会像那些落英缤纷的花树,将花瓣的残骸凄凉地抛洒一地;“她”要在入殓前将自己的容颜复归原状,一如生前的娇媚和高贵……
(笑笑摘自《年轻人·中学生读本》2009年第4期 图/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