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之美
2009-02-11于丹
于 丹
大家可能都听说过《牡丹亭》,因为在最近这几年中,青春版、厅堂版的《牡丹亭》演出了很多次;大家可能也知道杜丽娘,这样一个美丽的太守之女,她的生死缘起都因为一个梦。其实,她做梦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她家的后花园。杜丽娘长到十六岁,竟然从来没有去过自己家的后花园,因为父母对她管教甚严,除了让她勤习女工,又请来一个腐儒陈最良教她读书。
但是,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杜丽娘读着“关关雎鸠”,“沒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她的青春突然间觉醒了。这样的一怀愁绪去哪里打发呢?小丫鬟春香告诉她:咱们自己家就有一个大园子,去看看吧。这一去,杜丽娘才猛然惊觉,就在几步之遥的自己家的后花园中,这一片春光,已经对她闭锁了十几年!她不禁叹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说到这儿,不由地想起我们今天的生活。对于很多人来说,做梦成了奢侈的事情。当你刚要入梦,或者当一个梦刚刚开始的时候,闹钟响了,该上班了!我们都很羡慕的一种幸福,就是能够睡到自然醒。在网络上,还有一个提法叫做“慢活”。人不慢下来,怎么能看见自己呢?不从容怎么来得及做梦呢?这就是杜丽娘说的:“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在这样一个春天,杜丽娘看到了什么?她说:“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面对如许美丽的春光,杜丽娘想: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呢?于是,她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菱花镜,一下照见自己的容颜。仅这一瞥,已然害得她心慌意乱,嗔怪菱花镜“偷人半面”,羞答答地把如云青髻都弄偏了。此时,杜丽娘更加犹豫不决,“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我能走出去吗?这时候的杜丽娘并不知道有一个梦幻在等着她!小春香对她说,小姐,你多么漂亮啊!你看你头上“艳晶晶花簪八宝瑱”,你看你“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多么光彩照人啊!杜丽娘说,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啊!追求这种完美、这种纤细、这种美丽到一种至美的境地,这就是我的天性。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已经走入了园子。接下来的,就是杜丽娘那个著名的唱段,她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姹紫嫣红开遍”,在春天里并不稀奇,我们都看得见,但让人心惊的是,“都付与断井颓垣”。中国文学中有一种对比反差的写法,“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以倍增其哀乐”。这样的姹紫嫣红、春光明媚,却无人欣赏,陪伴它的只有断井颓垣。这般情景,不正像这样一个美丽的青春少女被闭锁深闺吗?一个年轻蓬勃的生命在种种礼教的束缚中,在她那种家庭教育的压抑下,她的心里有一种格外的激情和哀怨。于是,杜丽娘眼中的这个春天,在颓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惊心!
也许,今天的人们会问:这些于我们有什么意义呢?事实上,我时常见到自己的学生毕业后,不少都做了精明能干的白领,坐进了写字楼,工作环境都很好,穿着很漂亮的衣裙,画着很时尚的妆容,可是也不得不每天披星戴月,为这份工作全然忘我地奔波忙碌。这不是一片姹紫嫣红付与另一种意义上的断井颓垣吗?我们还有时间在心里寻梦吗?所以杜丽娘要哀叹“良辰美景奈何天”——就算是良辰美景,又与我何干?就算是赏心乐事,它能被我的生命所拥有吗?
今天,是一个更为繁盛的物质世界。在今天的世界中,我们不缺乏各式各样的物质,各式各样的享乐,但是我们自己的生命能够真正拥有的那种从容的、笃定的、淡然的内心感受又有多少呢?
(山人摘自《于丹·游园惊梦》中华书局 图/孙红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