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圆梦的阶梯

梁文道

在教大学生的时候，我很喜欢告诉他们“生命”与“生计”的区别，希望他们明白一个人怎样活才是最重要的，生计只是继续生活的手段而已。目的当然是希望他们好好享受大学里的时光，不要只为了将来的工作去选择学习。面对中学生的时候，我则强调教育不只是应付考试，还要在和同学相处的机会中完善自己的人格，在知识探索的道路上获得乐趣。我不想看见他们把读书看成一种毫无意义的重复苦差，犹如西西弗斯要不断地把石头推上山。

教育不只是为了就业，学习不是为了考试，这都是几乎没有人不赞成的理想。可是，当全中国数百万大学生将要挤进逐渐恶化的经济窄门，有些毕业生甚至要跑去卖猪肉当小贩时，这些话是不是又显得太过风凉呢？也许，我只能用这番老调去安慰失意的年轻人了，但愿他们不要因为自己手握证书却求职无门而沮丧。

问题是仍然有人以为考上大学是青少年应该为之奋死一拼的头等要事。2009年2月5日的《南方周末·自由谈》刊出了一位高中生的文章（章锐：《我被中国教育逼疯了》），他回忆升读高中时的情况说:“中考前，父亲那句话令我今生难忘:‘考不上江中（我们那儿最好的中学），你就去死，家里有药有绳……我是含着泪跑回房间的。我不明白，考一个好高中要比儿子的存在更重要？”后来他考上了，不过他发现高中只是准备考大学的补习班，而各式各样的管控和羞辱更是有增无减:“我毛病百出，先是强迫症，这学期头又痛，已经痛了两次，每次痛两周，需挂一星期点滴，医生说是压力太大造成的。”

为什么在大学学位甚至硕士博士都不大管用的时代，仍然有人要为了上大学而被逼到这步田地呢？那是因为舍此之外，这位年轻人和他的家人并没有太多其他选择。

我们都不希望教育只是一级一级的考试比赛，也不相信教育的惟一目的就是找到好出路，可是我们都不能否认教育是社会最主要的流动阶梯。你想出人头地？那就要考试。你想孩子離开村子，爬到城市中产的位置？那就得上大学。教育一直是，并且仍将是阶级流动最正常也最正统的机器。每一个人都想力争上游，都梦想自己的未来要比现在美好，考试升学，难道不是一条摆在眼前的光明大道吗？

不过，这又是一条何其残酷的通道。且不论考试方式与应试教育之呆板荒谬，更令人难过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第二次机会。尽管考试可以重考，但绝大部分人的人生走向却要决定在孩提时代的几次考试之中；上不了好高中，你就上不了好大学；读不到大学，你一生的蓝图也就提早完成了。在成人教育不受重视、社会教育资源匮乏的情况下，你根本没有改写命运的机会。你不能在三十多岁时才突然醒悟，后悔少年时代耽于逸乐，现在觉得还是应该回去好好念书改行做医生。

社会向上流动的管道本来就几乎只有这一条，并且它还是一条被抛出来之后就回不去的快车道。可怕的是它的游戏规则还不一定是公正的，它的效用还要不断受到侵蚀。在某些情况下，即使你成绩和别人一般好，也不能保证你能和他们上同一所名校。大学出来，一位能力不如你的同学居然比你更快找到工作，那是因为你家的背景不如他，他的身份比你“特殊”。至于说放弃学业，早早打工储钱将来找机会弄门小买卖，也不比从前了，它现在是一种危机四伏、前景不明的选项。

那位高中生很不幸，他的父亲一样不幸。生在农村，家境一般，关系有限，认识的人不多，他实在只能这么考下去。是的，大学生不吃香了，他们全都面临危机，但是这个年轻人依然得去考大学，因为他们没有第二条路。

题图 ／ 不堪重负 ／ 李坤